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语言的生活-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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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远固执地跨出一步。竹芝把头咚地扎在饭桌上。见远听到声音不脆,头皮像是开
裂了。见远丢下匣子,回头抱竹芝。见远看见竹芝开着嘴唇,头角上的血流过脸面,流
到嘴唇,流在白生生的牙齿上。见远说妈,我不嫖了,我再也不嫖了。
冬草流产,竹芝卧床,家里像闹鬼似的,人人都不自在。见远半月不敢出门。饱餐
之后的傍晚,见远坐在门前看落日一摇一摇地下山,心里空慌,见远听到有人唤他的名
字,脚板底痒得难受。见远想要地契,地契这一刻压在竹芝的枕下,竹芝哼哼呀呀地睡
在床上。
见远甩着空手,晃进金元家的大门。金元的爹说你来做什么?
找金元。
做梦。你没有水田你敢动金元一个指头,老子打断你的腿。你回去问你老娘,当年
她是怎么收拾福八的。
见远退出金元家大门,站在壁根下喊金元。金元从窗口伸出脸盘,揭开上衣,露出
两个白糍粑似的奶子。金元说没有水田,给你看看。金元只让见远看过一眼,忙用上衣
罩住糍粑,做副鬼脸。见远心快蹦出来似的,口干舌燥。见远说金元,白糍粑你给我留
着。
见远扑哧扑哧地往家赶,像斗红眼的公牛。见远从竹芝的脑袋下,拉出黑匣子,磕
在床方上。黑匣破裂,滚出些银元和地契。竹芝说老娘求你了,见远,要嫖你嫖家里的,
不挨水田的。
不稀罕。脏。
见远捡起地契,出门去了。竹芝从床上看到见远的背膀上,觉得见远背膀厚实,见
远已长成一块大人。竹芝无力地对着隔壁的冬草说冬草,完啦。败家仔抢走地契啦,我
们今后拿什么糊口呀。
那时候的南方大野,生长着一种叫魔芋的植物。它的扁球形块茎,常常能激起人们
的食欲而又食之不能,必须经过磨细加灰水漂煮方能食用或酿酒。这种植物制成的魔芋
豆腐,至今仍风行于一些南方山区。
竹芝和冬草吃完存粮之后,开始用灰水漂煮魔芋充饥。冷天的水刀子般割人,磨魔
芋是最苦的差事。竹芝打好一盆冷水,在盆中斜搁一块石板,叫冬草手拿魔芋在石板上
来回地磨。水里漂浮阴毒的泡沫,冬草磨一阵,手如同针扎似的麻辣,手指节都肿成红
萝卜。
竹芝,我受不了啦,要磨你自己磨。
不磨你吃什么?不磨就把你卖了,换十亩水田。
冬草低下头,接着又磨。冬草感觉到手像下在油锅里。冬草再次抽出手来在衣襟上
擦干。冬草说卖就卖,你发一回善心,由我选个主,选个好主。
冬草像一件物品坐在家里,等着买主上门。
男人来了几个,冬草大都没有好印象。光圈提着一罐盐,出现在门口时。冬草开始
有一丝欣喜。冬草看见光圈长得方正,心想是个好主。光圈见冬草坐在堂屋,低下头,
在门口叫大嫂。竹芝听到有人叫,在里门应,什么人?躲躲闪闪的,进来。
光圈进门,依然不敢正眼看冬草。光圈把盐放在桌面,说大嫂,给你送点盐来吃。
是光圈呀,你也愿意出十亩水田?
愿意。
冬草见光圈脸上泛出一层红,心想还是个知道羞耻的人物。冬草说竹芝,我就嫁给
他。
骚货,哪有自己点着嫁老公的。光圈你先回去。
光圈得到冬草的应允,嘴唇抖动着说不出话来。光圈的两手搓上搓下,一直搓出大
门,搓出冬草的视线。
有不少人打冬草的主意,竹芝这几日像刚做妈妈一样高兴。竹芝陪着冬草坐在堂屋,
专等主干的到来。竹芝想那么个大地方来的干金小姐,娇声娇气的硬是给我弄成了糍粑,
任由我的双手捏。别人看中的是她,求的却是我,总算解了一点心头之恨。看冬草那副
贵人的模样,曾经也坐在光寿的面前,光寿不知给过她多少温暖,演过多少风流。想着
想着,竹芝又觉得胸口的恨淤积得愈来愈厚。竹芝从心底里不想给冬草找个好主。
扁担选准时辰,恰好在这个时刻走进来。冬草认出他就是船上那个丑人。冬革调过
脸去,不想看他,扁担手上提着一挂鱼,冬草没有看见。竹芝把鱼接在手里,竹芝说冬
草,你就嫁给他。
你是卖我,哪里是嫁。冬草说。
自古红颜命薄,你是薄命之人,要嫁个丑人冲冲命才长,你嫁给他,你有吃不完的
鱼。
我宁可吃魔芋,吃砒霜,我也不吃他的鱼。
轿子在第二日早晨抬到门口,四个轿夫,四个吹鼓手,咿咿呀呀地唤新娘上轿。冬
草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未进一口粮食。竹芝要她遵守一棵枫的规矩,免得饱着肚子把后
家的运气和财富都带到了男家去。冬草感到肚子饿,脑子里便塞满晶亮的鱼。冬草拉长
脸,不在乎高兴或厌恶。冬草站在门框下,没有看见丑人,四个轿夫都肥肥壮壮,脸面
也看得过去,心里减少几分反感。冬草正要举步出门,竹芝赴过来,说慢,还有你手上
的玉镯。
冬草避开竹芝,竹芝掐住冬草的手臂,去脱冬草手腕上的玉镯。冬草把手往自己这
边收,竹芝抓住玉镯往另一头扯,两人成了拔河的姿势。玉镯已戴在冬草手上几年,一
时难得脱下来。竹芝抬起右脚,顶在门方上死劲拽,冬草的脸色发青,冬草手背上的肉
聚成团像死肉的颜色。冬草说狗,你还是人娘养的不是。
冬草感到手痛了好长一段时间,玉镯才脱到竹芝手上。冬草说能离开你这条狗,嫁
给牲畜我都愿意了。冬草哭泣着。爬进花轿。竹芝跑过来,摸着花轿上的流苏,嘴里念
念有词,竹芝说大吉大利,一路顺风,起轿。轿子在鼓乐声里摇向河湾,摇进对岸扁担
的茅屋。冬草从此成为扁担的老婆。
见远在一个傍晚被发财擒住。发财吆喝着,说是过河去走亲戚。见远看见发财手里
提着柴刀,摇摆在黄昏里,下到河滩,上了扁担的渡船。见远于是放心地闯入发财家的
大门,去会发财的老婆。发财的老婆,脸冬瓜般嫩,细眼睛贴在冬瓜上面,向见远不停
地眨,很有点意思。见远想发财这下可能上到对岸,很快地便坐在亲戚家的酒桌上,喝
得烂醉如泥。见远放肆地向发财的老婆扑过去。发财老婆被扑倒,翻天躺着,也不反抗。
见远正上兴头,发财和他的两个弟兄破门而入。见远说让我完事,我给你水田。见远依
然在动作,发财的木棍切在见远腰上,见远双脚一伸,像断骨的狗,从发财老婆身上翻
下来。发财拧起见远,把见远押到见远的家门口,竹芝从大门望出来,黄昏的夕阳正撒
播在眼前的这几个人身上,他们都像镀过金粉。发财让两个兄弟一个拉住见远的一只手,
自己退后半步,扬起木棒,朝见远的膝盖打。见远像站在火炉上,双脚轮换弹跳。发财
狠狠地下棒,见远双腿突地一矮,整个身子扑到在地面。两个兄弟又把见远拉起来,发
财继续挥棒往见远身上砸。
竹芝看见木棒在金光里,起伏舞动,画出美丽的曲线。竹芝想让他们砸,砸死这个
败家的,日子还好过些。竹芝看见见远的双脚向后飞起来,嘴啃在地上。见远有气无力
地喊妈,你救我。木棒捶击肉体的钝响,仍在声声地传进屋来。见远的嗓子破锣似的嘶
叫,妈,我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呀。妈——,我受不了啦,我要死啦。
竹芝终于走出门来,对着发财说发财,你别打了,我给你三亩水田。
发财手里的棍子飞起来,落下去。竹芝听到两声叭叭的脆响。竹芝看见木棍上沾满
鲜血。
竹芝说我给你五亩,发财。
木棍仍在飞舞。
八亩。
木棍仍在飞舞。
九亩,你总得留一亩给我度日。
木棍仍在飞舞。
十亩,全给你啦,我不活了。
发财的木棍歇下来。竹芝扑到见远身上,见远的鼻穴里,只剩下一口细悠悠的气。
竹芝开始自己磨魔芋。竹芝把枫树杆的老手,伸进水里,魔芋像辣椒面,粘在手上。
竹芝听到手上的老皮嘎嘎地脱落,钻心地痛。竹芝想救了败家仔一命,自己的日子没了
依靠,讨得苦受。
见远在半月之后,勉强能够行走,见远开始出门流浪。家里只剩下竹芝,独守着空
荡的屋子,人们看见竹芝的额门,瞬间苍老成河沟。富足的家庭,有时也喜欢吃点素食,
于是竹芝便磨出几块魔芋豆腐,去跟他们换米。竹芝伸手去接米的时刻,人们惊异地发
现,竹芝的额门老了,那双手却重新长出来似的,有如十八岁姑娘的手鲜嫩。
竹芝钻半截身子进柜子里,想寻找遗落在角落里的银元。竹芝找了好久,没有看见
发亮的东西,竹芝失望地扬起头,身子无意惊动了柜子,柜子盖铡刀似的切下来,竹芝
被夹在柜子里。竹芝的脚悬在柜子外,头埋在柜子里。竹芝叫见远。竹芝突然记起见远
离家已多时。竹芝想养仔有什么用?和没有养仔一个样。竹芝双手支撑头颅,用脊背顶
柜子盖,慢慢地退出来。竹芝直起身,腰骨痛全身也痛。竹芝弯腰驼背,挪出房门。
大门哗地破开,见远跌进门来,像一只垂死的蝴蝶。见远揭开鼎罐,见没有饭,把
鼎罐当地摔在地上。见远拉开碗柜,没看到吃的,把碗砸在鼎罐上,三只白瓷碗破成细
小的花瓣。见远说妈,我饿。
竹芝还未完全从疼痛中清醒,没有答腔,见远转了几圈后,突然目光一亮,见远看
见火铺角落装着一盆魔芋。见远问魔芋煮过了没有?
煮过了。
见远岔开五指,捞起魔芋往嘴洞填。片刻功夫,见远便倒伏地面,号陶大哭。见远
吃了未经灰水漂煮的魔芋,喉咙奇痒无比。见远的两只爪子,轮番往喉咙搔。见远九死
一生地在地面滚。
我说过,魔芋还没煮,怎么那么馋,吃了。
你说煮过了。
我哪时说煮过了?
你说煮过了。
我哪时说煮过了?
两人争执着,竹芝的声音愈来愈高,见远的声音愈来愈走向细弱。竹芝看见见远的
喉部快速地生长肿大,皮肤红彤彤的,上面划有无数爪印。见远的喉咙已发不出人声。
见远带着一身泥土艰难地站起来。竹芝坐在矮凳上看他。见远没有出声,瘦脸上布
满痛苦。见远撞一下左边门框又撞一下右边门框,撞出大门,在田野上飞跑。竹芝想他
去找解药去了。或者受不住要去跳河。他不会跳河的,跳河也不怎么样。
果然,见远出门不久,河边传来救命的声音。竹芝觉得声音悠远,竹芝一动不动。
见远跳河的那一刻,冬草正在对河洗衣。冬草看见见远从岸边飞起来,身像一支箭,
干脆利落地射入水底,姿态很好看。冬草没有喊救命,冬草只关心被水荡出去的一条红
裤衩。冬草用棒槌把裤衩捞回,水面上滚出团团皱纹。冬草感到这水的皱纹,紧贴在自
己的脸上,怎么也撕不下来。冬草想到一棵枫已经三年,自己像一个孩子,走过漫漫长
途,现在已经成了老人。
见远的尸体没有浮起来,竹芝也没钱请人家打捞。见远像一个泡沫,消失了。
冬草大部分时间躺在低矮的屋里,茅屋近水,阳光不能直接照晒,潮湿的气息和霉
烂的气味,在夏天里特别浓重。扁担想爬冬草,迟迟疑疑的,不敢。冬草说福八我都受
得,你上来,我闭住一会眼睛,也就过去了。扁担像没有兴致,滚到床的另一半边里。
冬草过来已有些日子,扁担不能亲近她。
扁担每天到渡口渡人,和渡船上来往的汉子们。轮换着用一根烟杆抽旱烟。汉子们
都知道扁担讨得个嫩老婆,都拿话嘲笑扁担。
扁担,这几天你享福。
扁担,冬草像这根烟杆就好了,每人衔一口。
扁担只是干笑,很幸福的模样。
扁担回家的次数渐渐密。扁担也不做什么,只是衔着烟杆,蹲在冬草的床边,吐出
浓烈的烟雾,像是专给冬草熏蚊子。有时候,冬草睡了。扁担就竖起耳朵,听那细匀的
呼吸声。扁提能从这声音里听出许多味道。对河有人喊渡,喊过几声,扁担才从梦境中
醒来似的,恍惚着下河去摆船。
冬草常常从床上看见扁担守在床边,像一只看家狗。冬草撵扁担走,扁担屁股也不
抬一抬。
你这么守住我,是怕我跑了。
不是的,就想看你,冬草。
谁要你看,你还不去摆船,有人叫你了。
不急。
不急不急,你没事干,我尿胀了,你去给我提尿罐来。
扁担起身拿来尿罐,塞到冬草的脚边。冬草没有尿。冬草说我背痛,你给我揉揉。
扁担放下烟杯,坐在床沿认真地给冬草揉。冬草说我饿。
扁担起身去烧水。冬草看见扁担架上锅头,炒饭,火烤得扁担满脸汗珠颗,有几滴
坠落在火里。扁担很快地端了一碗饭,来到床边。扁担说饭炒好了,你吃。
我不饿了,你走开,我不想见你。
冬草的手舞动起来,饭碗被击落在地上。扁担矮下身子,捡起碗舀地上的饭。冬草
看见扁担把饭扒进碗里,实在不能扒了,就用手在地上啄,啄到一粒饭就丢一粒进嘴里。
扁担的大嘴有力地咀嚼着,津津有味,冬草觉得扁担这一刻的嘴,像牛的反刍。冬草想
扁担也不容易。
这个晚上,有一支队伍路过,人马急匆匆地不像要作久留。挎枪的喽罗,举着灯在
枫树河两岸找女人。女人们嘶喊在黑夜里,像被押赴刑场般绝望。冬草听到同类的喊叫,
想今夜自己兔不了又要做一夜牲畜,被人糟踏。狗的空咬声响在远处,人的脚步声响到
屋前,门被拉开。冬草从里间看见扁担的那张丑脸,木在油灯最亮处,展览在三个喽罗
面前。
喽罗说你屋里,有没有女人?
女人?我还想叫你们帮我一个。我这么丑,哪家的女人愿嫁给我?
喽罗摇摇灯,返身出门,推推揉揉地笑,冬草听出也还是人的声音,并且十分稚嫩,
估计是当兵不久的娃娃。有个尖嗓门说这男人真丑,他果真有女人,我也不愿睡,恶心。
冬草听着声音走远,冬草想倒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