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与禅:宫本武藏(上册)-第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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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死亡,他已有十分的觉悟,并不需要再理智地思考———死的意义,死的痛苦,死后的去处。即使活到一百岁,也找不到这些问题的答案,现在又何必焦躁无知地去探究呢?
在这样的深夜里,不知何处传来笙与筚篥① 合奏的音乐声,冷冷清清地回荡在寂静中。
这条小路好像是公卿的住家。严肃的乐声中和着哀伤的曲调,不像是公卿们因酒兴所弹奏的曲子。武藏听着眼前浮现出了围在棺木旁守夜的人们和供桌上的白色蜡烛。
“有人比我先走一步啊!”
也许明天在死亡的深渊里会跟这死去的人成为知交呢!他微笑了一下。
武藏走在路上,耳中一直回荡着守灵的筚篥乐声。笙和筚篥的声音,使他想起在伊势宫的稚儿馆,也想起自己拖着肿胀的脚攀登鹫岳时所看到的冰树花。
咦?武藏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头脑。这种舒畅的感觉,其实是由于身体一步步接近死亡而引起的———难道这不是极度恐惧之下所产生的幻觉吗?
他如此反问自己。当他停止脚步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相国寺外的路上了。再走五十米左右是一个宽广的河面,有如银鳞般的波光映在河边的房子上。
有个人影一直伫立在房子一隅凝视着武藏。
武藏停下脚步。
刚才的人影开始往这边走过来。随着人影,旁边还有一个小影子走在月光下的道路上。等对方走近,才知道原来是一个人带着一条狗。
“……”
武藏原本紧绷的四肢立刻松弛。静静地与对方擦身而过。
带狗的行人走过之后,突然回过头来叫道:
“武士!武士!”
“你在叫我吗?”
此时两人相隔七八米。
“是的!”
他是位身材矮小的男人,穿着工人裤,头上还戴着一顶工人的黑帽子。
“什么事?”
“请问这条路上,是不是有户灯火通明的人家呢?”
“啊!我没有注意到,好像没有。”
“咦?那就不是这条路喽!”
“你在找什么啊?”
“找一户丧家。”
“是有这么一户人家。”
“您看到了啊!”
“刚才有户人家传出笙和筚篥的乐声,大概就是你在找的丧家吧!就在前面约五十米的地方。”
“应该不会错!神官一定先到那里守灵了。”
“你是要去守灵的吗?”
“我是鸟部山制造棺木的商人。我到吉田山找松尾先生,却听说他已在两个月前搬到此地……在这三更半夜里,没有能问路的人家,这地方的路真不容易辨识呀!”
“吉田山的松尾?原本住在元吉田山,最近才搬到这附近吗?”
“可能是,我也不清楚。我不能再逗留了,多谢您!”
宫本武藏 风之卷(80)
“等一下!”
武藏向前走两三步:
“是曾在近卫家工作的松尾要人吗?”
“是的,那位松尾先生大概十天前病逝了!”
“过世了?”
“是啊!”
“……”
是吗?武藏喃喃自语地继续向前走,棺木店的人则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而那只小狗则紧跟在主人后面。
“死了啊?”
武藏口中不断喃喃自语。
但是,除此之外,他并没有特别的感伤。死了啊?真的仅有这样的想法,别无其他。对自己的死都没有感伤,更何况他人!尤其是对这位刻薄一生却只存点小钱的吝啬姨丈。
他想起正月初一的早上,自己饥寒交迫地在冰冻的加茂川河边烤年糕吃的情景。想起那香味,他情不自禁地暗叫:
“真好吃啊!”
武藏想起姨妈在丈夫过世后,必须独自生活。
他加快脚步来到上加茂河岸。隔着河流,黑色的三十六峰高高地耸立在眼前。
每座山好像都对武藏表露敌意。
武藏一直站在那里,过了不久,独自点头说道:
“嗯!”
他走下河堤朝河岸方向走去。那里有一座由小船结成的舟桥。
如果要从上京到睿山,也就是要越过志贺山的话,都得取道这条路。
“喂!”
当武藏走到加茂川的舟桥中央时,听到背后传来喊叫声。
桥下淙淙的流水,映着冷冽的月光,悠然地流着。奥丹波的山风从加茂川的上游直贯到下游,使得夜风透着寒气。在这么辽阔的天地间,根本分不清是什么人在哪里喊话?
“喂!”
又听到一次叫喊声。
武藏再次停住脚步,但这回他已不加理会,径自跳过沙滩到对岸了。
有个人朝他挥手,并沿着河岸往这边跑来。等到看清那人的脸孔之后,他觉得可能自己眼花看错了,对方竟然是佐佐木小次郎。
“嘿!”
小次郎走过来,亲切的向武藏打招呼,并且猛盯着武藏看,然后再看看舟桥的方向,问道:
“你一个人来?”
“就我一个人。”
武藏点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小次郎恭恭敬敬行过礼之后说道:
“那天晚上,实在很失礼。你若能接受我的道歉,不胜感激。”
“啊!那时候,实在很感谢你!”
“你现在就要去赴约吗?”
“没错!”
“就你一个人?”
小次郎明明知道,却还要啰嗦一次。
“就我一个人。”
武藏的回答和先前一样。这一次,小次郎听得清清楚楚。
“嗯……这样啊!但是,武藏先生,前几天我小次郎在六条立的布告栏,你是否看清楚内容了?”
“应该不会弄错!”
“上头并没有注明是和清十郎比武时一样为一对一的比赛呀!”
“我知道。”
“吉冈门的掌门人是位有名无实的少年。实际上,所有的事情都操在全门遗弟子手中。而遗弟子可以是十人,也可以是百人、千人……你想过这点吗?”
“为什么?”
“吉冈的遗弟子当中,贪生怕死的人早就逃之夭夭,不会到比武场。但是大部分都是有骨气的男子汉,他们早就聚集在薮之乡准备应战。并且以下松为中心,蓄势待发,正等着对你展开复仇呢!”
“小次郎,你先去看过了吗?”
“为了以防万一———而且刚才我想到这对你很重要,才急忙从一乘寺赶过来。我猜想你会经舟桥到比武地点,所以才在这里等你———这也是立告示牌的见证人应尽的义务呀!”
“辛苦你了!”
“你还是坚持单独赴约吗?还是已经找到帮手,由其他路径前往了呢?”
“除我之外,还有一人相随呢!”
“咦!在哪里?”
武藏指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回答道:
“这里!”
他嘲弄地笑着,牙齿映着月光,看起来更加雪白。
武藏平常不太开玩笑,却不经意地开了个玩笑,使得小次郎有点受窘。
“武藏,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啊!”
他更加一本正经地说。
“我也不是开玩笑!”
“但是,你说你和影子两人去赴约,这分明是在嘲弄我嘛!”
“这么说的话———”
武藏比小次郎更认真。
“亲鸾圣人说过———念佛修行者经常是两人相随,那就是自己和弥陀佛两人。我还记得这句话,难道这也是玩笑吗?”
“……”
“表面看来,吉冈门徒人多势众,而武藏我只有单独一人而已。想必小次郎你也认为我会寡不敌众,但是,请你不必为我担心。”
从武藏的语气中,可察知他的意志非常坚强。
“如果,对方有十个人的话,我也以十个人对抗,对方一定会再找二十个人来攻打我;对方有二十个人,我也以二十人应对的话,对方又会聚集三十人、四十人来。这样一来,只会引起社会骚动,造成更多人伤亡而扰乱太平盛世,且对剑道毫无裨益,可说是百害而无一利啊!”
宫本武藏 风之卷(81)
“原来如此!但是武藏,兵法上可没有明知会输而仍赴战场的战法呀!”
“在某些情况下还是有的。”
“没有!那并不是兵法,而是毫无章法,乱七八糟。”
“兵法上虽然没有,但是,对我而言是有的。”
“没道理!”
“哈哈!哈哈!”
武藏没有再回答。
但是,小次郎却无法就此打住。
“为什么你要用这种不合道理的战术呢?为什么不为自己留活路呢?”
“我现在正走在活路上。这条道路对我来说就是活路。”
“这条道路如果不通往阴间,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我已经渡过三条河川,现在我的双脚踏在一里冢的道路上。也许我要前去的山坡是一座针山。但是这条路是惟一让自己生存下去的活路。”
“你说成这样,好像你已被死神缠住了。”
“随你怎么说都行。有些人活得像个死人,而有些人虽死犹生。”
“真可怜!”
小次郎喃喃嘲笑之后,武藏也驻足问道:
“小次郎,这条路通到哪里?”
“从花之木村到一乘寺薮之乡———换句话说,经过你死亡之地的下松———从这里直走,可以通到睿山云母坡,所以也称为云母坡路,是一条近道。”
“到下松还有多少里程?”
“从这里到下松,大概还有半里多。即使你慢慢走也还来得及。”
“那么,后会有期!”
武藏说完,立即转到旁边的道路。
小次郎看到武藏转弯,急忙叫道:
“喂!你走错了!武藏,你弄错方向了!”
武藏点头表示听到小次郎的叫喊。
小次郎见他仍然继续走同一条路,再次叫道:
“你走错路了!”
远远传来武藏的回答:
“我知道。”
在一排行道树后面,沿着倾斜的洼地,是一片田地和几幢茅草屋。武藏走到最下面。小次郎只能从杂木的缝隙看到他的背影。武藏正仰望月空,伫立在那里。
小次郎独自苦笑:
“什么啊?原来是去小解。”
说完,他也仰望月空。
由于好奇心的驱使,令他做了种种的猜想:
“月亮西斜了!等到月亮完全隐没之后,不知道会死多少人呢!”
武藏肯定是必死无疑。而在这个男人倒下去之前,会砍杀多少敌人呢?
他心想:
“这才是值得观看的地方。”
光是想到厮杀的场面就令人毛骨悚然、热血沸腾,难以再等下去。
“难得一见的比赛被我碰到了,莲台寺以及第二次的决斗,我无法亲眼目睹,这次我可如愿了。咦?武藏小解还没好?”
他看看洼地的道路,不见人影折回。小次郎觉得站着实在无聊,便坐到一棵树下。
此时他又沉醉于天马行空的幻想。
“看他那副异常沉稳的样子,好像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准备奋战到底了吧?砍杀越激烈就越有可看性。可是,吉冈门说过他们准备了弓箭和洋枪。武藏若被枪射到准会必死无疑,这么一来,可就没意思了。对了,最好将这件事偷偷告诉武藏。”
他等了好一阵子。
夜雾使得小次郎腰部发冷,于是赶紧起身大叫:
“武藏!”
奇怪?小次郎这时候开始感到焦虑不安。鞑!鞑!鞑!小次郎急速往低地跑去。
“武藏!”
山崖下,只见黑漆漆的竹篱笆围着几户农家。虽然听到水车声,却看不清楚流水在何处。
“糟了!”
小次郎立刻淌过河水,攀登到对面的山崖查看,根本看不到半个人影。眼前所见只有白河附近寺院的屋顶以及森林、大文字山、如意岳、一乘寺山、睿山以及广大的白萝卜园。
还有一轮明月。
“糟了!这胆小鬼!”
小次郎直觉武藏逃走了。现在他才恍然大悟,难怪武藏会装作不在乎的样子。他有点后悔跟武藏讲太多道理了。
对了!快点去!”
小次郎转身折回原路。那里也见不到武藏。于是,他放开脚步一路追赶过去。当然,他是朝一乘寺下松的方向直奔而去。
21
武藏目送追赶而去的佐佐木小次郎远离之后,不由得笑了出来。
武藏就站在小次郎刚才所站的地方。为什么刚才小次郎怎么也找不到他呢?因为小次郎离开自己所在的位置向他处寻找武藏,而武藏却一直躲在小次郎背后的树下。
武藏心想,他走了就好。
小次郎对他人的死很感兴趣,喜欢看人流血,喜欢袖手旁观别人的生死决斗———可是却说是为了观摩学习,且不忘施恩于双方,要别人以为他是个大好人,真是狡猾啊!
“我可不上他的当。”
武藏觉得好笑。
小次郎频频告诉武藏敌人有多厉害,并探听武藏是否有帮手,目的不外是要武藏向他屈膝低头,请求他看在武士情面上,助一臂之力———他应该是这么想的吧!但是武藏就是不吃他那一套。
宫本武藏 风之卷(82)
“我要活下去!我要胜利!”
如果这么想的话,就会想要找帮手。但武藏并不想赢,也不求明天还能活着回去。噢!不!应该说没有这样的自信,而不是不想。
来此之前,他已打听到今早的敌人超过一百多人。且对方不择手段要置自己于死地。因此武藏怎么还有余力担忧存活的方法呢?
武藏曾听泽庵说过:
“真正爱惜生命的人,才是真正的勇者。”
他没忘记这话。
生命可贵。
泽庵又说:
“不会再有第二次的人生!”
现在他内心仍紧紧抱持这个信念。
热爱生命!
这个信念并非求得饱食终日,也非求得长命百岁。人无法活两次,要如何才能在死亡之前,发挥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即使粉身碎骨,也要像玉石掷地有声地留下铿然的余音,并在世上迸出生命的光芒。
问题就在这里。在千万年悠悠岁月中,人类一生的这七八十年,只是瞬间事而已。譬如:二十岁就过世的人,如果他能在历史上留下光辉的一页,这才算得上是真正的长寿,也才是真正的热爱生命。
一般人总以为:凡事创业维艰。且生命在结束前的那一刻是最困难的———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