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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部分

没有语言的生活-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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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可怜可怜她。”爹说完扭转身于,走了两步后立在门框下,想了很久,才从裤兜里
掏出一把光洋,摔在地上。光洋咣啷咣啷地回响在屋里。男主人说:“我们自己都填不
饱肚皮,哪来闲粮喂你的女儿。你有本事生,为什么没有本事养?你带走,你把她带
走。”爹的身子抖动不止,爹像有些怕了。爹像受惊的兔子,突然弹出门去,裤子被门
绊挂住,咝地一声响,一绺破布吊在屁股上和那支手枪一起摆远了,白荷叫:“爹—一”
爹没有回头一由荷扑出门去却被追上来的一双手搂住了。爹头也不回地说:“打完仗,
我来接你。”
    王双菊把白荷抱进家门,黄百万没有吭声。那些在秋收之后的田野上行进的队伍,
只把杂乱的脚步声留给白荷。白荷再也看不到爹看不到那些熟悉的面孔了。白荷放肆地
哭喊着,双脚像起落的小锤,敲打着王双菊的大腿。王双菊一松手,白荷跌落在地上。
白荷在尘土里滚动。黄百万从墙根下站起来,对准白荷小巧的屁股端了一脚。黄百万说:
“野种,你哭什么?哭你妈的×。”白荷突然止住哭声,仰面看黄百万。眼睛里充满着
仇恨。黄牛看这一刻的白荷,觉得白荷像林子里鲜亮的蘑菇,泪滴像淋在蘑菇上的雨点。
黄牛看见一条银色的项练从白荷的衣领口滑出来,上面吊着颗黄色的弹头。黄牛凑上去
用手掂着弹头说:“爹,上面有字。”黄百万把头贴向地面,看见弹头上刻着白荷两个
字。黄百万说:“是她的名字。是这个野种的名字,从今天起,她开始抢我们的饭碗
了。”黄百万说完,恶狠狠地扫了王双菊一眼。王双菊没有理睬黄百万。王双菊发觉自
荷的眼光一刻也没有离开黄百万的那颗脑袋。王双菊说:“白荷,起来。小小年纪就懂
得恨人了。”王双菊扶起白荷,双手拍打着白荷的衣服。
    白荷来到喜湾的第三天,陈仓推开了黄百万的家门。陈仓看见黄梅、黄连围着一个
白净的女孩在院子里跳。陈仓觉得奇怪,对着屋里喊:“百万,什么时候又搞出个女儿
来了?黄百万从屋里冒出来,摇着头说:“难呀,老弟,她是来抢我们饭碗的,你要我
就送给你。”陈仓喜滋滋地对着白荷招手,白荷没有动,两只羊角辫朝天指着,小嘴嘟
得极其妩媚。陈仓像见了金子,扑过去抱白荷。陈仓说:“女儿,女儿。”白荷说;
“你是什么人,叫我女儿。”陈仓说:“你愿做我的女儿吗?”白荷说:“不愿。”黄
牛说:“陈叔叔,她是我妹,她有子弹。”黄牛把手伸进白荷的领口,小手在胸部动了
几动,拉出银项练和子弹头来。陈仓看见那颗锃亮的弹头,在阳光下熠熠闪光。陈仓突
然打了一个寒颤。
    黄百万和陈仓坐在堂屋一口一口地喝茶,各怀心思。他们的计划,似乎是因为白荷
的到来而有所动摇。陈仓从门框下看出去,黄百万的儿女们在阳光下叽叽喳喳地闹叫着,
似乎很热闹。陈仓的心里泛起苍凉。自己有一窖一窖的粮食埋着,自己有喜湾最大的房
屋,却没有天伦之乐。屋子再大也只自己和两个女人守着,有时空得心慌。陈仓说:
“百万,你既然养不起这个女孩,你就把她给我。我有她,什么事都解决了。”黄百万
说:“我怎么养不起了?我养着她,将来给黄牛做媳妇。”陈仓说:“毕竟是别人存放
在这里的东西,你留不住的。”黄百万说:“是别人的东西,你也留不住。你不如自己
要一个,自己老婆生下来的,才孝顺你敬重你。”陈仓说:“你还要粮食?”黄百万说:
“怎么不要?这是买卖,我不会白白地给你做这件事。”陈仓说:“你心太狠,百万。
如果你给我做出个儿子来,你已经占了便宜,你已经站在我头上厨屎了,你还要我粮
食。”黄百万说:“白荷长大了,我让她还你,让她把这笔债还清。”陈仓说:“我说
你不是人,一点不错,人家还是个六岁的小孩呢,亏你想得出。”
    

    陈仓似乎在这个下午衰老了。陈仓用手轻提长褂,迈出黄百万的家门槛时,身子闪
了一下。院子里的孩童,都把目光聚过来,陈仓像做了错事感到脸面阵阵辣。陈仓定着
眼珠,把白荷看了很久,然后狠狠地跺了两脚,低头走出黄百万家的大门。
    田野光秃秃地在陈仓的脚下摇晃,那些大大小小的虫子,在午后的阳光里窜上窜下。
稻谷的余香还留在秋天的田野上。汪云看见男人的身影在田野上显得特别醒目,步子苍
老而零乱。汪云想陈仓也活得不容易。陈仓似乎是犯了错误,磨蹭许久不敢走进家门,
无颜见自己的妻妾。陈仓看见江云站在家门口欢迎自己,心里更不是滋味。大房的彩豆
对生儿育女已没半点心思,小房的江云却时时关心着陈家的这件大事。汪云今天穿了一
件小红花衣,衣上的鲜花都开得小碗那么大。田野上的万物都被霜打蔫了,只有汪云的
花衣迎风怒放。深秋里有了汪云这颗春天的胚芽,村庄里似乎有些活气。远远地陈仓像
嗅到了那股潮湿的气息,这气息以前是陈仓的鼻穴独有的,此后却飘荡在喜湾的所有角
落,属于整个天空。汪云朝着陈仓喊:“怎么样?谈好了吗?他还要粮食吗?”陈仓说:
“这回你如意了。”汪云说:“怎么是我如意了?还不是为了你陈家,生下个活物来,
又不跟我姓汪。你拿老娘去给别人糟蹋,反而说我如意了。”陈仓说:“好,好好,都
是为了陈家列祖列宗,也不是为我。你快准备粮食吧,明早送过去。”
    这个秋夜对于汪云来说似乎有些漫长。而陈仓却恨这个秋夜太短。陈仓拥着汪云像
拥着一块宝,拼命地做着夫妻们常做的事情。汪云觉得陈仓从来没有这么发狠过。陈仓
像在田野里使唤一头快要卖给别人的牛,再也不要爱惜再也不要温存了。风很狂,吹皱
黑夜,汪云被黑夜的潮水浮起来,慢慢地向着白天靠近。汪云依稀听到东边的那颗蛋黄,
正一点一点挣破蛋壳的束缚,咔哒咔哒地升起来了。
    由陈家通往黄百万家的路上,晃动着七八个担粮的壮汉。汉子们的破衣在秋风中招
展着,扁担吱呀吱呀地响在他们肩上,他们像从自己的地里收获到粮食一样沉甸甸地感
到满足。汉子们不知道为什么陈仓发了善心,要送这么多粮食给黄百万。汉子们急着步
子走出好远,汪云才从家门闪出来。汪云对陈仓说:“你别伤心,这粮食,将来我有办
法给你要回来。”红衣便碎着细步,跟在汉子们的后面。
    早上的田野没有一只鸟,只有风从汉子们的肩上掠过。汪云嗅到了那些汉子们混杂
的臭气。汪云看着汉子们厚实的头发,心想那里面一定窝藏了不少虱子。陈仓对这群破
衣烂衫的汉子们十分放心,汪云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好牛犁好田
    好种出好谷
    汉子们这么不知趣地哼喊着,汪云越发鄙视他们。
    黄百万家的门早早地敞开着,像填不饱的黑洞,汪云看见粮食从门洞鱼贯而入。汪
云没有理会倚门而立的黄百万,跟着粮食径直跨进里屋,与正要出门的王双菊撞个满怀。
这一刻,汪云看见了王双菊手上牵着的白荷。汪云低头摸了摸白荷的辫子,说:“表嫂,
听我家陈仓说你们收了个养女,怕粮食顶不过,给你送点来。”王双菊说:“你们大客
气。”汪云说;“这粮食是送给白荷吃的,又不给你,有什么客气的。”说着说着两个
女人来到堂屋,五担谷子整整齐齐地站在地上,汪云的脸上有些得意。江云说:“陈仓
和百万是亲血表,不是外人,你不要嫌少。”王双菊说:“老亲老戚,有困难相互帮助,
哪敢嫌少。”王双菊满心喜欢这些黄灿灿的谷子。王双菊牵过白荷,说:“白荷,快磕
头谢表婶。”白荷对着汪云,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汪云的肚子腆向前,头仰着嘻嘻地笑
出串串铃声,汪云说:“起来起来,白荷。别折磨孩子了,表嫂。”白荷抬起头,看见
汪云的脸红得像一簇桃花。
    黄百万一直站在门口,像个远处来的乞丐不敢进屋。门前的瓜棚架下,几只鸡扒着
尘上。瓜藤已奉献完果实,干瘪瘪地贴在木条上,有零星的瓜叶发了黄,却仍然没有飘
落。田野上的风一阵一阵刮过来,戏弄那些瓜叶。黄百万想起自己和陈仓在田野上玩耍
的日子。那是春天的田野,黄水淹没了田畴,黄百万和陈仓沾了满身泥浆,都感觉有些
累,便比赛屙尿。他们面对茫茫的田野,对着那些插秧的农妇屙尿。黄百万指着插秧的
秋月说:“长大了我讨她做老婆。”陈仓说:“我先讨。”两个小孩七嘴八舌地吵闹起
来。陈仓说长大了要讨世上最好看的姑娘做老婆,黄百万说那我呢?我要最漂亮的。他
们为了一个空虚的漂亮.认真地翻了脸。最后黄百万说:“秋月是两个人的老婆。”他
们才停住吵闹,各自回自己的家去。现在秋月已成了老树疙瘩,没有成为他们的老婆。
这时,王双菊在里屋叫:“黄百万,你在做什么好梦,还不把粮食抬上楼去。”黄百万
低头去挑粮食。汪云像只母鸡站在王双菊的身边,花花绿绿的。黄百万想自己的老婆从
来没敢指挥过自己,只有汪云在的时候,她才敢喘几口大气。汪云是个妖精,或者自己
是妖精,一切似乎都乱了套。
    黑夜刚刚擦着屋檐,黄百万奇迹般地消失了。王双菊查看所有的房间,没有黄百万
的身影。窗口的天色渐渐深下去,屋内昏黄着最后变得漆黑一团。王双菊什么也看不见,
却惊惊慌慌地窜进窜出,心里头像跑着怪兽无法平静。王双菊对着黄牛喊:“你爹呢?”
黄牛说:“爹出门去了。”“他拿什么没有?”“他拿了一件蓑衣。”
    王双菊对着门洞外的黑暗,说:“夜晚凉了。”白荷看见王双菊的眼光呆定,像丢
了什么宝物。门外只是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王双菊说:“白荷,都是为了你。”
白荷说:“为我什么?”“为给你换点粮食。”“家里不是有好多粮食吗?”“有粮不
愁饥,粮食不怕多。我们得人家五担粮食,他去给人家做事去了。”白荷说:“不关我
的事。”王双菊突然跳起来,双脚像踏在火上。王双菊说:“贱货,你小小年纪,就懂
得卖乖,怎么不关你的事。”白荷从来没有看见王双菊这么跳过,兔子一样跑开了。
    陈仓等来儿子陈达的出生,已经是第三个年头的夏天。汪云的那件红花外衣褪尽荣
华,淡淡地有些惨白。汪云在儿子降生前的两年里,毫不爱惜毫无节制地穿着这件衣服,
像风一样扫荡在田野上。露珠一次又一次地湿了衣服,吸尽艳红的色彩。
    麝香的气味从黄百万的鼻尖彻底地消失了,这个夏天黄百万又闻到了久违的稻香。
雀鸟站在晃荡的稻穗上啄食,谷穗金子般刺眼。黄百万的脚步声,惊飞细小的红翅膀的
蚂蚱蚂蚱的翅膀沾湿露珠,飞不高飞不远。陈家的院墙里传出几声炮啊.几缕青烟冒出
瓦檐。三三两两的行人在肝陌上急走,像是去陈家吃满月酒。彩豆抱着陈达,在院门迎
接客人,满脸喜气。
    黄百万望一眼陈达。黄百万仅望一眼就望得饱饱的。陈达像被这一眼刺伤似地,撇
撇嘴哇哇地哭喊起来。喊声牵出了汪云。黄百万说:“这小子,不认亲,连表伯都怕。”
汪云啃一口陈达胖墩墩的脸,陈达安静下来。彩豆说:“陈达,叫表伯,表伯是我们的
亲人哩。”汪云没有说话,从彩豆手上抢过陈达,转身进入房门。汪云用肥大的屁股推
开房门,屁股进去了房门又合拢来。
    陈仓灌了几口酒,脸红得像大火烧坡。黄百万见到陈仓时,陈仓正站在院角发呆。
陈仓的脚边围满鸡笼,一只红公鸡拍打翅膀,咯咯地呻吟,在墙根围着一只黑母鸡打主
意。红公鸡跳了几段舞蹈,终于站到黑母鸡背上。陈仓说:“贵生,把那只公鸡抓来杀
了,待客。”厨房里扑出个后生,向红公鸡扑去。红公鸡被后生抓在手里,尖利地喊叫。
一群娃围过来看后生杀鸡。
    黄牛拉着白荷的手转到院角。陈仓看见白荷的脸有些黑.四肢也胖壮了,白荷已完
全变成黄百万的孩子,变成喜湾的孩子。陈仓说:“黄牛,你掏你妹的名字给我看看。”
黄牛把手伸进白荷的领口,抓出项练系着的弹头。陈仓看见那颗弹头依然那么锃亮,仍
然叫人胆颤。陈仓想只有从这颗弹头上,才看出白荷不是喜湾的人。白荷也不是黄百万
的孩子,就像陈达不是自己的孩子一样。
    陈仓说:“白荷,你爹来了没有?”白荷用手朝院门口指了指说:“在那边。”陈
仓抬起头,正好撞着黄百万的目光。
    陈仓说:“百万,他们送了几缸好酒,你喝不?”黄百万说:“碰上这么大喜的日
子,我要喝几口。”黄百万跟着陈仓进了内屋,两人一杯接一杯地喝起来。
    陈仓把酒喝得咭咭响,闷着头也不言语。院于里的客人吃完了饭散了,又进来一群
新客。黄百万看见七八只缸口上撒着昏黄的暗光,知道已是黄昏了。黄百万靠在缸子上,
依然喝酒。陈仓已变成一只缸子,一动不动地望着黄百万。黄百万说:“老弟,别喝了。
还有客,你出去看看。”陈仓说:“我还有什么脸见客。黄百万,你不是人。你帮我做
一件事做了近两年,你狠毒,你占了便宜,占了一年多的便宜。你——不是人”黄百万
说:“你别怪我,不能怪我。她总带着麝香。老人们都说麝香,说衣袋里装着麝香做事,
怀不上孩子。你不能怪我。”陈仓说:“骚货,总有一天,老子要算帐。”陈仓说完软
在酒缸上。黄百万说:“老弟,我扶你。”黄百万把陈仓扶起来,摇晃了几步,两个摔
做一堆。
    白荷第一个敏感地嗅到黄百万身上又有了一股特殊的气味。白荷说;“爹,你的衣
服香。”白荷话音未落便被黄百万掐住耳朵。黄百万掐出一串嚎叫,黄百万说:“叫你
多嘴。你这个贱骨头,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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