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第1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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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告知方证老和尚,不能说给别人听。六个人再说得几句,更是前言不对后语,破绽百出。后来露出口风,抵赖不得,才说是方证大师为了救你性命,却不愿让你得知,才假托风太师叔传功,你若问起,叫他们代为隐瞒。”令狐冲张大了口,半晌做声不得。盈盈又道:“但风太师叔叫他们传讯,却是有的,只是叫他们告知方证大师,说日月教要攻打恒山,请少林、武当两派援手。”令狐冲道:“你也坏得够了,早知此事,却直到今日才说出来。”盈盈笑道:“那日在少林寺中,你脾气倔强得很。方证大师要你拜师,改投少林,便传你《易筋经》神功,但你说甚么也不肯,一拂袖子便出了山门。方证大师倘若再提传授《易筋经》之事,生怕你老脾气发作,宁可性命不要,也不肯学,那岂不糟了?因此他只好假托风太师叔之名,让你以为这是华山派本门内功,自是学之无碍。”令狐冲道:“啊,是了,你一直不跟我说,也怕我牛脾气发作,突然不练了?现下得知我异种真气化解殆尽,这才吐露真相。”盈盈又抿嘴笑了笑,道:“你这硬脾气,大家知道是惹不得的。”令狐冲叹了口气,拉住她手,说道:“盈盈,当年你将性命舍在少林寺,为的是要方证大师传我《易筋经》,虽然你并没死,方证大师却认定是答应了你的事没有办到。他是武林前辈,最重言诺,终于还是将这门神功传了给我。这是你用性命换来的功夫,就算我不顾死活,难道……难道一点也不顾到你,竟会恃强不练吗?”盈盈低声道:“我原也想到的,只是心中害怕。”令狐冲道:“咱们明天便下山去少林寺,既然学了《易筋经》,只好到少林寺出家做和尚去了。”盈盈知他说笑,说道:“你这野和尚大庙不收,小庙不要,少林寺的清规戒律严谨得很,没半天便将你这酒肉和尚乱棒打将出来。”两人携手而行,一路闲谈。令狐冲见盈盈不住东张西望,似乎在找寻甚么,问道:“你在寻甚么?”盈盈道:“且不跟你说,等找到了你自然知道。这次来到华山,没能拜见风太师叔,固是遗憾之极,但若见不到那人,却也可惜。”令狐冲奇道:“咱们还要见一个人,那是谁?”盈盈微笑不答,说道:“你将林平之关在梅庄地底的黑牢之中,确是安排得十分聪明。你答应过你小师妹,要照顾林平之的一生,他在黑牢之中,有饭吃,有衣穿,谁也不会去害他,确实是照顾了他一生。我对你另一位朋友,却也想出了一种特别的照顾法子。”令狐冲更是奇怪了,心想:“我另一位朋友?却又是谁?”知道妻子行事往往出人意表,她既不肯说,多问也是无用。当晚二人在令狐冲的旧居之中,对月小酌。令狐冲虽面对娇妻,但想起种种往事,仍不禁颇为伤感,饮了十几杯酒,已微有酒意。盈盈突然面露喜色,放下酒杯,低声道:“多半是他来了,咱们去瞧瞧。”令狐冲听得对面山上有几声猴啼,不知盈盈说的是谁来了,跟着她走出屋去。盈盈循着猴啼之声,快步奔到对面山坡上。令狐冲随在她身后,月光下只见七八只猴子聚在一起。华山猴子甚多,令狐冲也不以为意,却见群猴之中赫然有一个人,凝目看去,竟是劳德诺。他喜怒交集,转身便欲往屋中取剑。盈盈拉住他手臂,低声道:“咱们走近些,再看看清楚。”二人再奔近十余丈,只见劳德诺夹在两只极大的马猴之间,给两只马猴拖来拖去,竟似身不由主。他一身武功,但对两只马猴,却是全无反抗之力。令狐冲骇然问道:“那是甚么缘故?”盈盈笑道:“你只管瞧,慢慢再跟你说。”猴子性躁,跳上纵下,没半刻安宁。劳德诺给左右两只马猴东拉西扯,偶然发出几声吼叫,两只马猴便伸爪往他脸上抓去。令狐冲这时已看得明白,原来劳德诺的右手和右边马猴的左腕相连,左手和左边的马猴的右腕相连,显然是以铁铐之类扣住了的。他明白了大半,问道:“这是你的杰作了?”盈盈道:“怎么样?”令狐冲道:“你废了劳德诺的武功?”盈盈道:“那倒不是,是他自己作孽。”群猴听得人声,吱吱连声,带着劳德诺翻过山岭而去。令狐冲本欲杀了劳德诺为陆大有报仇,但见他身受之苦,远过于一剑加颈,也就任其自然,心下颇感复仇之快意,心想:“这人老奸巨猾,为恶远在林师弟之上,原该让他多吃些苦头。”说道:“原来这几日来,你一直要找他来给我瞧瞧。”盈盈道:“那日我爹爹来到朝阳峰上,这厮便来奉承献媚,说道得了《辟邪剑法》的剑谱,前来献给爹爹。爹爹问他有何用意,他说想当日月教的一名长老。爹爹没空跟他多说,叫人将他看管起来。后来爹爹逝世,大伙儿忙成一团,谁也没去理他,将他带到了黑木崖。过了十几天,我才想起这件事来,叫他来一加盘问,却原来他自练‘辟邪剑法’不得其法,竟自己将一身武功尽数废了。这人是害你六师弟的凶手,而你六师弟生平爱猴,因此我叫人觅了两只大马猴来,跟他锁在一起,放在华山之上。”说着伸手过去,扣住令狐冲的手腕,叹道:“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终身和一只大马猴锁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说着嫣然一笑,娇柔无限。
后记
聪明才智之士,勇武有力之人,极大多数是积极进取的。道德标准把他们划分为两类:努力目标是为大多数人谋福利的,是好人;只着眼于自己的权力名位、物质欲望,而损害旁人的,是坏人。好人或坏人的大小,以其嘉惠或损害的人数和程度而定。政治上大多数时期中是坏人当权,于是不断有人想取而代之;有人想进行改革;另有一种人对改革不存希望,也不想和当权派同流合污,他们的抉择是退出斗争漩涡,独善其身。所以一向有当权派、造反派、改革派,以及隐士。中国的传统观念,是鼓励人“学而优则仕”,学孔子那样“知其不可而为之”,但对隐士也有极高的评价,认为他们清高。隐士对社会并无积极贡献,然而他们的行为和争权夺利之徒截然不同,提供了另一种范例。中国人在道德上对人要求很宽,只消不是损害旁人,就算是好人了。《论语》记载了许多隐者,晨门、楚狂接舆、长沮、桀溺、荷丈人、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等等,孔子对他们都很尊敬,虽然,并不同意他们的作风。孔子对隐者分为三类:像伯夷、叔齐那样,不放弃自己意志,不牺牲自己尊严(“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像柳下惠、少连那样,意志和尊严有所牺牲,但言行合情合理(“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像虞仲、夷逸那样,则是逃世隐居,放肆直言,不做坏事,不参与政治(“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孔子对他们评价都很好,显然认为隐者也有积极的一面。参与政治活动,意志和尊严不得不有所舍弃,那是无可奈何的。柳下惠做法官,曾被三次罢官,人家劝他出国。柳下惠坚持正义,回答说:“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论语》)。关键是在“事人”。为了大众利益而从政,非事人不可;坚持原则而为公众服务,不以功名富贵为念,虽然不得不听从上级命令,但也可以说是“隐士”——至于一般意义的隐士,基本要求是求个性的解放自由而不必事人。我写武侠小说是想写人性,就像大多数小说一样。这部小说通过书中一些人物,企图刻划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影射性的小说并无多大意义,政治情况很快就会改变,只有刻划人性,才有较长期的价值。不顾一切的夺取权力,是古今中外政治生活的基本情况,过去几千年是这样,今后几千年恐怕仍会是这样。任我行、东方不败、岳不群、左冷禅这些人,在我设想时主要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政治人物。林平之、向问天、方证大师、冲虑道人、定闲师太、莫大先生、余沧海等人也是政治人物。这种形形色色的人物,每一个朝代中都有,大概在别的国家中也都有。“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口号,在六十年代时就写在书中了。任我行因掌握大权而腐化,那是人性的普遍现象。这些都不是书成后的增添或改作。《笑傲江湖》在《明报》连载之时,西贡的中文报、越文报和法文报有二十一家同时连载。南越国会中辩论之时,常有议员指责对方是“岳不群”(伪君子)或“左冷禅”(企图建立霸权者)。大概由于当时南越政局动荡,一般人对政治斗争特别感到兴趣。令狐冲是天生的“隐士”,对权力没有兴趣。盈盈也是“隐士”,她对江湖豪士有生杀大权,却宁可在洛阳隐居陋巷,琴箫自娱。她生命中只重视个人的自由,个性的舒展。惟一重要的只是爱情。这个姑娘非常怕羞腼腆,但在爱情中,她是主动者。令狐冲当情意紧缠在岳灵珊身上之时,是不得自由的。只有到了青纱帐外的大路上,他和盈盈同处大车之中,对岳灵珊的痴情终于消失了,他才得到心灵上的解脱。本书结束时,盈盈伸手扣住令狐冲的手腕,叹道:“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终身和一只大马猴锁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盈盈的爱情得到圆满,她是心满意足的,令狐冲的自由却又被锁住了。或许,只有在仪琳的片面爱情之中,他的个性才极少受到拘束。人生在世,充分圆满的自由根本是不能的。解脱一切欲望而得以大彻大悟,不是常人之所能。那些热衷于权力的人,受到心中权力欲的驱策,身不由己,去做许许多多违背自己良心的事,其实都是很可怜的。在中国的传统艺术中,不论诗词、散文、戏曲、绘画,追求个性解放向来是最突出的主题。时代越动乱,人民生活越痛苦,这主题越是突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要退隐也不是容易的事。刘正风追求艺术上的自由,重视莫逆于心的友谊,想金盆洗手;梅庄四友盼望在孤山隐姓埋名,享受琴棋书画的乐趣;他们都无法做到,卒以身殉,因为权力斗争不容许。对于郭靖那样舍身赴难,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大侠,在道德上当有更大的肯定。令狐冲不是大侠,是陶潜那样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的隐士。风清扬是心灰意懒、惭愧懊丧而退隐。令狐冲却是天生的不受羁勒。在黑木崖上,不论是杨莲亭或任我行掌握大权,旁人随便笑一笑都会引来杀身之祸,傲慢更加不可。“笑傲江湖”的自由自在,是令狐冲这类人物所追求的目标。因为想写的是一些普遍性格,是生活中的常见现象,所以本书没有历史背景,这表示,类似的情景可以发生在任何朝代。一九八○·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