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言情小说选-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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媺曲中第一名姬,要从良时,怕没有十斛明珠,千金聘礼。那鸨儿如何只要
三百两?想鸨儿怪你无他使用,白白占住他的女儿,设计打发你出门;那妇
人与你相处已久,又碍却面皮,不好明言,明知你手内空虚,故意将三百两
卖个人情,限你十日;若十日没有,你也不好上门,便上门时,他会说你笑
你,落得一场亵读,自然安身不牢:此乃烟花逐客之计。足下三思,休被其
惑。据弟愚意,不如早早开交为上。”
公子听说,半晌无言,心中疑惑不定。遇春又道:“足下莫要错了主意。
你若真个还乡,不多几两盘费,还有人搭救;若是要三百两时,莫说十日,
就是十个月也难。如今的世情,谁肯顾 ‘缓急’二字的?那烟花也算定你没
处告贷,故意设法难你。”公子道:“仁兄所见良是。”口里虽如此说,心
中割舍不下,依旧又往外边东央西告,只是夜里不进院门了。
公子在柳监生寓中,一连住了三日,共是六日了。杜十娘连日不见公子
进院,十分着紧,就教小厮四儿街上去寻。四儿寻到大街,恰好遇见公子。
四儿叫道:“李姐夫,娘在家里望你。”公子自觉无颜,回复道;“今日不
得工夫,明日来罢。”四儿奉了十娘之命,一把扯住,死也不放,道:“娘
叫喒寻你,是必同去走一遭。”李公子心上也牵挂着十娘,没奈何只得随四
儿进院。见了十娘,嘿嘿无言。十娘问道;“所谋之事如何?”公子眼中流
下泪来。十娘道:“莫非人情淡薄,不能足三百金之数么?”公子含泪而言,
道出二句:“
不信上山擒虎易,果然开口告人难。
一连奔走六日,并无铢两,一双空手,羞见芳卿,故此这几日不敢进院。今
日承命呼唤,忍耻而来,非某不用心,实是世情如此。”十娘道:“此言休
使虔婆知道。郎君今夜且住,妾别有商议。”
十娘自备酒肴,与公子欢饮。睡至半夜,十娘对公子道:“郎君果不能
办一钱耶?妾终身之事,当如何也?”公子只是流涕,不能答一语。渐渐五
更天晓,十娘道:“妾所卧絮褥内,藏有碎银一百五十两,此妾私蓄,郎君
可持去。三百金,妾任其半,郎君亦谋其半,庶易为力。限只四日,万勿迟
误!”
十娘起身将褥付公子。公子惊喜过望,唤童儿持褥而去,径到柳遇春寓
中,又把夜来之情与遇春说了;将褥拆开看时,絮中都裹着零碎银子;取出
兑时,果是一百五十两。遇春大惊道:“此妇真有心人也!既系真情,不可
相负。”当下柳遇春留李公子在寓,自出头各处去借贷,两日之内,凑足一
百五十两,交付公子道:“吾代为足下谋债,非为足下,实怜杜十娘之情也。”
李甲拿了三百两银子,喜从天降,笑逐颜开,欣欣然来见十娘,则是第
九日,还不足十日。十娘问道:“前日分毫难借,今日如何就有一百五十两?”
公子将柳监生事情又述了一遍。十娘以手加额道:“使吾二人得遂其愿者,
柳君之力也!”两个欢天喜地,又在院中过了一晚。
次日,十娘早起,对李甲道:“此银一交,便当随郎君去矣。舟车之类,
合当预备。妾昨日于姊妹中借得白银二十两,郎君可收下为行资也。”公子
正愁路费无也,但不敢开口,得银甚喜。
说犹未了,鸨儿恰来敲门,叫道;“媺儿,今日是第十日了。”公子闻
叫,启户相延道;“承妈妈厚意,正欲相请。”便将银三百两放在桌上。鸨
儿不料公子有银,嘿然变色,似有悔意。十娘道:“儿在妈妈家中多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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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金帛,不下数千金矣。今日从良美事,又妈妈亲口所许。三百金不欠分毫,
又不曾过期。倘若妈妈失信不许,郎君持银去,儿即刻自尽,恐那时人财两
失,悔之无及也。”
鸨儿无词以对,腹内筹划了半响,只得取天平兑准了银子,说道:“事
已如此,料留你不住了,只是你要去时,即今就去。平时穿戴衣饰之类,毫
厘休想。”说罢将公子和十娘推出房门,讨锁来就落了锁。此时九月天气,
十娘才下床,尚未梳洗,随身旧衣,他拜了妈妈两拜,李公子也作了一揖,
一夫一妇,离了虔婆大门。
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公子教十娘且住片时,“我去唤个小轿,抬你权往柳遇春寓所去,再作
道理。”十娘道:“院中诸姊妹平昔相厚,理宜话别;况前日以承他借贷路
费,不可不一谢也。”乃同公子到各姊妹处谢别。
姊妹中惟谢月朗、徐素素与杜家相近,尤与十娘亲厚。十娘先到谢月朗
家。月朗见十娘秃髻旧衫,惊问其故。十娘备述来因,又引李甲相见。十娘
指月朗道:“前日路费,是此位姐姐所贷,郎君可致谢。”李甲连连作揖。
月郎便教十娘梳洗,一面去请徐素素来家相会。
十娘梳洗已毕,谢徐二美人,各出所有翠细金钏,瑶簪宝珥,锦袄花裙,
鸾带绣履,把杜十娘装份得焕然一新,备酒作庆贺筵席。月朗让卧房与李甲
杜媺二人过宿。次日,又大排筵席,遍请院中姊妹。凡十娘相厚者,无不毕
集,都与他夫妇把盏称喜,吹弹歌舞,各逞其强,务要尽欢。
直饮至夜分,十娘向众姊妹一一称谢。众姊妹道:“十娘为风流领袖,
今从郎君去,我等相见无日。何日长行,姊妹们尚当奉送。”月朗道:“候
有定期,小妹当来相报。但阿姊千里间关,同郎君远去,囊箧萧条,曾无约
束,此乃各等之事,当相与共谋之,勿令姊有穷途之虑也。”众姊妹各唯唯
而散。
是晚,公子和十娘仍宿谢家。至五鼓,十娘对公子道:“吾等此去,何
处安身?郎君亦曾计议有定着否?”公子道:“老父盛怒之下,若知娶妓而
归,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辗转寻思,尚未有万全之策。”十娘道:“父
子天性,岂能终绝。既然仓卒难犯,不若与郎君于苏杭胜地,权作浮居。郎
君先回,求亲友于尊大人面前劝解和顺,然后携妾于归,彼此安妥。”公子
道;“此言甚当。”
次日,二人起身,辞了谢其周全之德,“异日我夫妇必当重报。”遇春
慌忙答礼道:“十娘锺情所欢,不以贫窭易心,此乃女中豪杰。仆因风吹火,
谅区区何足挂齿!”
三人又饮了一日酒。次早,择了出行吉日,雇请轿马停当,十娘又遣童
儿寄信别谢月朗。临行之际,只见肩舆纷纷而至,乃谢月朗与徐素素拉众姊
妹来送行。月朗道:“十姊从郎君千里间关,囊中消索,吾等甚不能忘情;
今后具薄赆,十姊可检收,或长途空乏,亦可少助。”说罢,命从人挈一描
金文具至前,封锁甚固,正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十娘也不开看,也不推辞,
但殷勤作谢而已。须臾,舆马齐集,仆夫催促起身。柳监生三杯别酒,和众
美人送出崇文门外,各各垂泪而别。正是:
他日重逢难预必,此时分手最堪怜。
再说李公子同杜十娘行至潞河,舍陆从舟,却好有瓜州差使船转回之便,
讲定船钱,包了舱口。比及下船时,李公子囊中,并无分文余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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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道杜十娘把二十两银子与公子,如何就没了?公子在院中嫖得衣衫蓝
缕,银子到手,未免在解库中取赎几件穿着,又制办了铺盖,剩来只够轿马
之费。
公子正当愁闷,十娘道:“郎君勿忧。众姊妹合赠,必有所济。”乃取
钥开箱。公子在傍,自觉惭愧,也不敢窥觑箱中虚实。只见十娘在箱里取出
一个红绢袋来,掷于桌上道:“郎君可开看之。”公子提在手中,觉得沉重,
启而观之,皆是白银,计数整五十两。十娘仍将箱子下锁,亦不言箱中更有
何物。但对公子道:“承姊妹高情,不惟途路下乏,即他日浮寓吴越间,亦
可稍佐吾夫妻山水之费矣。”公子且惊且喜道:“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
他乡,死无葬身之地矣!此情此德,白头不敢忘也!”自此每谈及往事,公
子必感激流涕,十娘亦曲意抚慰。一路无话。
不一日,行至瓜州,差船停泊岸口。公子另雇了民船,安放行李,约明
日侵晨剪江而渡。其时仲冬中旬,月明如水。公子和十娘坐于舟首。公子道:
“自出都门,困守一舱之中,回顾有人,未得畅语。今日独据一舟,更无避
忌。且已离塞北,初近江南,宜开怀畅饮,以舒向来抑郁之气,恩卿以为何
如?”十娘道:“妾久疏谈笑,亦有此心,郎君言及,足见同志。”
公子乃携酒具于船首,与十娘铺毡并坐,传杯交盏。饮至半酣,公子执
卮对十娘道;“恩卿妙音,六院推首。某相遇之初,每闻绝调,辄不禁神魂
之飞动。心事多违,彼此郁郁,鸾鸣凤奏,久矣不闻。今清江明月,深夜无
人,肯为我一歌否?”十娘兴亦勃发,遂开喉顿嗓,取扇按拍,鸣鸣咽咽,
歌出元人施君美《拜月亭》杂剧上“状元执盏与婵娟”一曲,名“小桃红”。
真个:
声飞霄汉云皆驻,响入深泉鱼出游。
却说邻舟有一少年,姓孙,名富,字善赉,徽州新安人氏。家资巨富,
积祖扬州种盐。年方二十,也是南雍中朋友。生性风流,惯向青楼买笑,红
粉追欢,若嘲风弄月,倒是个轻薄的头儿。事有偶然,其夜亦泊舟瓜州渡口,
独酌无聊,忽听得歌声嘹亮,凤吟鸾吹,不足喻其美,起立船头,佇听半晌,
方知声出邻舟。正欲相访,音响倏已寂然。乃遣仆者潜窥踪迹,访于舟人,
但晓得是李相公雇的船,并不知歌者来历。孙富想道:“此歌者必非良家,
怎生得他一见?”辗转寻思,通宵不寐。捱至五更,忽闻江风大作,及晓,
彤云密布,狂雪乱飞。怎见得?有诗为证:
千山云树灭,万径人踪绝。
扁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因这风雪阴渡,舟不得开,孙富命艄公移舟泊于李家舟之傍。孙富貂帽
狐裘,推窗假作看雪。恰值十娘梳洗方毕,纤纤玉手揭起舟傍短帘,自泼盂
残水,粉容微露,却被孙富窥见了,果是国色天香,魂摇心荡,迎眸注目,
等候再见一面,杳不可得;沉思久之,乃倚窗高吟高学士“梅花诗”二句道: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李甲听得邻舟吟诗,伸头出舱,看是何人。只因这一看,正中了孙富之
计。孙富吟诗,正要引李公子出头,他好乘机攀话;当下慌忙举手,就问:
“老兄尊姓何讳?”李公子叙了姓名乡贵,少不得也问那孙富。孙富也叙过
了,又叙了些太学中的闲话,渐渐亲热。孙富便道:“风雪阻舟,乃天遣与
尊兄相会,实小弟之幸也。舟次无聊,欲同尊兄上岸就酒肆一酌,少领清诲,
万望不拒。”公子道;“萍水相逢,何当厚扰?”孙富道:“说那里话!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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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之内,皆兄弟也。”即教艄公打跳。童儿张伞,迎接公子过船,就于船作
揖,然后让公子先行,自己随后,各各登跳上岸。
行不数步,就有个酒楼。二人上楼,拣一副洁净坐头,靠窗而坐。酒保
列上酒肴。孙富举杯相劝,二人赏雪饮酒。先说些斯文中套话,渐渐引入花
柳之事。二人都是过来之人,志同道合,说得入港,一发成相知了。
孙富屏去左右,低低问;“昨夜尊舟清歌者何人也?”李甲正要卖弄在
行,遂实说道:“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也。”孙富道:“既系曲中姊妹,何
以归兄?”公子遂将初遇杜十娘,如何相好,后来如何要嫁,如何借银付他,
始末根由,备细述了一遍。孙富道:“兄携丽人而归,固是快事,但不知尊
府中能相容否?”公子道:“贱室不足虑,所虑者老父性严,尚费踌躇耳!”
孙富将机就机,便问道:“既是尊大人未必相容,兄所携丽人,何处安顿?
亦曾通知丽人,共作计较否?”公子攒眉而答道:“此事曾与小妾议之。”
孙富欣然,便道:“尊宠必有妙策。”公子道:“他意欲侨居苏杭,流连山
水,使小弟先回,求亲友宛转于家君之前,俟家君回嗔作喜,然后图归。高
明以为何如?”
孙富沉吟半晌,故作愀然之色道:“小弟乍会之间,交浅言深,诚恐见
怪。”公子道:“正赖高明指教,何必谦逊?”孙富道:“尊大人位居方面,
必严帷薄之嫌。平时既怪兄游非礼之地,今日岂容兄娶不节之人。况且贤亲
贵友,谁不迎合尊大人之意者?兄枉去求他,必然相拒。就有个不识时务的
进言于尊大人之前,见尊大人意思不允,他就转口了。兄进不能和睦家庭,
退无词以回复尊宠,即使流连山水,亦非长久之计。万一资斧困竭,岂不进
退两难!”
公子自知手中只有五十金,此时费去大半,说到资斧困竭,进退两难,
不觉点头道是。孙富又道;“小弟还有一句心腹之谈,兄肯俯听否?”公子
道:“但说无妨!”孙富道:“自古道:‘妇人水性无常’,况烟花之辈,
少真多假。他既系六院名妓,相识定满天下,或者南边原有旧约,借兄之力,
挈带而来,以为他适之地。”公子道:“这个恐未必然。”孙富道:“即不
然,江南子弟,最工轻薄,兄留丽人独居,难保无逾墙钻穴之事。若挈之同
归,愈增尊大人之怒。为兄之计,未有善策。况父子天伦,必不可绝。若为
妾而触父,因妓而弃家,海内必以兄为浮浪不经之人。异日妻不以为夫,弟
不以为兄,同袍不以为友,兄何以立于天地之间?兄今日不可不熟思也。”
公子闻言,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