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与禅:宫本武藏(上册)-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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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在这夏末秋初的炎热季节里,非常卖力地工作,连自己都很满意。
———我也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让世人瞧一瞧。武藏那一点雕虫小技,我当然不服他。我将来一定要超越他,让大家刮目相看。到时候还可以暗中对阿甲报一箭之仇。你们等着瞧吧!只要再花上十年的时间就够了。
但是,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十年之后,阿通几岁了呢?
她比自己和武藏年轻一岁,这么算来,从现在开始再过十年,阿通就三十一岁了。
———阿通能不能守身不嫁,等俺到那个时候呢?
又八在关原战役之后,完全失去了故乡的消息。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十年还是太久了,至多也得在五六年内便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并向阿通道歉,将她迎娶进门。
“对了!就这么办!我要在五六年内闯出一片天地!”
他望着西瓜的眼睛,终于闪烁光芒。这时,在巨石另一侧的一个同伴,手肘靠着膝盖说道:
“喂!又八,你一个人在那儿喃喃自语些什么啊……哎哟!你的脸色好苍白啊!你有气无力的,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吃到坏西瓜拉肚子了?”
听对方这么一说,又八恢复了一点精神。他微微一笑,又好像真有点头昏眼花的样子,吐了几口口水,摇着头说道:
“没什么大不了的,大概是中暑吧……很抱歉,我休息片刻就会好的。”
“你这小子还真好强!”
强壮的同伴用怜悯的语气嘲弄着。
“那个西瓜怎么啦?你买了又不吃,在搞什么啊?”
“我对大家很抱歉,所以买来请大家吃的。”
“你这家伙还挺会做人的嘛!喂!这西瓜是又八施舍大家的,快过来吃吧!”
那男子拿着西瓜靠到墙角,聚集在那里的工人们蜂拥而上。大家切开西瓜,狼吞虎咽地啃着西瓜甘甜的果肉。
宫本武藏 火之卷(3)
“好啦!要干活啦!”
小领班站在石块上面大声喊叫。监工的武士拿起皮鞭从遮阳的小屋子里走了出来。这一片大地立刻弥漫着汗臭味,连马蝇都嗡嗡飞了起来。
工人把巨大的石块放在千斤顶或圆棒子上,用一条粗大的钢索拉着,慢慢前进,乍看之下仿佛是云峰在移动一样。
随着筑城时代的出现,全国也开始流行一种“曳石歌”。现在这些人正边拉石头边哼着这些歌曲。阿波的城主峰须贺至镇现在出任修城奉行① ,在他写给政府的书信中,有一段这么写着:
昨晚,我从某人学了一首歌,听说是名古屋的曳石歌,谨抄录于此。
我们这些人
对藤五郎来说
不是粟田农
而是拉石块的工人
嘿咻!嘿咻!
喀嚓!喀嚓!
拉石块的声音
令人四肢发软
有时候还会
陪上老命呢
这首歌不论男女老少,人人都会唱。光从歌词就可以看出这个浮世人生了。
劳动歌竟然变成弦乐,连峰须贺这种诸侯在晚上游乐的时候,也会唱上几句。
太阁盛世之后,大街小巷才出现歌舞升平的景象。室町将军时代,即使有歌曲也是一些颓废的室内音乐。那个时候,连孩童唱的童谣都欠缺朝气。但自从太阁盛世以来,歌曲变得非常明朗,充满希望。老百姓喜欢在太阳底下汗流浃背时唱这些歌曲。
关原战役之后,整个社会文化充斥着德川的色彩,而且日趋浓烈,连歌曲也有所改变,豪放的曲风变淡了。在太阁时代,歌曲都是由民间创作。但自从大御所时代来临,都是由德川家的作曲者创作歌曲,然后提供给老百姓。
“啊!好累啊!”
又八抓着像火一样炙热的头发。同伴们齐声合唱着曳石歌,仿佛一群苍蝇围绕在耳边嗡嗡叫,令他感到非常嘈杂。
“……五年、五年,唉!我工作五年之后还要怎么做呢?做一天吃一天,要是休息一天的话就要饿肚子。”
他又开始呕出口水,苍白的脸俯向地面。
有一个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戴着粗草绳编的斗笠,斗笠的边缘遮到眉毛的地方。这个年轻人腰上挂着武者修行的包袱,身材高挑,拿着半开的铁扇靠在帽缘遮挡阳光,眼睛热切地望着伏见城的地势及施工情形。
2
武士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忽然在一块大平面石板前坐了下来,石板的高度刚好和桌子差不多,可以把手肘放在上面。
“呼!呼!”
他把石板上几乎晒焦的沙子吹掉,除了沙子之外,连蚂蚁也被他吹散了。
他两只手肘靠在上面,拿着斗笠撑住脸颊。石头上反射太阳的光芒,从草地上蒸发出来的热气烤着他的脸。炎热的天气令他动也不动一下,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修城的工事。
这个人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又八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而又八也对这个武士视若无睹,反正跟自己毫无瓜葛,而且他的头和胸部仍然觉得非常不舒服,不时反胃,背对着那个人坐着休息。
那个人似乎听到了又八痛苦的呻吟,顺手摘下斗笠。
“拉石头的!”
他出声问道:“你怎么了?”
“……我好像中暑了。”
“很难过吗?”
“现在好一点了……可是还很想吐。”
“我给你药吃吧!”
他打开一个盒子,拿出一粒黑色药丸放入又八口中。
“吃了马上会好的。”
“谢谢您!”
“苦吗?”
“嗯!不太苦。”
“你还会在这里继续休息吗?”
“是的……”
“如果有人来了,麻烦你叫我一声,或丢个小石头通知我,拜托你啦!”
修行武者说完,又回原来的位子上。这回他拿出纸笔铺在石板上,专心地画着。
他的眼神透过斗笠边缘,仔细注视着这座城,有时候往城外看,有时又看着城后面的山线、河川位置以及天守阁等等。他用笔把伏见城里里外外的地理,巨细靡遗地绘在纸上。
关原之役爆发的前夕,这座城被西军的浮田军和岛津军攻陷,增田郭、大藏郭还有各所的垒栅、濠沟等,几乎都被破坏殆尽。而现在重新修复的铜墙铁壁,较之太阁时代更显威严,睥睨着一衣带水的大坂城。
又八偷瞄了一眼那位修行武者专心画下的草图。他似乎曾经从城后的大龟谷以及伏见山上俯瞰过整座城池,还画出一幅背面图,所以这一幅画得的确精密。
“……啊!”
又八叫了一声,因为他看到专心画图的武士斗笠后,站着一位穿着草鞋、用皮带将大刀系在背上、穿着半套甲胄的武士,也不知道是负责工事的诸侯的臣下,还是伏见的直属大臣,正闷不吭声地站在浑然不觉的修行武者身后。
真是对不起他。又八感到非常对不起这个人,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现在丢石头或示警都已经太迟了。
宫本武藏 火之卷(4)
刚好,有一只马蝇叮上修行武者满是汗水的脖子,他伸手赶开它。
“啊!”
一抬头,他瞪大眼睛,非常惊讶!
监工的武士也回瞪他一眼,突然伸出戴着护腕的手,欲取走石板上的草图。
炎炎夏日,修行武者百般忍耐酷暑煎熬,好不容易才画好的城池实景图,竟然有人一声不响地从身后伸手欲取走,不由得令他火冒三丈。
“你要干什么?”他用尽全力怒斥一声。
他抓住对方的手腕,站了起来。但又抢不回被监工武士夺去的地图。二人就这么高举着手僵持着。
“给我看。”
“你太无理了!”
“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你是干什么的?”
“我看一下不行吗?”
“不行!像你这种人即使看了也看不懂的。”
“总之,我先没收了。”
“不行!”
那张图在二人手中被撕成了两半,各执半张。
“你再不老实的话,我可要把你带回去。”
“带到哪里去?”
“奉行所。”
“你是官差吗?”
“当然是。”
“你是哪里的?谁的属下?”
“你没有必要知道,我是这个工地的监工。如果你怀疑的话,尽管去调查。倒是你,是谁允许你来描绘城池地势及修筑工程的?”
“我是个修行武者。因为觉得所学不足,所以至各国观察地理形势及修筑工程,充实自己,这有什么不妥吗?”
“多如牛虻的间谍,都是跟你一样的借口……总之,这张图我是不会还给你的,而且还要带你到那里去,把另一半也交出来。”
“那里是哪儿?”
“工事奉行的衙门。”
“难道你拿我当犯人吗?”
“少啰嗦!”
“喂,你这个小官差,如此耀武扬威就可以吓唬我们这些百姓吗?”
“走不走?”
“你有本事逼我走啊!”
他摆出磐石般不移的姿势。监工武士脸色一变,把手里的半张图丢在地上,用力践踏,然后从腰际拔出一把长两尺余的铁尺。
心中暗想,如果对方动手拔刀的话,就用铁尺攻击,所以摆好应战姿势,对方却似乎无此意,于是他又再问一次。
“你再不走的话,我要用绳子鞭你了。”
话尚未说完,修行武者已一个箭步向前,大喝一声,一手掐住对方的脖子,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腰带,往巨石的尖角丢了过去。嘴里骂道:
“你这个寄生虫!”
监工武士的头就像刚才被工人们切开的西瓜一样,被砸得稀烂。
“啊!”
又八用手捂住脸。
因为像大红色味料般的东西飞溅到他身边来。然而站在后面的修行武者依然神色自若,不知是早已习惯如此杀人,还是在猛然暴怒之后已经恢复冷静。总之,他并不急于逃脱,只是弯腰捡起被监工武士践踏过的半边地图,收集好散落一地的纸片,接着又冷静地寻找刚才抛掷监工时被扯掉的斗笠。
“……”
又八目睹如此可怕的力量,大受惊吓,更觉得毛骨悚然。这个修行武者看来未满三十,面色黝黑,布满浅色斑点,从耳下到下巴有四分之一的脸不见了,说不见了好像有些奇怪,可能是被刀剑削掉后,肌肉萎缩造成的。耳后也有一道黑疤,左手手背也有刀伤,看来如果他脱光上衣,可能还有不少刀疤。单凭外表,就足以令人心生畏惧,望而却步。
捡起斗笠戴到怪异的头上后,修行武者像阵风般疾步离开。不用说,这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数百个如蝼蚁般的石头搬运工,以及舞着皮鞭和铁尺斥骂着的其他监工,都无人察觉异动。
不过,这么广阔的工地一定有从高处不断虎视眈眈监视的眼睛,这些人是站在圆木城楼上负责栋梁以及供应苦力的上层官吏。猛闻一声巨响,正在楼下茶水间用大锅煮水的足轻们纷纷问道:
“什么声音?”
“什么事情?”
“是不是又有人吵架了?”
大家七嘴八舌,冲出外头。
此时,围着隔开工地现场和房屋的竹篱笆口,已黑鸦鸦地聚集了一群人正大呼小叫着,四周弥漫着滚滚黄沙。
“一定是大坂来的间谍。”
“真是好了疮疤忘了疼,竟然还敢来。”
“杀死他!”
大家异口同声。这群石工、土工,以及工事奉行的属下,视凶手为自己的敌人一般,立刻聚集起来。
残了半边脸的修行武者已经被逮捕了。原来他躲藏在即将离开围篱往外走去的牛车背后,正要穿过竹篱笆口时,被附近的工人发觉,便用一支狼牙棒,猛然勾住他的脚。
同时,城楼上也有人喊道:
“抓住那个戴斗笠的人!”
工人们听到命令,不问青红皂白就将他扑倒在地。修行武者神色骤变,如困兽般疯狂搏斗。
宫本武藏 火之卷(5)
他先劈手夺下狼牙棒,将这个战利品挂在头发上。再制伏了四五个人之后,只见一道白光闪过,原来是挂在他腰际那把几乎与他一样高的大刀。这把刀平常看来嫌大,遇到危急打斗时却正合用。
他拔出大刀挥向对手。
“你们这些混蛋!”
他怒目直瞪众人,身陷重围的修行武者决心杀开一条血路。
围住他的人怕危险,纷纷散开,但是逃了一半,又有很多小石头从四面八方飞向他。
“杀死他!”
“杀死他!”
这些人对真正的武士是惧而远之。一般而言,他们心目中的修行武者大都是卖弄半调子学问或知识,在人世间耀武扬威、不事生产的游民,这些靠劳力维生的石工、土木工对他们相当反感。
“杀死他!”
“打死他吧!”
群声高喊,石如雨下。
“这些无名小卒!”
修行武者一冲向他们,他们就一哄而散,与其说他的眼睛已替自己找到一条生路,倒不如说他对这些人已经失去理智,无法判断利害关系了。
虽然这些工人受伤的不少,还有几个人连命都丢了,但是一瞬间便全都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广大的工地上仿佛未曾发生过任何事,拉石头的拉石头,土工挖着泥土,石匠则凿着石块。
凿石头发出的火花和刺耳的噪音,工作中的马匹发出的狂暴嘶鸣声。在夏末的午后,阵阵撞击着耳膜,更令人倍感酷热难耐,自伏见城延伸到淀川上空的云峰,无一刻稍歇。
“这个人只剩一口气了,在奉行来之前,就先放在这里吧!你在这里看着他,若死了就算了。”
又八接受班头及监工武士的命令,但是脑袋不知怎么了,从刚才目击一切动乱,直到这会儿,一切宛如一场恶梦,虽然眼睛、耳朵都还有意识,但接收的讯息却传达不到脑中。
“……啊!做人还真无聊!刚才这男子还在那边画什么城池地势图呢!”
又八用干涩的眼睛看着离自己十步远的物体,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陷在虚无恍惚的思绪中。
“……他好像已经断气了。他还不到三十岁吧?”
又八这么想着。
工人们用粗大的麻绳绑住只剩半边下巴的修行武者,扭曲的乌黑脸孔上,布满凝结的鲜血和泥土,倒卧在地上。
绳子的另一端绑在一块巨石上。又八心想,对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