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里美作品选-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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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爱他而且崇拜他。”
“您能说英语!”上校叫起来。
“说得不好,你们听听就知道了。”
莉迪亚小姐对他随随便便说话的口吻感到有点不快,但想到一个班长
同皇帝居然会有私仇,就禁不住哭了起来。她似乎已经尝到了科西嘉的奇特
的滋味,她打算把这件事写上她的日记。
“也许您曾经在英国当过俘虏吧?”上校问。
“不,上校。我是在法国学的英语,那时我年纪还很轻,是跟贵国的一
个俘虏学的。”
接着,他又对内维尔小姐说:
“马泰告诉我你们刚从意大利回来。小姐,您一定说得一口纯正的托斯
卡纳语;我只怕您听不大懂我们的方言。”
“小女听得懂意大利的所有方言,她对语言有天赋,不像我这么笨。”
“那么小姐听得懂我们科西嘉的几句民歌吗?这是一个牧童对牧女说的
话:
纵使我进入了神圣的天国,神圣的天国,
只要我找不到你,我决不在天国里逗留。”
莉迪亚小姐听得懂,觉得他引用这两句歌词有点放肆,尤其是伴随着
歌词射过来的目光,她涨红了脸用意大利语回答:
“我懂。”
“您是有6 个月假期才回乡的吗?”上校问。
“不,上校。他们要我领取半饷了①,大概因为我参加过滑铁卢战役,
又是拿破仑的同乡。现在我回家乡就像歌谣中说的:希望渺茫,囊空如洗。”
①王政复辟时期被解职的第一帝国军官,都领取半饷。这里意为退伍。
他叹了一口气,仰望着天空。
上校把手插进衣袋,用手指翻弄着一枚金币,想找一句话能够帮他很
有礼貌地把它塞进他可怜的敌人手中。
“我也是一样,”上校用心情愉快的口吻说,“他们也要我领半饷了;可
是? 。您拿的半饷还不够您买烟抽。拿着,下士班长? 。”
年轻人的手正放在舢板的船舷上,没有张开,上校想把金币塞进他的
手里。
科西嘉青年涨红了脸,挺直身子,咬了咬嘴唇,仿佛要发火了,突然
间又改变了表情,哈哈大笑起来。上校手里拿着金币,惊讶得目瞪口呆。
“上校,”年轻人恢复了一板正经的表情,说道,“请您允许我给您两点
忠告:第一,永远不要把金钱送给科西嘉人,因为我的同乡中有人相当不讲
礼貌,会把钱摔到您的脸上;第二,不要用对方不需要的头衔加在对方头上。
您称我为下士,我可是个中尉。当然,其中的差别并不很大,可是? 。”
“中尉!”托马斯爵士喊了起来,“中尉!可是船主对我说您是班长,而
且令尊和府上历代所有男子都是班长。”
听了这几句话,年轻人不由得仰身大笑,笑得那么开心,逗得船主和
两个水手也一齐放声大笑。
“对不起,上校,”青年最后说;“这场误会倒是真妙,直到此刻我才明
白过来。的确,我们历代祖先里有不少班长,这是我们家族的光荣;可是我
们科西嘉的班长,衣服上从来没有标志军衔的条纹。大约在基督纪元110 年,
有些市镇为了反对山区贵族的专制,起来造反,选出一批领袖,称之为班长。
在我们岛上,凡是祖先当过这种护民官的,都引以为荣。”
“对不起,先生!”上校大声说,“万分抱歉。既然您弄明白了我发生误
会的原因,还希望您多多原谅。”
他向青年伸出手去。
“这也是对我的小小傲气的正当惩罚,上校,”青年继续笑着,友好地握
着英国人伸过来的手,“我一点也不怪您,怪只怪我的朋友马泰没有把我介
绍清楚,还是让我来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奥索?德拉?雷比亚,是个退伍
的中尉。从您带着这两条漂亮的猎狗看来,我猜想您是到科西嘉来打猎的,
我很高兴带您去看看我们的高山丛岭? 。如果我还没有把它们忘记了的
话。”他说着又叹了口气。
这时候舢板已经碰到双桅船。中尉扶着莉迪亚小姐上了船,又帮助上
校登上甲板。到了船上托马斯爵士对于自己的误会始终心里不安,不知道怎
样才能使一个家世上溯到110 年的人忘掉自己的无礼,便等不及征求女儿的
同意,径自请他同吃晚饭,同时又一再道歉,一再同他握手。莉迪亚小姐果
然稍稍皱了一下眉头,可是归根结蒂从客人口中得知班长是怎么回事不是一
件坏事,何况她对客人并不讨厌,甚至开始发觉他有点贵族气派,只不过他
过于直爽和过于快活,不像小说中的主角。
“德拉?雷比亚中尉,”上校手里拿着一杯马德拉葡萄酒,照英国礼仪向
中尉弯了弯腰,对他说,“我在西班牙见过许多贵同乡,他们都属于名震一
时的狙击兵团。”
“是的,他们中有许多人都埋骨于西班牙了,”年轻中尉神情严肃地回答。
“我一辈子也忘记不了一个科西嘉营在比托里亚战役①中的作战行动,”
上校继续说,“我当然还记得,”他揉了揉胸口又加上一句,“他们躲在花园
里,在树篱后面放冷枪,打了整整一天,打死了我们不知多少人和马。决定
撤退时,他们集合在一起,一溜烟地跑了。
我们希望在平原上报复他们一下,可是那些怪家伙? 。对不起,中尉
——我的意思是说那些好汉,排成方阵,我们没法攻破。这情景至今还历历
在目,在方阵的中间,有一个军官骑着一匹小黑马,守在鹰旗旁边抽雪茄,
仿佛坐在咖啡馆里一般。有时仿佛有意气气我们,他们还冲着我们奏军乐? 。
我派了两队骑兵冲过去? 。啊!非但没有冲破方阵,我的龙骑兵反而向斜刺
里避让,接着就向后转,乱七八糟地退了回来,许多马只剩下空鞍? 。而他
们该死的军乐还奏个不停!等到罩住敌方的硝烟散开以后,我看见那个军官
依旧守在鹰旗旁边抽雪茄。我不由得怒从心上起,亲自带领部队进行最后一
次冲锋。他们的枪放多了,积满了火药污垢,不能再放了,可是他们的兵士
排成六行,上了刺刀,对准我们的马头,简直像一堵墙一样。我大声叫喊,
激励我的龙骑兵,夹着大腿催马前进,这时候我说的那个军官终于扔下雪茄,
向他的手下人指了指我。我仿佛听见“打那白头发的”,当时我戴的是一顶
有白翎毛的帽子,我来不及听清下文,一颗子弹便穿透了我的胸膛——他们
这个营真是了不起,德拉?雷比亚先生,事后有人告诉我,他们是第十八轻
装团中顶呱呱的一个营,兵士全是科西嘉人。”
①1813 年6 月21 日英将惠灵吞在西班牙的比托里亚大败法国。
“是的,”奥索回答,他听得眼睛都发亮了,“他们大队人马撤了回来,
把他们的鹰旗也带了回来;可是今天这些好汉的2B3 都把忠骨埋在比托里亚
平原上了。”
“也许事有凑巧,您知道那个指挥官的姓名吧?”
“那是家父。他那时是第十八轻装团的少校,经过那次壮烈的战役以后,
他因作战英勇被提升为上校。”
“原来是令尊,毫无疑问,他是一位勇士!我真想再见见他,我一定认
得他,我敢肯定。他还在吗?”
“不在了,上校,”青年回答,脸色有点泛白。
“他参加过滑铁卢战役吗?”
“参加过,上校,但是他没有福气死在战场上? 。他死在科西嘉? 。已
经有两年了? 。天哪!这海多美!我有10 年没有见过地中海了。——小姐,
您是否觉得地中海比大西洋更美?”
“我觉得地中海的颜色太蓝? 。波浪的气魄也不够伟大。”
“小姐,您喜欢粗野的美吗?既然这样,我相信科西嘉一定讨你喜欢。”
“小女只喜欢与众不同的事物,”上校说,“因此她觉得意大利也不过如
此。”
“关于意大利,我只熟识比萨①这地方,”奥索说,“我在那里念过几年
中学。可是每想到那里的圣公墓、大教堂和斜塔,我就会产生仰慕之情? 。
尤其是圣公墓。您该记得奥卡尼亚②的《死亡》吧? 。它在我脑子里的印象
太深了,我相信我能凭空把它临摹出来。”
①比萨,意大利中部城市,以拥有大量古迹著名,如比萨斜塔,11 至
12 世纪的教堂及圣公墓等。
②奥卡尼亚(1343—1368),意大利著名画家,雕塑家及建筑师。
莉迪亚小姐害怕中尉来一长串热情赞美之词,便打着呵欠说道:
“是的,很美。对不起,爸爸,我有点头痛,要回舱里去她吻了吻父亲
的额角,神色庄严地向奥索点了点头,便走了。
剩下两个男人开始谈论打猎和战争。
他们发觉在滑铁卢彼此曾经面对面地打过仗,大概还交换过不少子弹。
于是他们相处更融洽了。他们挨着个儿把拿破仑,惠灵吞和布吕歇尔——批
评过来,接着又一起谈论猎黄鹿,猎野猪和猎盘羊,等等。最后,夜色已深,
最末一瓶波尔多葡萄酒也喝光了,上校于是再一次握了握中尉的手,道了晚
安,表示这番友谊开始得这么可笑,希望能够继续发展下去。然后他们分手,
各自睡觉去了。
第 三 章
夜很美,水波上荡漾着无边月色,船随着微风缓缓前进。莉迪亚小姐
没有丝毫睡意,任何人只要心里有点诗意,对着海上生明月的景象都不会无
动于衷,莉迪亚小姐只是因为同船有一位俗客,才无心领略这种感受。等到
她认为那位年轻而毫无诗意的中尉一定已经睡熟以后,她便起床,披了皮袄,
叫醒她的贴身女仆,登上甲板。除了一个把舵的水手以外,甲板上没有任何
人。水手用科西嘉方言唱着一种哀歌,曲调粗野,缺少变化。但在寂静的夜
里,这种奇怪的音乐倒也另有一种魅力。可惜的是,水手唱些什么,莉迪亚
小姐不能完全听懂。
她听见的大部分是陈词滥调,偶尔有一首情绪壮烈的歌,引起她强烈
的兴趣,可惜听到绝妙的地方,又忽然夹进了几句她听不懂的土语。不过她
也听懂了歌词内容是讲一件凶杀案的。
对凶手的诅咒,复仇的警告,对死者的赞美,都乱七八糟地混杂在一
起,她只记得几句歌词,我把它们翻译如下:
“大炮,刺刀——都没有使他面容改色,——在战场上他神色明朗——
有如夏日的天空。——他是隼,是雄鹰的朋友,——对朋友,他甜如蜜糖,
——对敌人,他像怒吼的大海。——他比太阳更高,——比月亮更温柔。—
—法兰西的敌人——从来没法抓到他,——家乡的杀人犯——却从背后打击
他,——就像比托洛杀害桑皮埃罗?科索①一样。——他们从来不敢正面看
他。——? 。把我出生入死换来的十字勋章——挂在我床前的墙上。——绶
带的颜色是红的。——我的衬衣更红。——保留我的勋章和我的血衣,——
给我的儿子,我的远在异乡的儿子。——他会看到上面有两个弹孔。——我
的衬衣上有多少弹孔,仇人的衬衣上也要有多少弹孔。——这样就算报仇雪
恨了吗?——我还要那只放枪的手,——那只瞄准的眼睛,——那颗起着恶
念的心? 。”
①参阅菲利皮尼第十一卷。比托洛这个名字到今天仍为科西嘉人所不
耻,与卖国贼是同义词。——原注。
水手唱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
“为什么您不唱了,朋友?”莉迪亚小姐问。
水手摆了摆脑袋,向她示意有一个人从舱口里出来了。原来是奥索,
他出来欣赏月色。
“把您的哀歌唱完吧,”莉迪亚小姐说,“我非常喜欢您的歌。”
水手向她俯下身子压低嗓音对她说:
“我对任何人都不给‘林贝科’。”
“什么?不给什么? 。?”
水手不说话,吹起口哨来了。
“内维尔小姐,我撞见您了,您在欣赏我们的地中海吧,”奥桑皮埃罗?科
索是科西嘉的民族英雄,力图第二次将他的故乡科西嘉从热那亚诸侯的枷锁
中解救出来,但被卖国贼比托洛伏兵刺死。
索一边说一边走到她身边,“您一定同意在别的地方决看不到这么美丽
的月亮吧。”
“我不在赏月。我在忙着研究科西嘉语。这个水手刚才在唱一支十分悲
壮的哀歌,唱得好好的突然中断了。”
水手弯着腰,似乎在仔细瞧那指南针,其实他在使劲扯内维尔小姐的
皮袄。很明显,他的哀歌不能在奥索中尉的面前唱。
“你刚才在唱什么,保洛?弗朗塞?”奥索问,“是一首西海岸的哭丧歌,
还是一首东海岸的哭丧歌①?小姐听得懂你唱的内容,她想听你唱完它。”
①科西嘉风俗,人死以后,尤其是被暗杀的人,遗体放在桌子上,由
家属中的妇女,无家属则由女友,或商请虽与死者无亲友关系但富有诗歌天
才之妇女,对着众多的听客,用当地方言即兴唱出哀歌。这些妇女名为哭丧
女(voceratrici,照科西嘉读音v 读b,也称buceratrici);她们所唱的
歌称为哭丧歌(在东海岸叫vocero,或buceru,buceratu;在西海岸叫
ballata。Vocero 一词及其派生词vocerar,voceratrice 等都来源自拉丁
文vociferare 一词)。有时,由几个妇女轮流即兴演唱,最经常的是由死者
的妻子或女儿亲自唱挽歌。——原注。
“我忘记歌词了,奥斯?安东,”水手说。
说完他马上提高嗓门,大声唱起一首圣母颂歌。
莉迪亚小姐心不在焉地听着,不再去追逼水手了,心里却打定主意非
要把这谜底弄清楚不可。可是她的贴身女仆,虽然是弗罗伦萨人,对科西嘉
方言不比女主人懂得多,也很想知道底细,不等女主人用手肘向她示意,她
已经向奥索发问了:
“中尉先生,什么是给人一个‘林贝科’①?”
“林贝科!”奥索说,“这是对一个科西嘉人的最大的侮辱,因为您责备
他不肯为亲人复仇。谁跟您讲起林贝科的?”
莉迪亚急忙抢着回答:“是昨天双桅船的船主在马赛讲起的。”
“他说的是谁?”奥索气冲冲地问。
“哦!他给我们讲了一个古老的故事? 。是什么年代的?? 。对了,我
记得是关于瓦妮娜?多纳诺②的。”
①“林贝科”,意大利语是rimbeccare,意思是追回,反击、拒绝。在
科西嘉方言中,意思是:当众作侮辱性的责备。比如对被害人的儿子说他不
报杀父之仇,就是给他一个“林贝科”。实际上“林贝科”等于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