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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

没有语言的生活-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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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飞快地踢掉那双惊兔似的红鞋。满库看见一双大脚站在地面上,仿佛十年前和他为
自由恋爱而奔逃的那双大脚重新回到了家屋,地面上写满了温馨的脚步声。满库满意地
点了点头,班主把满库的得意一句不漏地看在眼里。
    班主手托银子快步跃出满家门槛,生怕满库后悔又把银子收回去。满库慢慢走出大
门,站到初冬的阳光里。班主说云秀可是大脚板,是个好劳力,你是不是再加些银两。
满库说送你们每人一匹染过的布,但你们现在就离开这里,并且永远也不要回来唱戏。
班主说能不能吃口饭再走。满库说不能,我现在不想见你们,你们走得越快越好。
    

    戏班的木箱和响器在阳光的打击下,朝着村口摇过去。班主走了几步,像记起了什
么,从箱盖上取下云秀的戏装,转身递到云秀的手上,说留个纪念。云秀捧着戏装像在
水中抓着船舷一样,摇晃不定。云秀想起戏班跋山涉水的艰难日子。云秀说班主,原谅
我,我唱累了我不想唱戏了。班主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敢拿脸正面跟云秀照一照,就像
一只仓皇逃窜的老鼠,去追赶前面的红男绿女。看看戏班要出村口了,云秀突然听到班
主大喊一声:要那箱银子也是为了戏班的姐妹兄弟。
    戏班在初冬的阳光下走进满库的视线,又走出了云秀的视线,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云秀走进花银的房间像走进一座迷宫。天色已经昏暗,那些染布的伙计都已吃过饭,
歪倒在堂屋里松弛筋骨,专等一个时刻的到来。满斗手上擎着的灯苗,像一颗白亮亮的
牙齿,展露黑夜的笑容,引导云秀认真地研究花银。云秀没想到这么有银两的人家连个
女佣的影子也没有,连点灯铺床这类事都是满斗包揽。云秀看见眼前的那注灯苗停在箱
盖上,满斗的手退出光晕,目光紧紧地粘在云秀的脸面,缓慢地朝门口退去。云秀顿觉
一股寒意蹿脊梁。云秀问:
    你妈是怎么死的?
    满斗嘿嘿地干笑,像两声闪雷。满斗说我妈死了,现在又回来了。云秀说你能不能
坐下,跟我说几句话。满斗说爹要叫我,爹叫我快点过去。
    云秀嗅到一股很浓很涩的味,像是蓝靛的气味里夹杂着汗臭。云秀低下头,看见床
下摆满一排宽大的布鞋。床头和木箱上一尘不染,没有多余的摆设。那些花银的剪纸仍
完好无损地贴在板壁上,像一群舞动的精灵。花银仿佛还醒目地站在这个家庭里,操持
着一切。
    堂屋里响起了满库的声音,遥远而晦涩。云秀端起油灯,细细玩味花银的剪纸。云
秀发觉花银的剪纸病态十足,纤细婀娜飘浮不定。云秀断定花银出生于一个富豪家庭,
死于疾病。但当云秀在剪纸里发现一个神秘的断手人物之后,当即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云秀慌惊地退了一步,碰响了木箱上的那把铜锁。这个家庭的一切秘密,都还锁在深处。
    云秀的脑子从这个夜晚开始,与花银的死和那个神秘的断手纠缠不清。堂屋满库的
声音如烟如雾窜过板缝,像一个陷阱或者圈套,正朝着自己逼近。云秀套上戏装,朝堂
屋走去,堂屋顿时陷入阴冷和寂静。云秀看见满库的脸面冒出一个个恼怒的气泡,在烟
雾里噼噼叭叭地爆炸。云秀说何必沉着脸,我给大家唱段戏。
    整个堂屋就像一个哑巴,没有丝毫响动。满库的目光像锋利的刀尖穿透沉闷的空气,
戳到云秀的戏装上。云秀感到钻心地痛了一下,但却不知道痛处在哪里。云秀说不唱戏
也好,让我听你们说说话,你们在说什么?满斗说,我们在说妈——满斗的嘴皮还未合
拢,满库手上烧得通红的烟斗便递过去。满斗哟地弹离板凳,云秀看见一股带着焦味的
烟雾,从满斗的左脸升腾起来。云秀想满库一点也不疼满斗,似乎存心要在满斗的脸上
烧一块疤,心那么狠。
    满库把云秀牵进花银的房间。满库一边挑盏里的灯苗一边说,我们在说死人,你去
听会害怕的。云秀说什么死人?是说你的老婆?她是怎么死的?满库挑完灯苗,直起腰
来拍打身上的尘土,像拍打着一些记忆。云秀看见光亮里有尘灰上下浮动。满库说你睡
罢,少管闲事。谁说我老婆死了,她每天晚上都要回来。云秀感到一股凉嗖嗖的阴风在
房间里翻卷着。看看满库抬脚出了门槛,云秀说,你回来,我怕。满库听到云秀稚嫩的
呼喊,身子便轻快地摇到床边。满库说想不到你这么快就答应了,我可没有强迫你。
    从参加满库回忆和控诉的这个夜晚开始,云秀始终觉得满库的脑袋不是脑袋,而是
一株燃烧着的朽木桩。血红的烟头正一闪一闪地烧着朽木,粗糙的树皮毕毕剥剥地脱落,
陈年老木的芳香和着袅袅的烟雾在屋子里荡漾,那些往昔的画面都从满库那颗朽木桩里
冒出来。云秀听到满库很响亮地说:
    花银是被大均杀死的!
    那时候大均开着这家染坊,我和大均是近邻,屋檐挨着屋檐。大均有两个老婆四个
雇工,他们整天忙着泡蓝靛和染布,从大均家屋角流出的蓝靛水不可一世地流向村庄,
臭气充塞着村人的鼻孔。那些深蓝色的水最先流进我家门槛流过我家的床铺底。花银的
布鞋终日被那些臭水浸泡着,我们的大床像一只飘泊在水里的船,没根没基。那时候满
斗刚三个多月,终日在臭水浸泡的房间里大声哭泣,白嫩的皮肤也被那些浸泡过蓝靛的
水染蓝了。我们忍受着,不敢吭声。那天我下地干活去了,启屋来我家串门。启屋一踏
进我家,两脚便沾满了稀泥。启屋说嫂子,你们家怎么这么湿呀。花银像是被这句话间
痛了。花银说启屋老弟,你来得正好。你给我抱一下满斗,我去屋后堵大均家的水沟,
让那些臭水流进他自己家里去。启屋接过满斗,孩子咧开稚嫩的嘴皮,笑了几声。古怪
的笑声让启屋一阵发寒。那时是夏天,启屋看见花银从壁头取下一把刮子,推开后门闪
了出去。那后门不知是风吹或是花银随手关的,反正合严了,如果后门没有合上,花银
就不会死。启屋看不见花银,就说满斗,我们晒太阳去,屋子里冷得很。
    启屋在阳光下逗满斗笑,突然听到大均家的后门响亮地吱了一声。他没在意。几句
隐隐约约的对话风似地轻轻吹过,沉寂了许久,启屋听到一声惊叫。那叫声像是被什么
绳索勒着,由于勒得不紧偶尔打脱出来似的。一声尖叫之后,又是一阵沉寂,启屋觉得
事情有些蹊跷,便抱着满斗扑到屋后。启屋看见大均的双手掐着花银的脖子,花银双眼
死鱼似地凸着白眼仁,衣服和裤子沾满了泥浆,刮子横躺在水沟里。大均的手臂上有几
道淡淡的血痕。启屋注意到花银的衣裤还完好地穿在身上。大均一定是不知道启屋在我
家,所以在跟花银发生冲突后,掐死了花银。你说是这样不是?满库那颗烟雾腾腾的头
转向屋角的启屋。
    云秀想满库富于文采的叙述,可能是在后来的岁月里渐渐补充和完善的,当然启屋
的回忆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云秀看见启屋接过满库的问话,机械而疲乏地说是的,满
老板,是你说的那样。云秀发觉启屋挺直身子,在回答满库的问话时,两只耳朵竖了起
来。云秀屏气静神,突然听到喘息和呻吟的混响,从村庄的那一边远远地飘来,声音里
充斥着骚动和不安。云秀觉得这声音既陌生又熟悉。满库在桌子上轻轻地磕烟杆,说又
是那只狗,在做他们生孩子的事,真下流,真是狗。狗!满库又响亮地喊一声后,从烟
雾里站起来。走进了花银的房间。
    油灯噗地被满库吹熄了,黑暗像一团深蓝色的染料,填平了空间。屋外没有星月,
晴天的夜晚风声干燥。云秀感到满库那双手似乎刚从染缸里拔出来,冒着幽蓝的光,正
伸向自己的脸面。满库的手停在云秀左脸的雀斑上,如同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满库常常
是一边抚摸着云秀的雀斑,一边喃喃地叫着花银。云秀面对满库像面对一只下流的狗,
想抛开那些呻吟和喘息,但还没有足够的胆量。满库一声声地呼唤花银,像是唾沫溅到
云秀的脸上,流进云秀的嘴里。云秀不但不能揩干那些唾沫,还要一口一口地咽下。云
秀含糊其辞地说:
    我要烧掉那些布鞋。
    我要撕烂那些剪纸。
    我要杀死你的花银……
    满库像进入了故事高潮,对云秀的干扰置之不顾。云秀感到深深的失落,说我是云
秀,我不是你的花银。满库依然大梦不醒,云秀于是极其平庸地想到了启屋。从这个时
刻起,云秀的故事开始走向生动,而整个小说却走向俗套。
    满库最后无力地把手从云秀的雀斑处挪开。满库细声细气地说,你烧花银的布鞋她
会有意见的,她会整夜整夜地在房间里踢踢踏踏地走。你也不能撕她的剪纸,她一生的
内容都记录在剪纸里,只是我们读不懂,你要给我好好地留着。云秀说总有一天,老娘
会全部读懂,到时候说给你听你会害怕的。满库说我不会害怕,花银那么爱我,那些剪
纸全部是好话,我会害怕好话吗?
    云秀在梦里常常听到屋后花银的惊叫。惊叫声有时来自板壁有时来自地面。云秀想
花银阴魂不散一定是满库欠她什么。云秀打坐床中,扒开满库那双搂抱过花银的手臂,
听着满库的鼾声,睡意全无。云秀认定满库起落有致的鼾声,一定是为花银保留的。云
秀轻声念颂桃花桂花茶花芦花指甲花豌豆花金银花马缨花灯花火花印花血花……云秀用
她的童谣,驱赶黑暗的恐惧。熟腔熟调的童谣,使云秀进入过去的岁月。那个云秀小小
年纪能说出山区的许多花名,还能复制许多大自然的声音。村上的巫婆说她聪明过人,
将来会有好福气。云秀想云秀享福,原来是靠复制另一个人来享福,再聪明也只能是一
种摆设。
    天色微明,亮光闪烁不定地侵略房间的暗影。满库窸窸窣窣地起床穿衣,搅动着云
秀的回想。满库说你们唱戏的,没有实在的气味。你缺少花银的那种气味,你有空到染
坊里走走。云秀看着满库飘出门口。花银是什么气味?什么是实在的气味?实在的气味
是蓝靛味吗?
    云秀用那把乌黑的木梳发狠地梳理头发。木梳沾着花银的头垢,泛着老朽霉烂的光
斑。云秀想既然满库喜欢,就照满库的意思办,把头发挽高一点并不难受,难受的是夜
晚的种种折磨。云秀把雀斑上的几绺头发刮了刮,才满意地走出房门。
    云秀直朝着染坊走去。大门敞开着,隔着十多丈的距离,云秀就看见了门口闪耀着
死气沉沉的幽蓝的光。天上有几丝淡红的金线,撒落到蓝靛塘边突然变成黑色,似乎是
两丈见方的塘子,把空气熏黑了。启屋和另一个雇工站在塘边搅蓝靛。启屋手里握着丈
长的木耙,在塘里不停地搅动,那些蓝靛渣集聚在漩涡中心,另一位雇工便用捞网把渣
滓捞在塘边。渣滓黢黑,滴着深蓝的水珠,散发着浓烈的酸涩味道。云秀看见启屋的额
头沁出细小的汗珠,头发上蒸腾着热气。塘子里的黑水在木耙的搅动下,稀哩哗啦深不
可测。云秀说满库真爱他老婆吗?启屋抬起头,看见云秀左脸上那块招牌。启屋说他不
爱他老婆,怎么会看上你的雀斑。云秀说你没良心,怎么取笑我见不得人的地方。启屋
说你的福气全是它给你带来的,你怎么看不起它。云秀说他只爱我的雀斑吗?启屋说也
不全是,你处处都长得有点像花银,你是不是花银的妹?花银的妹从小就被人捡走了,
村上的人都没见过。云秀说你怎么扯那么远,我问你,他爱不爱花银?启屋说爱,怎么
不爱?花银死后,大均跪在地上求满老板,我有两个老婆,由你挑一个。满老板说不稀
罕,我要我的花银,你还我的花银给我!
    满库带着云秀开始在村道上行走,他们像快乐而古老的两只蝴蝶。人们说满库染坊
发了,花银又找回来了,当初花银嫁给满库,实在是好眼力。
    日暮将要和地面缝合的时候,夕阳像一天里最后的句号,鲜红地写在旷远的天际。
云秀站在村口看戏班离去的路途,心事茫茫。几个人影,如几只虾游动在黏稠的暮色中,
渐渐地由远而近。影子鲜明地游到云秀和满库的眼皮底下,云秀看到一个断手肩上担着
沉重的盐巴,断手的两个小孩背着小背篓,篓里依然是那种涩苦的生盐。汗珠密密地挂
在他们的脸上。满库似乎没有看见他们。满库急跨几步,挺立在路的正中,大步而来的
断手差一点撞到满库身上。断手收住咚咚的步履,从喘气声里抬起头来。断手只看一眼
满库便火烫似地收回目光,头低得十分卑微。断手说满老板,你出来逛啦。满库像没有
听见断手的问候,目光傲慢地落在断手身后的小孩身上。两个小孩不胜盐巴的重压,像
两只圈里的羊羔,在断手的身后焦躁地转动。断手听不到满库的回应,显得有些失望和
无奈。漫长的盐路折磨了他们的双脚,似乎也锻炼了他们的耐性,断手爱怜地回望一眼
身后的两只背篓。一回头,他看见了路旁的云秀。断手说花妹也出来逛啦。云秀懵了,
想断手一定是把我当作花银了。云秀看见满库的嘴角扯出一丝笑意,笑意像一个暗示,
使断手鼓起了勇气,断手轻步绕过满库朝村庄走去。断手的担子大弧度摆动,扁担吱呀
地呻吟,传递出盐巴的沉重。云秀看见他的左肩垂着一根空洞的袖管,右手不停地甩着,
像断了翅膀的蝴蝶,扑打在土路上。断手第一次走进云秀的视线,就给了云秀残缺的感
觉。
    满库转过身子,对着断手的方向大声说,是他杀了花银,他是凶手。云秀看见断手
的担子突然停止晃动,片刻,又晃动起来。云秀想满库的话不是说给我听的。云秀说他
怎么杀得死花银?你说花银是被大均掐死的,他只有一只手。满库说他的手,是我砍断
的。云秀的胸口剧烈地跳了几跳,云秀想断手终于出场了,花银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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