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语言的生活-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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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妈像一只断了翅膀的鸟,扑进家门。祖英妈说我看见了,什么我都看见了。
祖英说妈,你看见什么了?祖英妈说我看见你爹了。爹在做什么?你爹在打野鸡。
打野鸡怎么不带枪?你爹打野鸡从来不带这支枪。祖英妈说这话时,已把枪拿在手上。
祖英说妈你拿枪做什么?祖英妈说拿去打你爹。
祖英家的那支火枪头一次走进村人的视线。祖英妈扑出去了,祖英扑出去了。我看
见墙壁上仍然挂着一支白色的火枪,那是因为枪常年挂在墙上,火烟没有熏黑的部位留
下的白影。我的思绪走下墙壁,我快速飞出祖英家的大门,目光追随着祖英妈奔跑的身
影。我渴望听到一声闷响。
祖英和她妈像两片飞动的树叶,装点山区景色。我看见祖英妈双手紧握火枪,嘴里
喷出脏话。我要杀了那两个不要脸的畜生,我要一枪穿了他们的东西,我要叫他们一辈
子也不能快活。祖英妈说。祖英紧跟在她妈的身后,盲无目的地奔跑。妈的枪尖指向哪
里祖英奔向哪里。午后的阳光炫目灿烂,祖英母女的身上沾满草屑和树叶。祖英在奔跑
中突然栽倒,草丛里传出祖英的一声长啸:妈——祖英妈并没有因为祖英栽倒而停止愤
怒,她依然举枪奔跑,像一簇孤独的火苗,引燃了整个坡地。我听到祖英的哭声高扬起
来,成为那簇火苗的背景音乐。
祖英爹从一蓬草里弹出来,上衣缠裹在腰间,因为匆忙没有穿上裤子,两根铜色的
脚杆在草尖飞翔。祖英妈有了追杀的目标,枪日摆了过去。目标愈跑愈快距离渐渐拉远,
祖英妈手里的枪爆炸出一声呐喊。我第一次听到祖英家的火枪炸响,声音沉闷,显得疲
倦无力。
我看见祖英爹伴随枪声沉入草丛。人们都惊呼着朝坡地蜂拥而去。祖英爹很快地从
地面浮起来,返身扑向祖英妈。祖英妈弯腰倚树,枪早已掉落地面。祖英爹说你还真的
敢杀我。祖英爹捡起火枪,火枪在他手里快速起落,祖英妈哟地一声惨叫,身子弯如一
团麻线。祖英爹拉起祖英妈的左手,往他弹出来的草蓬拖,祖英妈蜷缩的身子,压平了
坡地的浅草,滚出一条道路来。祖英爹说我让你看看,看看我在做什么,我只不过在草
蓬里乘乘凉而已,大热天的,我脱光衣服乘凉有什么错.你要杀我?祖英妈看见祖英爹
光着屁股在眼前辩白,草蓬里散乱满地树叶,一条裤子铺在地面,没有女人的影子。祖
英妈突然抓住了那条长裤,指着裤上的一块湿班说。这是什么?祖英爹猛然低头,看见
自己还没穿裤子,于是抓过祖英妈手里的长裤,往下身套。祖英妈说你真的敢干老娘真
的敢打。祖英妈抓起地上的枪,威武地站起来。祖英妈握紧了枪就像握住了主动权,握
住了力量。我听见祖英爹说总有一天,我要把这枪砸了。
祖英妈的那次追杀之后,祖英爹尽管嘴巴依然强硬,但毕竟被枪吓怕了。祖英爹从
此本分,直至祖英妈瘫痪后,他又才沾花惹草。那时候我整天听到祖英爹嘴里不停地说
砸枪、砸枪、砸……枪在他的喊声里另易其主。
祖英妈一夜之间成为瘫子。那个夜晚像一个黑洞吞没了故事的过程,经过无数个日
子的演绎,后来我才知道故事梗概。
那个夜晚和其他夜晚没有什么不同,时间是夏末,我已进入八岁。那个夜晚天上地
下没有一丝风,门外黑如锅底,热气原地踏步,汗水爬满脊背。我的爹妈在吃完晚饭后,
比赛挑牙齿,一团团没有油水的秽物从他们的牙缝间飞出,并伴随着有关生活的议论。
妈说把灯吹了,省点油。爹便对准油灯轻轻地喷出一口臭气,我们坐在黑夜里。爹说都
在传说要打仗,到处都在备战备荒,我们要买一百斤盐留起来。妈说家里没有一分钱,
拿什么去买?我们坐在黑夜里没有一分钱,脚步声从远远的村头响过来,灾难的声音直
响进祖英家。我们警觉地站在家门前,竖着耳朵面向祖英家。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发生
了什么事我们也不懂。
片刻寂静之后,祖英家传出乒乒乓乓的声响。伤感的叫喊在沉沉如墨的夜空扩散,
声音传递情绪。爹妈和我都缩在夜的深处,妈说发粑你听到什么了?我说我听到打架的
声音了。妈说你什么也没听见,你什么也不知道。我说知道了。
乒乒乓乓的声响滑行在漫长的时间里,最后以一声惨叫收场。我听见一个男人的声
音很嘹亮:我要战斗!随之便是一声女人的惨叫。我判断那个男人是陈龙,那个惨叫的
女人是祖英妈。我想祖英妈是从地主家嫁过来的,那个时期的惨叫声属于地主富农。但
关于那个夜晚,妈说你什么也没听见,你什么也不知道。
第二天早晨,我看见十八岁的陈龙挂着祖英家的那支枪,在村巷里穿梭。陈龙挺胸
收腹见人便说我要战斗。陈龙走过每一扇窗口,窗口便伸出无数手指指着他的背影,说
他带了一伙人抄了祖英家。陈龙并不知道祖英妈已经瘫痪。陈队长站在村头喊陈龙,陈
队长喊癫仔——癫仔——还不回家来。陈队长无疑是喊给大家听,要大家知道他的仔是
个癫子,而癫子打人是不犯法的。陈龙一摆一摆地迎着他爹走去,然后给他爹敬礼。陈
队长抬起脚端陈龙的屁股,陈龙像一片弱不禁风的羽毛,拜倒在陈队长的脚下。陈队长
轻声地说,你闯祸啦,祖英妈双脚被你打断了。陈龙像一只死狗,脚和手指向四个方向,
他一动不动地扑在地上,半天都不敢起来。
祖英不上学了,我去看她。那天祖英上坡打猪菜,只有祖英妈盘腿坐在门前守望晒
坪上的包谷。我看见一群鸡在晒坪上啄食包谷,祖英妈低头纳鞋底。鸡啄了好久,祖英
妈才抬起头来,她呀呀地赶鸡,鸡却依旧地站在晒坪里。那天阳光热辣.祖英妈爬到柴
堆边拉到一根木棍,木棍朝着鸡群飞过去,鸡们拍着翅膀飞开,但只一会功夫,鸡群又
试探着靠向晒坪。祖英妈急得哭了起来。祖英妈看见我后,指着那些顽皮的鸡说:发粑,
你帮我把那些鸡全部捉来杀了。祖英妈的泪水从写满灾难的眼窝里流出来,滴落在鞋底
板上。我看见祖英家挂枪的墙壁已全被火烟熏黑,昔日的痕迹被烟火渐渐抹去。
那时候的农村到处生长初级中学,学校像雨后的春笋遍地开放却稚嫩无比。一个暑
假的时间,马老师由小学教员一跃而成初中数学老师。面对那所匆忙办起的初中,我犹
豫不定。我的犹豫来自于我十二岁的思考,以及对枪的暗恋。
开学的日子正好是圩日,入学的新生夹杂在成年人的背篓和担子中间匆忙行走。爹
已捆好了一担栓皮。爹看着扁担两头小山似的栓皮,双手不停地搓动。爹叹了一口长气,
说你妈怎么还不来?走早一点凉快。爹说这话时,我看见妈从生产队的仓库里拉出一杆
大秤,快步走过来。一根木棍穿过棒秤上的铁圈,爹把木棍的那头架在条凳上,用肩膀
扛棍子的这一头。栓皮被秤勾吊离地面,妈慢慢移动种陀,妈说一百二十斤。爹的身子
直往地面矮,栓皮搁在地上。爹说五分钱一斤,一百二十斤可以卖多少钱?妈说六块,
如果公家的秤没有问题,能卖得六块钱。
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圩场在我家的七公里之外,爹的眉头在七公里的这一端蹙成疙瘩。
爹说要几个钱不容易。妈把棒秤从担子上解开,然后扛在肩膀往仓库走。爹对准他的右
拇指吐了一口唾沫,左手伸进衣袋拉出一堆零散的票于。爹的右手仔细地数过票子后,
伸到我的面前。爹说这是三十块钱,你拿去交学费书费。
我第一次捏着巨额钞票,沉重感传遍全身。我说爹这钱,真的给我吗?爹说给你读
书。我说爹你太累了,我不读书了,从明天起我下地干活。爹说你长大了。我说不过,
这三十块钱你得在圩场给我买一杆火枪,我最后一次用你的钱。爹说你妈同意吗?你真
的不读初中了吗?我点点头说我帮你干活。
爹于是把钱夺了过去。爹弯腰把担子送到肩膀,嘴皮裂出一个大口子,牙齿紧紧咬
着。爹的双脚开始启动,脸部恢复平静。我说爹,你要给我买枪。爹哼了一声,像一架
笨重的牛车从我面前摇过去,我目送爹在上路上渐行渐小。爹情如一滴浓黑的墨汁散落
在我的眼前,我想这是我交给学校的最后一张考卷,那滴浓黑的墨汁是我读书生涯的句
号。
妈的脚步声噗嗒噗嗒响到我的脑后。妈说一百二十斤,你爹今天够瘾了,你什么时
候才能替你爹挑上一肩。我没有吭声,我听到身后有铁碰铁的响产。妈又把棒秤扛回来
了,估计仓库已经关门。妈放下棒秤,像突然记起什么大事,妈说发粑,你怎么还不去
报名?我说老师通知明天报名。
那是一个漫长的圩日,三五成群的人带着圩场的信息,在午后纷纷走回村庄.可就
没有爹的影于。我坐在家门遥望圩场的爹,爹在做些什么呢?黄昏的颜色铺盖村庄,房
屋以及树木的影子变瘦变长。我终于看见爹像散兵游勇,走在最后的黄昏里。爹的肩上
依然压着那根刺竹扁担,扁担的两头吊着两根雪白的袋子。爹最后一个返回村庄,是不
是因为担子的沉重。
爹渐渐近了,我没有看见我渴望的枪。我的心像西天的落日,慢慢地坠落下去,脚
板底一阵冰凉。
爹摔下肩上的重担,自己也便软在地上。妈的双眼写满惊讶,妈说你买了些什么?
哪来的钱?妈激动的双手打开布袋,我看见颗粒粗大的生盐、电池、饼干、煤油、火柴。
我听到爹的嘴里漏出细长绵软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爹说街上都在抢购盐巴,
人们都在说还有半个月天要黑七天七夜。天黑那么长的时间,大家都在准备吃的用的,
发粑,这比你的枪重要。那时我想哭,鼻子酸麻了好久。我想爹对各种传说神经质地敏
感,那年备战备荒时,爹也想到要买东西,但那时家里没有一分钱。爹有了我的三十块
书学费,便感到钱在口袋里跳,便成了传说的牺牲品。我说如果天不黑七天七夜,你赔
我的钱。爹说你的钱又是谁的钱,还不是我卖栓皮积攒的。妈从口袋边跳起来,妈指着
爹的鼻梁说,怎么?你把他的学费用光了,你毁了他的前程了,你哪里配做他的老子。
软在地上的爹从口袋上抽出扁担,高高地举过头顶,爹说老子一百多斤来回,走了二十
多里路还要受你们的气吗?
妈有气无力地缩回火房,我迈出家门。一回头,我看见爹双手僵硬地举着扁担.定
格在堂屋。爹大声地喊道:给老子舀一瓢冷水来。
瘫痪的祖英妈终日沉溺在针线活里,她做了一双又一双小巧精致的布鞋给祖英,但
是没有一双布鞋是做给祖英爹的。那个时期的祖英妈曾经送过一双布鞋给我,我把珍贵
的布鞋压在木箱底层,每逢开会或是什么重大的节日,才拿出来穿一穿。祖英爹像一阵
风,自由出入家门,自由地穿梭在草蓬刺丛间。
祖英妈送我布鞋的那个早晨,像那双永远不会消失的布鞋一样跟随我走过人生。那
天早晨太阳初露,晾晒衣物的竹杆粘满露珠。祖英妈叫祖英把木箱里的布鞋搬到娇嫩的
阳光下晒一晒。我从祖英家门前经过,祖英妈像一尊慈善的佛像坐在家门口。我看见祖
英的布鞋排列在晒坪上,一双比一双长,祖英妈似乎做足了祖英这一辈于所需要的布鞋。
祖英妈指着那一串鞋子说,祖英,十四岁的时候穿那一双绣花的,十五岁时穿那双蓝色
的.出嫁时穿那双红色的,你要经常拿出来晒太阳。祖英,你都记住了吗?
祖英妈似乎是要出远门的样子,详尽的交代让祖英嗅到了不祥的信号。祖英怔怔地
立在她妈面前,眼里沾满泪花,泪花仿如早晨的露珠。我羡慕地盯着那一排布鞋,心想
祖英有个好妈。祖英妈推了祖英一把,说去,拿一双布鞋给发粑。我看见祖英转过欲哭
未哭的脸来,走向那一排布鞋。祖英捡起一双宽长的布鞋往我面前递,我的双手却怎么
也抬不起来。我返身欲走。祖英妈说发粑,你不嫌弃你就接了吧,将来祖英就嫁给你。
我听到我的胸腔里咚咚地响了两下,感激传遍全身,早晨的太阳在祖英妈苍凉的语句中,
显得忧伤华丽。我把布鞋接在手里。从此有了自己的秘密。
祖英妈的手朝山路上挥了挥,说我没有枪了,我跑不动了,他可以放心去做了。我
随着祖英妈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祖英爹和那个叫冬梅的寡妇每人一挑水,正一路兴致的
往村庄走来。冬梅的双手摆出许多细微的动作,近了,我看见冬梅的两个奶子像两个水
袋,软塌塌地弹跳。祖英爹岔进小路.到了家门口。冬梅家在祖英家的背后,冬梅依然
在大路上摆动。祖英妈说骚货。祖英爹那时正好走到门槛边,桶里的水哗哗地溢出桶口,
溅湿了地面和祖英妈的裤子。祖英妈提高嗓门喊道骚货骚货骚货。祖英爹的身子歪了歪,
身后的水桶被门槛挂住,一桶水全泼在祖英妈的身上。祖英爹说有本事,你去抓呀,捉
贼拿赃捉奸拿双,你捉住了吗?祖英妈用手把紧贴在身上的湿衣服揭起来,抖出一串串
水珠。祖英妈说,你认为我瘫了抓不了你,我还有祖英呢。祖英在她妈的期望里,大声
地哭泣。祖英妈说没出息,值得你那么伤心吗?这样过下去没什么想头了,离婚吧。我
还是头一次听到女人提出离婚,我想祖英妈已经瘫了,离婚了她怎么找到饭吃。
祖英说每天晚上的半夜,我总要扶妈起来厨尿。爹在妈厨尿的时候眶地拉开大门出
去,爹说我去睡女人了,你有本事就去抓现场。妈气得脸色发青,尿也感不出来了。妈
说祖英,我受不了啦,我宁可嫁一个老实的听话的男人,只要能给我一口饭吃,能扶我
厨屎厨尿就行了。你不能陪我一辈子,你不能跟妈走,妈养不活你。
祖英对我说这话时,我正陷落在深深的失望里,我失望不能读书失望没有买到火枪。
我就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