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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部分

没有语言的生活-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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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山看见爹正在马圈边牵马,爹一定是把马吊在屋角等自己把他的马带到坡地去。
爹突然看见江山抱着白晃晃的棉胎走过来,爹远远地就喊江山,你不挑水啦?你拿棉胎
去哪里,你记住把马牵出去。爹说完又低头去理他的马索,马被爹拍了一掌跳起来,绳
索从马蹄下滑到爹的手里。爹看见江山没有牵马,径直走进家门,把棉胎摔在桌子上。
爹放下马索跟进屋来,爹看见江山的左脸上胖大发亮,上面有紫色的血块。爹说你挨莫
太婆打啦,或者是跌跤啦。爹的喊声引出了弟弟妹妹们。小妹斜挂书包准备赶街去,小
妹看见棉胎和哥便站下来不走了。
    江山说我不做她的干儿子啦,我回家住我再也不走啦。爹的目光突然直了,弟妹们
都满脸拒绝的神情。江山想他们都二十左右的人了都懂事了,他们怕我回来抢他们的饭
碗,争他们的家产和田土。爹说你都熬过几年了,怎么突然回来呢?你回来,前面那几
年不是白做了,小妹说就是,这样不划算。江山白了小妹一眼,从屋角拉出锄头。江山
扒开弟妹们,在墙角挖了起来。爹说你想挖墙脚吗?你想害大家吗?江山没有答应,江
山的锄头快速地起落,坚硬的泥土被他挖得噗噗噗脆响。江山的额头冒出细汗,爹看见
一串汗水沿着江山肿大的左脸上滑。江山终于放下锄头,在地上执几扒,取出一个铜陀
螺。江山把铜陀螺递到爹的眼皮底。江山说这是谁埋的?难道我不是你的仔吗?
    爹的脸色往深里走。爹的身子明显地抖了一下。小妹说是你埋的又怎样,这几年你
没有给家里出过一滴汗。江山说你多什么嘴,你很快就是嫁出去的人了。爹摆了摆那双
粗大的手,爹说不是爹不认你,你想想看你们三个弟兄,何必来争这一幢房屋呢?莫大
婆是寿星,每月有政府的补助,还有她的房子、金子,还有那些田土,将来都是归你的。
江山说我受不了啦,她总也不死,她尽说那些鬼鬼怪怪的故事,她整夜整夜地不让我睡
觉。还有她的三只狗,连毒药都不吃,都成精了。那不是人呆的地方,是精怪呆的地方。
江山看见爹的脸色忽青忽白,气也喘得粗重了些。爹说你再忍忍吧,她活不了多久了。
她一死,我就给你娶老婆。江山说她总这样活下去,真成老不死的寿星了。江山说完坐
在墙根下,朝弟妹们摆手。江山说你们不要恨我。我歇一会就走。你们忙活路去吧,我
不来跟你们抢食。我突然想通了,人死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江山想杀死一个人很容易,但不是用刀杀不是用药杀,而不把这个人放在心上,不
把这个人当一回事。这样这个人就被遗忘,就算是白活了。江山决定干点别的事情,但
雨水又从天边走过来了,灰蒙蒙的似乎还带雾气,空气里杂着野果的芬香。雨脚细密如
麻,轻敲在大片大片的包谷叶上,汇成一种遥远的声音。江山遥动在细雨中,仿佛觉得
雨水把自己淋湿淋透,许多主意和想法都要从躯干上生长开花。
    江山看见棒子开着刚修好的拖拉机,在土坪试跑。拖拉机突突突地喷出浓烟,浓烟
弥漫在雨水里像肮脏的毒蛇。江山站在土坪边,等着棒子的拖拉机开过来。棒子似乎发
现了江山,棒子只在土坪的那一头不停地转,总不正面地朝江山开来。江山固执地站在
雨雾里,尽量做着和善的脸色。棒子瞥见江山满面堆笑,那笑因为左险的肿大和青紫,
显得极为难看但十分可怜,棒子有一丝感动。棒子想他一定是有求于我。棒子把拖拉机
从江山身边开过,棒子认真地低着头,只看机头冒烟的烟囱不看江山。江山说修好啦,
棒子。棒子的脚猛地踏了踏,拖拉机熄火停在江山身边。棒子说我不知道你是来还凉鞋
的。江山说我没看见什么,真的,我什么也没看见。棒子说看见也不怎么样,就那么一
回事,不要因为女人伤了大男人的和气。江山说你要出门吗,修拖拉机是为了出远门吗?
棒子说下雨,哪里也去不成,我们喝酒去吧。
    江山和棒子坐在门口,面对木凳上的一碗黄豆,开始无声地喝酒。村头小河涨水的
声音隐约可闻,雨水就在屋檐之外晃动。江山觉得他们仿佛坐在远古的行船上,戴着斗
笠披着蓑衣饮酒。江山想一条大鱼快要吃钓了,船身开始晃动不止。江山看见棒子一杯
接着一杯往嘴里灌酒。江山说你有什么事。棒子说没有事,金元她怀孕了。江山的酒杯
左右摆了一下。江山很激动地说你干过她了。棒子说上酒来。江山说她才十八啊。棒子
说不管那么多,我把她给你了。你叫莫太婆给她吃一服草药,那东西就打下来了。江山
说金元愿意打吗?棒子说她会愿意的,我下午就走了。江山说你走到哪里去。棒子说她
想用肚子里的那个来缠我,她缠不住。我去对奖会。江山说开奖了。棒子说昨天是开奖
的日子,都说镇上挤满了人,我买了五十张奖券。江山,你知不知道一等奖多少钱?知
道,江山说,一等奖一万元,你打算怎样开销你的一万元。棒子说没想那么多,但如果
中奖,先是丢开这个女人,然后是永远也不回来了。江山把杯子再度举起来,与棒子当
地碰了碰。天光愈来愈暗,他们像画卷上的人物,包谷酒溅湿了地皮,画卷在风雨中摇
摆。江山说你一定中奖,莫太婆,不,干妈说你是村上的贵人,你昨天打我是看得起我。
干妈还说你最近就要发一笔大财,我估计就是这一万元。江山看见棒子的青灰色脸上,
爬上一层红晕,棒子把杯子摔在地上,杯子当当地叫唤两声,竟然没有破,杯子口和杯
子底都沾满了泥巴。棒于说好杯子.下午我就去对奖。江山说你醉了,你不能开拖拉机
了,我还可以开,棒子你是绝对没本事开了的。棒子扑过来抱江山的头,江山抱紧棒子
的腰,他们像两袋散开的粮食,倒在地面,各人的嘴脸都贴在被酒溅湿的地面。
    江山是被金元叫醒的。江山感到有双手提着自己耳朵,从水里拖出来,有许多冰凉
的水从身上滴落,最后一滴水从他脚尖滑落后,凉意全没了。江山睁开眼,叫道翻车了。
江山揉揉眼睛,看见天色已昏黄如陈旧的报纸,雨已停了,金元站在自己面前。金元说
棒子呢,江山。江山说棒子死了,他的拖拉机翻进小河里去了。金元说你胡说。江山说
不信你到河边去看。
    金元像一只惊兔弹跳起来,朝村头赶。江山看见雨后的坡地青翠欲滴,金元沐浴在
青色的世界里,跑动的姿态撩人心魄。江山发现棒子的拖拉机不见了,棒子喝了那么多
酒真的敢开车走了。江山疑惑地站起来,沿着金元在雨地里留下的脚印,也朝村头赶。
金元像个猎物,江山像个猎人,他们朝小河靠近。
    小河里的水已变成混浊的大流,如一匹黄马不安分地跳动。没有涨水的日子,拖拉
机就从浅浅的水里开过去。小河里没有桥也没有船,有一只泡胀的猪仔随水飘流。拖拉
机的印辙消失于水边,一只黑色的沾满稀泥的轮胎,像一顶硕大的草帽,躺在河边的沙
地里。江山想棒子真的死了吗,自己刚才只不过是做了一场梦。江山对着小河那边的人
喊,说见没见拖拉机开过去。那边的说没有见,他们都从摇头来注释他们的回答。他们
说他们已经等了半天了,水还没有消退,他们要等到河水累了歇气了,才踩水回村子里
来。江山说棒子真的栽进河里去了。金元说不可能,他们没有看见拖拉机。江山说那拖
拉机在哪里?拖拉机能上天吗?不能上天就是栽进河里去了。金元说你们设圈套害我,
棒子一定是中奖了不回来了把我甩了。金元呱地哭起来,双腿像踏在通红的火子上不停
地跳,凉鞋飞向河心,咚地一声溅起几线水,忽地又平静了。江山说回去吧,或许他还
活着。江山的话像射向金元的子弹,金元哭得愈加高亢,全个身子倒在沙地里,双脚很
快地蹬踢出一个坑,江山想真糟蹋了那双白生生的脚。金元像是有些累,双脚静止在坑
里,如卧在坑里的白薯。江山走过去拉金元,金元朝江山掉一把沙土。江山木呆在原地,
忙用手去揉眼睛。金元说你们男人都坏透了。江山眼睛里像藏了针尖,火辣辣地疼。江
山听到风从耳边扫过,脚步声从村里响出来。江山捂着眼睛往河水里走,江山把头沉进
河水里。江山的头像个葫芦,在河水里起伏着,如此反复几次,江山举起湿漉漉漉的头
发和红肿的双眼,江山看见棒子爹棒子妈都来到河边。棒子爹蹲在轮胎旁满脸庄重的神
色,棒子妈坐在金元睡躺的地方,和金元争辩些什么。江山觉得奇怪,他们为什么不哭,
棒子死了他们为什么不哭。棒子爹说江山,你过来,我们把轮胎抬回去。江山走到棒子
爹的脚边,看见一根木棍穿过轮胎的空心,像等了他好久。江山和棒子爹一人一头,把
轮胎举到肩上。四只大脚板敲击稀烂的地面。江山看见轮胎前的棒子爹背膀宽大,像能
够挑得起天下所有的东西。江山想难道轮胎比棒子还重要吗。棒子爹的声音从轮胎的那
边传来,声音有几分苍凉,和季节不大合拍。棒子爹说是不是你害了棒子。江山说我怎
么能害他,我一直睡在你家门口,我醉了。棒子爹说棒于昨天打了你,所以你害了他。
江山说你怎么冤枉人。江山和棒子爹斗着嘴,但脚步没有半点迟疑,他们为了轮胎都认
真地看着脚下的路,吃力地走向村子。
    金元坚信棒子还活着,金元的这种判断来自于棒子爹和棒子妈的无动于衷。棒子如
果真的栽进河里了,他的爹妈为什么不哭。棒子爹对轮胎似乎更有兴趣。金元看着他们
离开了小河,才从沙地爬起来,端坐在水边。小河的水混浊,金元看不见自己的面容,
只有一个大概的影子倒映水里。金元想这么长久地坐下去,一直等待棒子出来。
    金元看见江山从村里冒出来,肩上扛着一根长长的竹杆。江山把那根青色的竹杆,
沿着拖拉机的轮印消失处伸进河里,竹杆斜插进去,一截一截地被水吞食。竹杆像遇到
阻力,江山把竹杆拖出水面,竹杆的端梢沾满沙土。江山说没有拖拉机。江山沿着河边
往下走,江山高挽裤脚站在浅水里,把竹杆举起来又打下去,像是赶鱼的样子。金元看
见江山渐渐远去,竹杆被他频频地举起来又插入水中。幕色开始盘旋在江山的头顶,江
山像是彻底地失望了,拖着竹杆往回走。河水消退了几米,像是江山的竹杆打消似的。
河那边的人都褪尽衣裤,踩着水浅的地方走过来。金元看见赤裸的男男女女为了回家,
互相牵着手走入河心,他们没有半点羞耻。
    金元低着头,看见一双双脚都踏上河岸,水珠子从他们的身上滴落沙地,沙地上有
脚的地方都湿了一片。金元没有看那一双双脚的上面,有个男人的声音在金元的头顶炸
响。他说你们是找棒子吗?我们坐了一半天,根本没有看见拖拉机,也没看见棒子。江
山拖着竹杆走过来,江山说这回你死心了吧。金元说他会到哪里去,河那边没有人影,
金元眼角的余光,瞄见了沙滩上一排黄亮的脊背。这排脊背正忙着穿衣套裤。
    江山说如果你愿意在这里等到明天,我陪你。金元抬起头,像望着危险的敌人。金
元说还是回去吧。江山紧跟金元身后,暮色填满所有的空间,浓香从金元的衣服里扩散。
江山头一次与一个女人站得那么近,江山把手伸过暮色,勾住金元衬衣下的奶罩带。江
山猛地一拉,带子断开后又弹向金元。金元扬起手掌扇到江山的左脸上。金元的手掌正
击中江山昨天被扳手打肿的方,金元听到叭地脆响,像过年时放的一颗纸炮。江山哟地
矮在路边,江山觉得这一掌打掉了男人的尊严。江山说没良心的,你先走吧。江山看见
金元像一阵风,消融于喜色之中。
    河水涨了又退,细雨落一阵停一阵。一直没有棒子的消息。第三天傍晚,金元看见
棒子妈跌撞撞来到河边。棒子妈似乎是再也坐不住了。棒子妈望一眼混浊的河水,说棒
子还没有回来。金元摇晃身子,从沙地里站起。金元从棒子妈慌张的神色中断定,棒子
一定出了事,棒子可能真的死了。金元想没有必要再等下去。金元轻飘如纸片,贴着路
慢慢走。棒子妈说金元,你不等棒子啦。金元说你接着等吧,我已经等了两天了。金元
的声音有气无力,像那些细小的雨点,还没落到地面便被风吹散了。
    关于农事的话语从莫太婆家的窗口飘出来。金元听到莫太婆说包谷都霉烂了,江山
你为什么不去收回来。江山说下雨了,怎么能够收,你看看村子里有哪一家收包谷了。
莫大婆说这雨一时停不了,你不收明年吃屎吗。屋里复归寂静,只有一种噗噗的声音,
有节奏地继续响着。金元觉得这间房屋神秘而且可怕。金元站在窗下,已经犹豫了许久。
金元像一个刚刚发蒙的学生.不敢面见教师和走进教室。雨水如长鞭,在屋外的世界里
抽打那些树木和包谷。滴滴答答的雨响,催促金元走向莫大婆的大门。金元看见莫太婆
用木棒在钵子里捣药,草药已被捣成细粉,但莫大婆的手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金元
用目光寻找江山,金元看见江山横躺在床上,流动着一双早已等待多时的目光。金元的
脸一阵热,金元想把脚从门槛边缩回去。莫太婆说进来,金元,我看见你了。金元说太
婆你捣草药做什么。莫太婆说这是毒药,给狗吃的,它们的死期到了。金元凑到莫太婆
身边,金元说我帮你捣吧。莫太婆说不用,我自己还能。
    金元顺势坐在莫太婆身边的空凳上。金元没有看准凳子,只坐到凳子的一角,木凳
的另一头高翘起来。金元跌坐地面。江山在床上冷笑,金元觉出这笑声另有所指。金元
说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江山说你还没嫁过来,就想管住我了,不给我笑。金元说
太婆,江山是个不可靠的人,他扯断了我的奶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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