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里美作品选-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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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在后面,凡是遇到类似情况,班长总是应该殿后。我们上路进城。开始,
波希米亚女郎保持沉默,但一到蛇街,——您知道这条街,曲里拐弯的,真
是名副其实,——一到蛇街,她就开始扯落头巾披在肩膀上,故意让我看见
她那副迷人的小脸蛋,并尽其可能扭身向着我说:
“长官,您带我上哪儿去?”
“到监狱去,我可怜的孩子,”我回答她说,口气尽可能和蔼,就像好兵
优待女俘,特别是优待女俘那样。
“完蛋啦!我在那鬼地方会成什么样子?官老爷,可怜可怜我吧。您这
样年轻,这样可爱? 。”接着放低声音对我说:“让我逃走吧,”她说,“我
送给您一块巴尔拉奇,它会使所有女人都爱您。”
所谓巴尔拉奇,先生,实际上就是一块磁石,掌握使用的秘诀,波希
米亚人就可以用它兴魔作法。比如,用它研成粉末,放进一杯白葡萄酒里,
让一个女人喝下去,她就不再拒绝了。
我呢,我尽可能一本正经地回答她说:
“这里不是我们说废话的地方;必须去监狱,这是命令,没有别的办法。”
我们巴斯克人有一种口音,一出口就很容易让西班牙人辨认出我们来;
反过来,没有一个西班牙人能学会说“巴伊,乔纳。”①嘉尔曼一听我的口
音就不难猜测我是外省人,您知道,先生,波希米亚人没有国土,到处流浪,
什么话都会说,他们大都分布在葡萄牙、法国、外省、加泰罗尼亚,四处为
家;甚至摩尔人、英国人也能听懂他们的话。嘉尔曼说巴斯克语相当流利。
①巴斯克语,意思是:“是的,先生。”——原注。
②巴斯克语,意思是园子。——原注。
“我的意中人,我的心肝伙伴,”她突然用巴斯克语同我说话,“您是同
乡?”
我们的家乡话太美了,先生,以致在外乡听到家乡话,会激动得浑身
打颤? 。
(土匪放低声音外加一句话:“我希望有一个外省的忏悔师。”沉默一
阵后,他又接着说下去。)
“我是埃利松多人,”我用巴斯克语回答她,听人讲我的家乡话,心情非
常激动。
“我嘛,我是埃查拉尔人,”她说。这地方离我们家四个钟头的路程。“我
被波希米亚人骗到塞维利亚。我在烟厂做工,想挣点路费什么的回纳瓦罗,
守在我可怜的母亲身边,她除了我别无依靠了,她只有一个小巴拉查②,种
有二十棵酿酒用的苹果树!啊!要是回到家乡,站在白皑皑的大山前,多美!
人家辱骂我,因为我不是本地人,同这些卖烂橘子的小商贩大骗子不是一丘
之貉,这些臭婊子个个与我作对,因为我告诉她们说,他们塞维利亚所有的
牛皮大王,统统举着刀子,也吓不倒我们老家一个头戴鸭舌帽、手拿马基拉
的小伙子。老乡啊,老朋友,您难道不能帮同乡女子一点忙吗?”
她撒谎,先生,她一直在撒谎。我不知道这个姑娘一辈子有没有说过
一句真话;但只要她说的,我就相信她: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她说巴斯克
语不三不四,可我竟然相信她是纳瓦罗人;只要看看她的眼睛、她的嘴巴和
她的肤色,就足以说明她是波希米亚人。我当时是疯了,什么都没有注意到。
我想,如果西班牙人胆敢说我家乡的坏话,我也会划破他们的脸皮,就像她
刚才对付自己的伙伴一模一样。总而言之,我简直像一条醉汉,我开始说胡
话,离胡闹也为期不远了。
“如果我推您,要是您倒下,老乡,”她又用巴斯克语说话,“这两个卡
斯蒂利亚新兵就休想抓住我了? 。”
我的天,我把命令和一切都统统丢掉九霄云外了,我对她说:
“那好吧!我的朋友,我的老乡,但愿山圣母助您一臂之力!”
此时,我们正好路过一条狭窄的小巷子前,这样的小巷子在塞维利亚
多得很。突然,嘉尔曼猛一转身,当胸给我一拳。我故意翻倒在地。她纵身
一跃,从我身上跳过,撒腿就跑,我们只看见她的两条腿!都说巴斯克的腿
好:她的两条腿比别人毫无逊色? 。不但跑得快,而且很好看。我呢,我立
刻站起来,竟把长枪①一横,把住巷子口,正该追赶嘉尔曼的关键时刻,我
的两个伙伴却先被我挡住了去路。后来,我才跑步追赶,他们跟在我后面;
还得追上她!我们穿着马靴,挂着腰刀,拿着长枪,追上她谈何容易!还不
到刚才跟您说这事的工夫,犯人已经无影无踪了。何况同区的大娘、大婶、
大嫂、大姐们都掩护她逃跑,捉弄我们,故意给我们指错路。我们来回奔跑,
没有拿到典狱长的回执,不得不空手回到警卫室。
我手下两个人为了免受处罚,说嘉尔曼和我讲过巴斯克语,而且,老
实说,一个这么弱小的姑娘,一拳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打倒了像我这样身强力
壮的男子汉,似乎不近情理。种种迹象都很可疑,而且简直太暴露了。一下
岗,我就被撤了职,被押去监禁一个月。这是我服役以来第一次受到的惩罚。
我以为已经到手的中士军衔,只好同它说永别了!
蹲监狱的头几天,真是度日如年。当兵的时候,我想至少可以当军官
吧:我的同乡隆加②,米纳③,都当上了大将军;查帕兰加拉④,同米纳一
样是“黑人”⑤,像米纳一样逃亡到贵国避难,查帕兰加拉居然是个上校,
他的弟弟同我一样是个穷鬼,我同他一起打网球不下二十回。现在,我对自
己说过:你服役没有受罚的时间,算是白过了。如今你的错误已被记录在案;
你想要在长官的心目中恢复好印象,非比初来当兵时付出十倍以上的努力不
可!
而我干吗受到处分?不就是为了一个捉弄我的波希米亚臭婊子,此时
此刻,她或许正在城里哪个角落里偷东西呢。可是,我总情不自禁地想念她。
您相信吗,先生?她逃跑时,她那双漏洞百出的丝袜,我看得一清二楚,至
今还历历在目。我经常从铁窗向街上看,过路女人中,没有一个比得上这个
鬼婆娘。而且,我情不自禁地总要闻闻她扔给我的那朵金合欢,花虽然已经
干瘪,但芳香永住? 。如果世上真有妖精的话,那么这个姑娘就是其中一个!
①西班牙骑兵都装备有长枪。——原注。
②隆加(一七八三——一八三一),抗击拿破仑入侵西班牙的著名统帅。
③米纳(一七八四——一八三六),西班牙将军,独立战争时期闻名天
下,曾参加一八二○年革命,是西班牙专制制度反对党领袖之一。
④查帕兰加拉,西班牙独立战争英雄,革命失败后逃亡英国。一八三
○年归国,因组织起义遭处决。
⑤西班牙人称一八二○年革命的参加者和反对王权的自由主义者为“黑
人”。
一天, 监狱看守进来,交给我一个阿尔卡拉面包①。
①阿尔卡拉,离塞维利亚八公里处小镇,出产的面包特别好吃。据说
是由于阿尔卡拉的水质好所致,每天都有人把大批面包送往塞维利亚
销售。——原注。
“拿去,”看守说,“这是你的表妹送给你的。”
我接过面包,非常奇怪,因为在塞维利亚,我没有什么表妹。“可能弄
错了吧,”我瞅着面包寻思;不过面包真叫人口馋,香极了,管它从哪里来
的,送给谁的,吃了再说。我用刀子切下去,刀子碰到什么硬东西。我一看,
原来是一片英国小锉刀,显然是在烤面包之前藏进去的。面包里另外还有一
枚两块钱的金币。毫无疑问,这是嘉尔曼送来的礼物。对波希米亚人来说,
自由就是一切,为了少坐一天牢房,他们可以放火烧掉一座城市。而且,这
个婆娘精明得很,一块面包就把看守给哄骗过去了。一个小时工夫,就可以
用最细的小锉刀把最粗的铁栏杆锯断,再用那两块钱金币,随便找一家旧衣
店,把军装换成便装。您想想,一个惯于在悬崖峭壁上掏鹰巢的男子汉,从
三丈多高的窗口上跳下街道,岂不是拿手好戏;但我不愿逃跑。我还有军人
的荣誉感,我觉得开小差是弥天大罪。只是,我对人家难忘旧情十分感动。
关在监狱里,人们总爱想,外面还有一个朋友正在关心着你呢。那枚金币却
令我不快,恨不得把它还掉;
但到哪儿去找我的债主?我觉得这事不那么容易。
办完革职手续之后,我以为不再会有什么麻烦了;谁知还要强咽一口
奇耻大辱:出狱以后,上级派我去值班,让我跟小兵一样站岗。您难以想象,
一个堂堂男子汉遭此屈辱心里是什么滋味。我觉得还不如被枪毙了好受。枪
毙时,你一个人走在队伍的前面;起码自我感觉是个人物;大家都要看看你。
我被派到一个上校门前站岗。那是一个富有的年轻人,脾气很好,喜
欢寻欢作乐。年轻军官都愿意到他府上去,还有许多市民,也有一些女人,
据说是女戏子之类。可是对我来说,仿佛全城事先约好到他家来看我的笑话。
瞧,上校的车子来了,他的贴身男仆也坐在上面。我看见谁下车了?吉达娜!
这一回,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浑身披绸戴金。裙袍上缀满闪闪发光的鳞片,
蓝色的皮鞋也磷光闪烁,上上下下不是花团便是锦绣。她手里拿着一只巴斯
克手鼓。同车来的,还有两个波希米亚女人,一老一少。照例有一个老婆子
领着她们,还有一个波希米亚老头手拿吉他,或自己演奏,或为她们跳舞伴
奏。您晓得,上流社会常常喜欢招请波希米亚女郎到社交场合,让她们跳罗
马里舞,这是她们自己的舞蹈,往往还有别的把戏。
嘉尔曼认出了我,我们互相看了一眼。我不知怎么啦,此时此刻,我
真恨不得钻进地底下去深深藏起来。
“阿居尔,拉居纳。”①她用巴斯克语说,“长官,你站岗像新兵嘛!”
我还来不及找一句话来回答她,她竟然进屋去了。
宾主都在内院里,尽管熙熙攘攘,但里面发生的一切事情,我仍然可
以通过铁栅栏大门②看个八九不离十。我听见响板声,手鼓声,欢笑声和喝
彩声;她摇着手鼓跳起来时,我不时可以看见她的头。后来,我还听到几个
军官对她说了许多不三不四的话,气得我感到脸红。她是怎么回答的,我不
得而知。我想,就是从那天开始,我真正爱上了她,因为我曾几次三番想冲
进内院,用我的军刀,对那些调戏她的油头粉面,一个个开膛破肚。我憋了
足足一个小时的气;后来,波希米亚女人们出来了,车子又把她们送走。嘉
尔曼走过我的身边,又看了看我,那双眼睛您是熟悉的,她低声对我说:
“老乡,想吃美味煎鱼,就到特里亚纳,利拉?帕斯蒂亚饭馆。”
①巴斯克语,意思是:“你好,伙计。”——原注。
②塞维利亚的房屋大都有内院,四面回廊环抱。夏天人们在院子里活
动。白天,院子上头张开布篷,在篷上洒水,晚上收篷。面街的大门几乎不
关,通往内院的通道叫“闸关”,有一道铁栅门紧闭,门上的刻花技艺精湛。
——原注。
她轻松得像一只小山羊,一蹦就跳进了车子,车夫朝牲口一甩鞭子,
这一帮快活的人们,转眼就不知去向了。
您猜对了,一下岗我就赶到特里亚纳;事先我刮了胡子,刷了衣服,
像阅兵典礼那天一样郑重其事。她就在利拉?帕斯蒂亚饭馆里,店主是一个
老煎鱼商,波希米亚人,黑不溜秋像摩尔人,许多居民都到这家馆子吃煎鱼,
特别是嘉尔曼来到这里后,生意尤其兴隆。
“利拉,今天我什么也不干了。”她一见到我,就对店主说,“明天的事,
明天再说!
走,老乡,我们出去溜溜。”
她用纱巾遮住脸,于是我们来到街上,我不知往哪儿走。
“小姐,”我对她说,“我想,我要感谢您送给我的礼物,当时我正在蹲
监狱。面包我吃了,锉刀我留下,可以磨长枪,也作为对您的纪念;还有钱,
还您吧。”
“瞧!他居然留着钱,”她叫嚷起来,哈哈大笑。“不过,也好,我手头
并不宽松;可是有什么关系?走路的狗饿不死。走,吃个精光。你请客。”
我们又取道回塞维利亚;来到蛇街路口,她买了十几个橘子,让我用
手帕包了。再走几步,她又买了面包,香肠,一瓶曼萨尼利亚酒,然后走进
一家糖果店。一进店,她往柜台上扔去我还给她的那枚金币,接着从口袋里
掏出另外一枚,还有几个小银币;最后,她要我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我只
有一个银币和几个小钱,都交给了她,拿不出更多的钱,实在难为情。她好
像要把整个店铺都搬走,尽挑最好最贵的东西拿,什么甜蛋黄啦,杏仁糖啦,
蜜饯啦,直到把钱花光。所有这些东西统统装进纸袋,还得我拿着。您也许
认识“灯街”吧,街上有一个“伸张正义者”唐佩德罗国王的头像①。头像
本应引起我的深思。
我们沿着这条街道走,在一所旧房子前停下。她进入通道,敲了楼下
的门,一个波希米亚妇女,活像撒旦的门徒,出来给我们开门。嘉尔曼用波
希米亚语对她说了几句。老太婆先是嘀嘀咕咕。为了堵住她的嘴,嘉尔曼塞
给她两个橘子和一把糖果,并让她尝几口酒。然后,嘉尔曼为她披上斗篷,
送她出门,随手关门插上木门闩。屋里剩下我们两人,她立刻高兴得发了疯,
嘻嘻哈哈,边跳边唱:“你是我的罗姆,我是你的罗密。”②我呢,我站在屋
子中间,手里抱着一大堆东西,不知放哪儿好。她把所有的东西统统扔到地
上,跳起来搂着我的脖子,亲着我说:“我还我的债,我还我的债!这才是
加莱③的规矩!”啊!先生,那一天!那一天!? 。每当我想起那一天,我
就忘记还有第二天。
①国王唐佩德罗,喜欢晚上在塞维利亚大街小巷溜达,惹是生非,与
穆斯林国王哈隆?阿里?拉希德相似。一天夜里,在一条偏僻街道上,他与
一个正在对恋人唱小夜曲的男子争吵起来。两人厮打在一起,国王把情郎杀
死了。一个老太婆听到击剑声,便手持一盏小灯从窗户探头观察究竟,灯光
正好照亮斗殴场面。要知道,国王虽然出手敏捷有力,但却有一个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