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地-尤凤伟-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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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世上不论好事坏事都不如人意。
他叹了口气,不愿再想下去了,想也没用处。他一下一下刨地,镢头悠悠地
起落着,脑袋里翻江倒海也误不了他创地,好像不是他在使唤镢头,倒是镢头在
使唤他。创下去,敲土块,拣草根,机械般地重复着。干了好一会啦,开出黑乎
乎的一小片,他还没觉得累,身上也没出汗。只是觉得腰有点儿酸。这是反复弯
腰的缘故。要是不拣草根就舒眼些了。其实他可以一连多创几镢,敲碎了一并拣
草根,这就减少了弯腰的次数。但他连想也没这么想过,因为耍这样的小聪明,
对一个真正的庄稼人来说是可笑的。
天地间忽然黑暗了,黑得有点吓人,却是月牙儿被一块云彩遮住了。天阴啦。
云擦着大山的肩膀一朵一朵地飘过来,灰蒙蒙的。两眼往前看不出多远就到头了。
刚才还像人影似地站在山梁上的一棵棵的树现在看不见了。夜幕从四下把他包围
起来,铁桶似的。
可他不在乎有没有月亮照着,他干的活不需要有多少光线,就是闭着眼也干
得了。他不间歇地创着,偶而会听到一声脆响,这是碰上了石头。山地里再干净
也断不了有石头。可他不能把石头留在地里。他把土块敲碎后,先抓去草根,然
后将五指深深地插进泥土里抓摸着,摸到了就用力向远处丢过去。
他听见从村子方面传来几声驴叫。也许太远的缘故,叫声沙哑,断断续续,
如同哭泣一般。随后又传来了狗吠,狗吠又唤起了牛叫,村子在骚动。
这骚动又引起了连锁反应,从更遥远的地方传来这类声音,这是小吕庄,殿
后、官前、苇子……
但终于又安静下来。
夜,只剩下夜了。
他还是那么一下一下地创着。心里在想着以后的事。他在打算种地呐。自然
先要想准种什么。看来是要栽地瓜啦。种玉米也行,可拦不住人家掰穗子。人家
要掰了,你能说这是我的地,手下留情呀!这可叫不打自招呢。还是老老实实栽
地瓜吧。刨了地瓜再种麦子,转过年割倒麦子栽秋地瓜,刨了秋地瓜还赶得上种
麦子,这就一年两季庄稼,八分地瓜少说收两千斤,麦子能收三百……
那就行了,阔了。
他觉得手里的镢头渐渐重起来,气也粗了。他停下创,拄着镢柄歇息一会儿。
看不见月亮,他不知道天到什么时分了。兴许已过了半夜。他确是累了。可还舍
不得走,还想再创一会儿。他索性蹲下来抽袋烟。他估摸再有四五个晚上就能把
地翻完。接下去是送粪,这可是草鸡人的买卖。小车上不来,只能用筐子一趟趟
地挑……
当他起身再刨时,他就后悔不该歇息了。歇息后就觉得浑身不得劲儿,腰也
挺不大起来,肚子空落落的。他饿了。晚饭没吃干的。媳妇给他做了粑粑,他没
吃,掰给孙子孙女啦。他解开腰带,转身向刨过的地面撒了泡尿。再使劲把腰带
刹紧,这就强多了。接着刨了起来。他心里清楚,他得挺住了干。得咬着牙拉巴
他的孙儿孙女们。还有媳妇。媳妇对他很孝顺,很懂事,是个好媳妇。她总觉得
她们孤儿寡母的拖累他了,觉得对不起他。有次从娘家回来,眼圈红红的,他不
知怎么了,也不便问。一直捱到吃了晚饭,媳妇才过去吞吞吐吐地同他商量,说
娘家人给她找了个主,就让那主帮着拉巴拉巴孩子吧?说心里话,他舍不得让媳
妇带走他宋家的根苗。可媳妇年纪轻轻,他不好阻拦。只是问:“那主怎么样?”
媳妇哭了,说是个哑巴。他问了半天,又说:“要是人好,也行。”不料媳妇放
声哭了,抽泣说:“那哑巴打人,连爹妈都打,俺怕他往后打孩子……”他明白
媳妇心里是不情愿的。就说:“咱自己的孩子,咱自个儿拉巴,不去指望别人。
找主也要找称心如意的。”媳妇听了这话才慢慢止住了哭。咳……
他心里很沉,比手里的镢头还沉。
他忽然听到一种细微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轻得就像搓揉一张纸。渐
渐的。这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大,向这边包抄过来。啊,起来风了,已听到山
梁子上松林的呼啸了,呼啸声从他头顶上越过。又没过多久,整个山地都喧嚣起
来。
天要亮了吗?他抬头向东面山梁子顶上望去,却依然黑沉沉的,没有一丝亮
色。天还不到亮的时候,可也不会太久了。
大概只差一声鸡叫了。
他决定走了。不能有一点儿大意,况且他也实在是又累又饿又困了。
4
如果再不出现新的人物,这个故事就实在要叫人腻味了,自然喽,五爷可不
希望无端跳出个什么人来打扰他的事情。他只愿这个世界安安静静,起码天黑下
后是这样。
可这由不得五爷的性呢。
从那晚翻地后,他又连着干了几夜,把地翻完了。还得耙平。于是,这晚他
扛着一把铁耙,向山里走去。
他却不知道,当绕过了“家门口的汉子”时,让一个人悄没声地跟上啦。
这个人可真正是个家门口的汉子。
他叫天亮。三十五岁,没娶上媳妇,一个人过,光棍儿,是个懒人,二流
子……
凭这么个人就没法叫五爷利索啦。
两句话就能把天亮三十五年的经历说得清清楚楚;念了五年本村小学。爹妈
死了,他就当了社员,砸上坷垃了。大概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他的经历还只能
是这么两句话。
他没说上媳妇,主要是因为名声不好:懒。庄稼人最不能原谅的是男人的懒,
女人的馋。何况他不仅懒,还有点不正经。
天亮每晚都要在村里四下巡视呢。他要摸清村里的闺女媳妇们有什么不规行
为。媳妇们是不是有人在打“野味儿”,闺女们都在和什么人谈恋爱,在什么地
点相会,做了什么动作。也都要心中有数,都要管。他躲在暗处,身旁放置一些
土坷垃,准备随时向他监视的目标投过去,发出警告,他最气不过那些伤风败俗
的动作。每晚,他都要把自己的工作进行到肚子叫了,才怀着愤懑和不满足的情
绪回去睡觉。
最近,他对五爷家的媳妇很不放心,便列为自己巡查的重点。这就合该五爷
的事要暴露了。其实,五爷头一晚去山里的行动就在他的目光之下。他没在意,
他对老头子的事儿向来没啥兴致。可后来他见得多了,就有些起疑,觉得其中必
有蹊跷,就决计要弄个水落石出。
他就这么跟上了五爷。
今晚的月亮亮些了。整个山野也亮些了。却没有亮透,还是朦朦胧胧的。峡
谷里更暗些,像曾经被火烧过了似的。风照常歇息了,大山上下万籁俱寂。
天亮轻轻松松地跟定五爷。他干这个可没说的,有足够经验。何况今番跟的
又是一个迟钝的老头子。他挺放肆,跟得很近,顶多二、三十步距离。有一点他
却想得周密,把步子合着五爷步子的节拍,让脚步声合二为一。
五爷真该后悔:他应该转头向后看一看,前几夜他是看的。没出事,他一定
是松怠了。就这么叫天亮顺利地跟到目的地。
五爷没停歇便开始耙地了。他一向爱干耙地这活。坑洼不平的地面在耙子下
变得平坦细腻,会在心里荡起一种喜悦,一种快感。耙地却是很累人的,甩起膀
子拖拉沉重的泥土,身体要大幅度前后摆动,节奏很快,没有喘息之机,要劳动
全身每块肌肉和关节。
很快,五爷已经微微喘息起来。
天亮躲在一墩槐树条子后面,向地里望着。他已经很明白五爷要干的事情了。
心里觉得好笑又好气。这老头儿倒真有胆子寻好事哩。他琢磨得上前去搭个腔,
叫他知道啥事都是瞒不过天亮的。他从槐树墩子后面晃晃悠悠地走出来,嘴里瞎
哼哼着:
五月里槐花白又香哟,
光棍哥山沟沟里头去放羊,
秋天那个把羊卖了去呀,
娶回个活泼泼的小姑娘。
五爷忽听有人在唱这老辈子的歌调,吓了一跳,脑袋差点儿炸开。在深夜,
在深山旷野,还有这古里古怪的调门,是人还是鬼?他懵了。极度恐惧地顺着声
音看去,是一个黑黝黝的人影向他走来。
“谁!?”他倒退一步,不由己地大喊。
“我呢,五爷,天亮。”天亮漫不经心地应着,又一边哼着一边走过来。
他认出是天亮。这狗东西!他在心里恨恨地骂道。刚才由恐惧绷紧的全身的
关节和肌肉,现在却一下子像散了架,他知道他的事完了。彻底地完了。
天亮不看他,却煞有介事地向地里四下瞅着。他的脸迎着月光,暴露着他那
副得意扬扬的神情。
这狗娘养的!五爷在心里咒骂。两手像铁钳似地握紧着铁耙柄,却禁不住打
颤。他真想一耙子把这狗东西砸进地里去。
天亮转向他,口气认真地说:“五爷,你行啦!”
他没听懂。
“你行啦”
“……”
“你行啦,五爷,这道行啦。”
他不屑理他,心里却像有把刀在搅:完了,这遭真完了,这狗东西……他知
道前功尽弃了。
天亮是这世上他最仇恨的人。
“有亩数吧,五爷?”天亮问。
“不知道。”他把头转向一边。
“差不离儿。”天亮说,“夜里看大,没一亩也有八分。”
他不吱声。可气这狗东西还有点眼力。
“五爷,你打算种啥呢?”天亮又问。
“不知道。”
“依我看,栽地瓜,保险。”
他在心里哼了声,你小子心里狗明白,可就是不干正经营生。
“听我的,五爷,就栽地瓜。”
他还是不搭理他。
天亮有些知趣了,说:“五爷,你干吧,我四下遛遛。”他说着走出地,踱
来踱去地在树棵子间转悠起来。
五爷闹不清他想干啥,眼光一刻也没离开月光下那瘦螳螂似的长身影。
天亮幽灵似地在昏暗的谷地里游荡着。
后来,他吸起烟来,烟头一亮一灭的,五爷就像看见他在眨巴着眼睛想主意。
月光下的山峦,一切都凝固了。
五爷定定地站着,监视着那幽灵的动向,他觉得累极了,就像接连着干了一
百年活,他用力拄着铁耙子柄,支撑着像要陷进地里去的身子,脑袋里涨得本木
的。
天亮又走到这边来了,他走到五爷跟前,用亲热的口气说:“五爷,我告诉
你个事。”
五爷不知道他要卖啥膏药,却听着。
天亮说:“我夜里常出来遛达,经管一些事儿,村里的事都瞒不过我,我看
见有人从仓库里往家搬粮食……”
哼,这还算什么稀罕事吗?看不到也想得到的,不新鲜。他没好气地说:
“你告嘛!”
“咱不告,告了我倒楣。”天亮挺有数,“这年头,谁的爪子大谁吃。”
停了一会儿,天亮又问:“五爷,你知道那主是谁?”
“不爱管!”
“你知道?”
“不爱管!”
“我又不爱管,可心里气不过,就从黑影扔过去一块坷垃,想吓吓他,可你
猜怎么的?人家不怕,火了,回头就骂上了:“奶奶个熊,有种的站出来!’这
世道真邪了,偷东西的敢叫上眼的站出来,咱可不站出来,算没种,行了吧?奶
奶个猴,真他妈的欺负人……”
五爷没说话。
天亮叹了口气说:“夜里真他妈的有好光景看。”
五爷还是在心里憎恨天亮,不愿和他磨牙,反正地是瞎啦。狗日的!
他扛起耙子要走。
天亮一怔,忙问:“哎,五爷,你怎么走呵,地还没耙完哩。”
“不种了!”他火辣辣地说,“算我倒楣!”
“你这是何必呢,五爷?辛辛苦苦地开出来,白扔啦……”
五爷转头看着天亮,突然问道:“你不合我?”
天亮一副惊讶的样子:“我告你?这是什么话?我夭亮就这么缺德吗?
我……”
“你不说出去?”
“不说。”
“真不说出去?”
“我起咒,说了烂舌根!”
五爷将信将疑地盯着天亮在月光下煞白的窄脸儿。这小子会这么善吗?
“五爷,你只管种吧,这一不是偷,二不是抢,比从仓库里搬的那主光明,
那主给他地也不种哩。”
五爷点了点头。不由透出一口气来。
“五爷,你种吧,我一定保密,决不让外人知道。”天亮再次下保证。
五爷“嗯”了声。
“我走了,五爷,别耽误你干活,你干吧。”天亮说着走出地,没走多远又
回过头对五爷嘱咐:“五爷,往后来这儿的路上,得转头看着点儿,不得不防。”
五爷“嗯”了声。
“如今都是望人穷哩。”天亮说完便走了。
五爷长久地望着走远的天亮,直到那螳螂身子落进山梁子后面……
他心里还像压着一块铅,沉甸甸的,可他还是强迫着自己把地耙平了。
5
天气渐暖了,大山上那些奇形怪状的白色斑点早不见了踪影。天空也总是万
里无云,澄蓝澄蓝的。日头像在弥补整整一个冬天对这里冷漠的过失,加劲儿地
往下烤晒。却不知帮了倒忙,旱象愈来愈严重了。
清明那天,第一场春雨终于在人们的渴盼下降落了。世界像完结了一件大事,
松弛下来。一夜之间,整个山野面目一新,到处呈现出蓬蓬勃勃的绿色。似乎从
天而降的不是雨水,而是绿色的油彩。
布谷鸟也颇知时节地叫起了“播谷”,一声连着一声。
人们的确是在“播谷”了。尽管播得无精打采。五爷赶一头牛在田里犁沟,
后面的一大帮子人往沟里撒种,埋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在地里干活总是
打不起精神,也弄不清这地究竟是给谁种的。庄稼总是长不好,年年如此。可即
使长好又与他有多大关系呢?“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