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语言的生活-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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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元看见莫太婆的眼珠绿光闪闪,像是黑夜里猫的眼睛,阴森可怕。金元说什么时候我
才能来你家?莫太婆说天晴了你才来,来帮我家收包谷,你自己说过的。金元受不了莫
太婆目光的叮咬,走出莫太婆的家门。金元走得急,右脚在门槛上挂了一下,一块稀泥
从金元的凉鞋上飞出来,掉在门内。
江山说干妈,什么时候才能天晴呢?干妈说一时还不能晴,我的骨头都快痛断了。
干妈说着把手里的碗递给江山。干妈说你把这碗饭埋到地里去。江山说真是毒药吗?干
妈说狗都不吃。江山接过饭碗,拿到鼻子下嗅了嗅。干妈说你想死吗,你死了谁给我送
终。
雨季的白天,沿着固定的顺序行进。江山盼望太阳早一点出来。太阳一出来,地皮
干燥,一切问题就可以解决了。干妈又回到床上去了,干妈把大部分时间交给了床铺。
江山说干妈,你说说你坐轿的事吧。干妈在床上翻动身子,床板呀呀地叫唤着。干妈说
那是黄狗的轿子。干妈一说到坐轿便来了精神,于妈说现在村子里的年轻人部没坐过轿
子,坐着轿子嫁人的恐怕就只有我了。那轿子用红布围着,轿顶上有一排流苏,坐在轿
子里比你们现在的拖拉机好坐。轿子到家门口时,我看见黄狗在人群里跳来跳去,高兴
得像个孩子。我出了轿门,被媒人拉着跟他拜天地。黄狗在拜天地的时候,就偷偷摸摸
地捏我的奶子。吃喜酒的人都围在我们身边,黄狗捏了我奶子后.像捏到了什么仙药,
呆呆地站在神台前,忘了拜天拜地。人群里啊起笑声,他才忙着磕头。后来他死了,人
们都说结婚那天他没有和我一起拜神台,所以他先走了。江山说那么多人,他怎么敢摸
你的奶子。干妈说他馋,他趁人不注意,手就从夹肢窝伸过来.像小偷似的。江山说他
捏了几下。于妈说捏一下,他就饱了一样。江山说你不掐他的手吗。干妈说我那里敢动,
我一动人家就看见啦。江山说那花狗呢,黑狗呢?
干妈的床铺又呀呀地唱了两声,干妈开始咳嗽。干妈咳嗽的声音浑浊而又吃力,像
有一团东西在她喉咙里。江山感到干妈咳了好久,才咳出一团脏物来,吐在墙壁上。干
妈说黑狗和花狗都想让我生孩子,花狗说他有办法让我生,他把我的头放下床铺去,双
脚留在床上。他说这样就能生孩子了,他叫我忍一忍。我被他颠倒放着,我看见他的下
巴上有一撮长长的的胡须,他的喉结在喉管里上下滑头,他的喉结起码有核桃那么大。
他是个壮劳力。江山说黑狗呢?干妈说黑狗说我不生孩子是因为家里的邪气重,他把我
带到包谷地,带到牛圈楼,带到孩子成群的人家的屋后去做生孩子的事。有一次他带我
去拜山后的破庙,拜完了他就叫我跟他来,他说这样保证能生孩子来,因为有菩萨保佑。
江山呼地站起来,江山说干妈,我要去收包谷。干妈说坐下,大雨天的怎么能收包谷呢。
江山复又坐在板凳上。江山说干妈你这一辈子活饱了活够了,一个男人四十年,你就活
了一百二十岁啦,你真的命长。江山说完狠狠地吐出一泡口水。江山听到干妈又在床上
咳起来,干妈说江山你过来,给我抠抠喉咙。江山说于妈,你都说不出黄狗他们的名字
了吗?干妈说我忘了。于妈的喉咙又响了一下,江山来到干妈床边,干妈用手指着喉咙。
江山看见干妈骨瘦如柴,嘴巴瘪着。江山想干妈说的是真的吗,干妈现在这么丑,她有
过那些经历吗。
江山说我用什么给你抠喉咙呢?干妈说手指。江山说脏,我去找根棉签来。干妈说
不用找了,就用你的手抠。我不能白白地给你这些家产。你得尽点孝心。干妈说完,张
开她那金鱼似的瘪嘴。江山看见干妈没有牙齿的嘴洞,像阴森恐怖的深山洞穴,里面爬
满了老蛇和鬼怪,那些故事和霉烂的气味就从里面排放出来。
江山把手伸进干妈的嘴里。江山感到手指上浸透了粘稠的毒气,毒气由手指窜上手
臂,最后传遍全身。干妈被手指抠急了,干呕了一声,喉咙里的那团东西喷出嘴巴。江
山抽出手指,江山看见手指上吊着干妈的痰。干妈说我要死了。江山说我可以娶老婆了。
干妈说没那么容易,你起码得给我守三年孝。江山突然呱呱地干呕起来。江山跑到水桶
边,把那根手指洗了又洗。江山说你的毒气留在我手指上了。怎么也洗不掉。干妈说今
后你一看见手指,就会记起我。你要忘记我,除非你把手指砍了。
莫大婆死的这个下午,没有人给她送终。江山回忆说他听完干妈的故事后,干妈整
整吃了两碗饭。干妈吃完饭,江山便出了家门。江山仿佛听到干妈说你要为我守三年孝,
你不要去找金元,她是你妈。当时江山没在意,真的去找金元去了。江山把金元领到马
圈边,他们都喜欢那匹黄马仔。马圈外依然下着细雨,江山说金元,我们收包谷去。金
元说下雨,你自己去吧。江山自讨没趣,便回家了。江山走进家门,感到气氛不对,那
几只狗也不见了。江山走到干妈的床边,看见干妈已经断气。
像是死期已到,干妈的三只狗都吃了她的毒药,紧紧地依偎在干妈的周围。干妈的
夹肢窝下边箍着黄狗和黑狗,花狗躺在她的脚头。江山伸手去摸干妈鼻孔,没有气,干
妈的整个身于都冰冷了。江山伸手去摸狗,狗的身上还散着余温。江山看见花狗的头摆
了摆,像是死不瞑目的样子。江山把花狗抱下床,江山给花狗灌了两碗酸汤。花狗的嘴
角慢慢地流出黑水,花狗的嘴巴周围吐出了许多白色的泡沫。江山把花狗放在地上,便
跑出门去招呼爹和弟弟们。
江山带着人群涌进家门时,花狗被声音闹醒似的,从地上弹起来,花狗摇摇晃晃地
走了几步,又倒在墙根下沉睡。江山看见花狗刚才卧着的地方有一滩水,水把泥巴都泡
黑了。
江山扯断干妈的小布包,揣在怀里。人们开始给干妈清理棺材和给干妈穿衣。有人
说放炮,要放鞭炮。江山便跑出门,往村那边的小卖部走。江山买回两挂鞭炮,回到家
门,有人就从他手上接过去放,江山似乎没有听到鞭炮炸响。江山只看见黄狗和黑狗被
人们吊在门前的核桃树上,都褪了毛变成了白狗。江山说你们怎么吃干妈的狗?剥狗的
人说不要紧,毒不死人的,我们把狗的内脏全部丢了,只吃它的肉。江山说这是干妈的
丈夫。剥狗的人莫名其妙,依然认真地剥狗,他们手上沾满了狗血。江山想他们都不理
解干妈,他们只知道狗肉。
江山看见干妈的传说和故事中断在村人的嘴里。干妈把狗看成她的丈夫,但村人只
把狗看成狗。他们都抢食狗肉,狗肉的香味飘荡在潮湿的屋子里。有两个人在灯影里划
拳,一条狗鞭被两双筷条夹着,谁赢谁就吃那条狗鞭。狗鞭似乎成了今夜的中心,许多
人围着起哄。江山听到有人粗着嗓门说,寿星就是能吃,能吃才活一百岁,你看莫太婆
要死了还吃两碗饭。
一直到了半夜,闹声才渐渐平息,屋外的细雨沙沙地响着,屋子里满是酒醉的人,
他们的鼾声此起彼伏,但似乎没有干妈过去的鼾声洪亮。江山想这屋子里就剩下自己一
人,一个人生活在一间房子里,实在有些空慌,难怪干妈要毒死她的丈夫,带到阴间去。
江山猛然记起怀里还揣着干妈的布包。江山把布包拿到油灯下,细细地展开。江山看见
布包里没有他的生辰八字,只有几块破旧报纸,报纸之下,是那些黄灿灿的硬物。江山
把硬物拿在手上。认真地看了看,原来是干妈脱落的牙齿。江山把所有的牙齿都倒在手
心,数了数,一共是三十二颗。江山想也不容易,干妈把她所有的牙齿都完整的留着。
牙齿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带着牙齿入土,到阴间能吃东西,带着丈夫入土,到阴间才不
寂寞。是人都希望有个伴。
江山从棺材边站起来,江山看见花狗依然躺在墙根边,耳朵已经警觉地立起来。江
山轻声来到人堆里,去捡地上的狗骨头、狗骨头沾满泥巴,像是干妈故事的残枝断臂,
它们散落在墙根、屋角和那些醉人的屁股底。江山翻动人堆,人堆里咿呀两声后依然沉
睡不醒。江山把那些狗骨头和干妈的牙齿一并塞进布包。江山揭开棺材盖,干妈像睡午
觉似地好好地躺在棺材里。江山把布包放到了干妈的右手边。
第二天早上,干妈的棺材在人们的族拥下,抬上后山。花狗有气无力地跟随江山左
右,舌头吊在嘴边一伸一缩。爹从后面赶上来,对准花狗踹了一脚。花狗坚强地忍住疼
痛,朝前跑去。爹捡起石块追打花狗。爹说回去,花狗。江山看见花狗又从包谷林里跑
步出来。花狗始终孝顺地跟在江山的身后。
莫太婆的棺材缓慢地落进墓穴,人们看见花狗箭一般射出来,跃进墓穴里。江山看
见爹从抽烟的人堆里跳起来,用锄头敲花狗的尾巴,花狗弹出墓穴,目光盯住爹。爹喊
地喊一声,想把花狗轰开。花狗伸出舌头舔它的嘴皮,悠然地在墓穴边游动。人们开始
往棺材上填泥巴,花狗再次跳下去。人们看见江山举起锄头,砸在花狗的头上。叭地一
声脆响,花狗的嘴里喷出鲜血,花狗歪倒在棺材边。泥巴像铺天盖地的雨,瞬间就把棺
材和狗掩埋了。
花狗歪倒的时候,江山看见爹叭哒一声软在地上。人们只顾掩埋莫太婆,没有注意
爹的异常反应。江山走到爹的身边,江山说爹,你哪里不舒服,你的脸色不好看,爹抬
一下眼皮,然后又合上眼皮。爹的眼珠子只在江山的目光中一闪,但江山看出爹的目光
中夹杂着愤恨。爹沉默了好久才说,你知道花狗是谁吗?江山说不知道。爹说花狗是你
爹,我是她的第二个丈夫。江山的脑袋里轰地响一下,像是骨头散了架。江山想爹是她
的花狗,那她怎么会有一百岁呢?干妈真会开玩笑,真能编故事。干妈因为没有后代,
所以她说多少岁就多少岁,根本没有什么参照。
雨季和漫长的故事,都将在莫太婆入土之后的第五天结束。人们听到雨声在后半夜
渐渐小了,雨声慢慢地向远天退去。雨就像天空细密的手脚,在完成任务之后,鸣金收
兵。
村人都开始抢收那些在雨中浸泡了半月之久的包谷,匆忙的脚步声显得骄傲而且自
信。江山拉开大门,看见金元站在门口有些急躁不安。江山说你来这么早干什么?金元
说收包谷,我答应过莫太婆的。你怎么这么贪睡?人家已经下地好久了。江山说收包谷
也得让人感尿,我后完尿就走。金元看见江山冒出门口,朝猪圈边摇过去。
江山和金元来到屋后的包谷地。江山从高处看下去,村人们的肩上都挑着黄灿灿的
包谷,村人们霉烂的骨架走在早晨的山路上。江山仿佛听到村庄里快要散架的骨头,在
一个早晨里全都拧紧了,开始正常地运转。金元游动在包谷林里,渐渐地游向谷林的深
处,江山只看见包谷杆在摇动。江山看不到金元的身影,只有剥包谷的声音噗噗地传过
来。
剥包谷的声音在那边响许久,江山听到金元叫江山,背篓装满了,你送回家去。江
山觉得金元的这声呼喊,像是老婆的呼喊。江山想老婆的声音就应该是这样。江山急急
忙忙地扑向金元。江山看见金元的背篓里装满黄灿灿的包谷,金元的颈脖上浸润细汗,
那些毛茸茸的头发,粘贴在汗水上。江山伸手去接金元背上的背篓,金元像脱一个沉重
的包袱,把左膀子从背篓系里脱出去。江山看见金元的背上印出一道道蔑条的纹路,花
衬衣紧磁在肉上。江山不等金元脱山右膀子,便松开了他接背篓的双手,金元身子一闪,
和背篓一同倒在地上,包谷撒开在金元的周围。江山骑到金元的身上,金元像一匹可怜
的马,在江山的腿下翻动,那些黄色的包谷被金元压进湿润的地皮。
江山终于剥开了金元的衣服,江山看到一片崭新的天地。江山猛然听到当地一声响,
太阳光线从山嘴打下来,包谷杆上沾满鲜血。江看到了金元肚脐眼边的那颗黑痣。金元
说我是你妈,你怎么敢乱来。江山像一条中毒的狗,从金元身上滑下去,江山感到力不
从心,江山像是吃了一泡尿般不是滋味。金元看见江山的双腿在地上不停地抖动,江山
的双膝上沾满了泥土。那些包谷也都染上泥巴,横七竖八被江山屁股坐着。金元说你怎
么可以糟蹋粮食。
江山依旧坐在包谷上。金元说起来,江山。江山抬起头,目光显得疲软。江山用手
撑地想站起来,但江山的手一软,又跌在包谷上。江山说我站不起来了。
金元拍打着她的屁股,江山看见许多泥土飞扬在阳光里。金元走到江山的身后,把
江山扶起来。江山看见那颗红彤彤的太阳像一颗果实,高挂在天上。江山又觉得太阳像
干妈的脸,这一刻正看着他的无能为力而哈哈大笑。干妈在自己即将得手的时候伸出了
千万只手,让他看见那颗黑痣,让那些传说和故事一同赶来。金元说我对莫太婆保证过,
再也不跟男人睡觉。江山说太阳就像我干妈,干妈永远不死。
江山看见村庄里游动着那些霉烂的骨架,他们把包谷挑到晒坪上,享受阳光。他们
把大红毡子,印花的铺盖以及破烂的短裤挂在竹杆上。他们把饱受雨季之苦的所有东西,
都晒到太阳的下面。江山想干妈的风湿病一定好了。
1992年5月完稿于河池
城外
A
秋雨坐在峨城戏班的木楼上,遥想乡村生活的情形,正如我坐在1938年的此刻遥想
秋雨的过去。那时的秋雨来路不明,因此屡屡遭到别人的怀疑、盯梢、追赶,作为故事
的见证,偶尔我会想起秋雨。
秋雨是被一群手执火把和棍棒的村人赶进峨城的。那时城市的街灯一盏一盏地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