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言情小说选-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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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他吹弹歌舞,无不尽善。长成一十四岁,娇艳非常。临安城中这些富豪公
子,慕其容貌,都备着厚礼求见。也有爱清标的,闻得他写作俱高,求诗求
字的,日不离门。弄出天大的名声出来,不叫他美娘,叫他做“花魁娘子”。
西湖上子弟,编出一只“挂枝儿”,单道那花魁娘子的好处:
小娘子,谁似得王美儿的标致?又会写,又会画,又会做诗,吹弹歌舞都余事。
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还不如。那个有福的汤着他身儿,也情愿一个死。
只因王美有了个盛名,十四岁上,就有人来讲梳弄。一来王美不肯,二
来王九妈把女儿做金子看成,见他心中不允,分明奉了一道圣旨,并不敢违
拗。
又过了一年,王美年方十五。王九妈来劝女儿接客。王美执决不肯,说
道:“要我会客时,除非见了亲生爹妈,他肯做主时,方才使得。”王九娘
心里又恼他,又不舍得难为他,捱了好些时,偶然有个金二员外,大富之家,
情愿出三百两银子梳弄美娘。九妈得了这注大财,心生一计,与金二员外商
议,若要他成就,除非如此如此。金二员外意会了。其日八月十五,只说请
王美湖上看潮。请到舟中,三四个帮闲,俱是会中之人,猜拳行令,做好做
歉,将美娘灌得烂醉如泥。扶到王九妈家楼中,卧于床上,不省人事。五鼓
时,美娘酒醒,已知鸨儿用计破了身子。自怜红颜薄命,遭此强横。自向床
边一个斑竹榻上,朝着里壁睡了,暗暗垂泪。金二员外又走来亲近,被他劈
头劈脸抓有几个血痕。金二员外好生没趣,捱到天明,对妈妈说声:“我去
也。”妈儿要留他时,已自出门去了。
从来梳弄的子弟,早起时鸨儿进房贺喜,行户中都来称庆,还要吃几日
喜酒。那子弟多则住一二月,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只有金员外侵早出门,
是从来未有之事。王九妈连叫诧异,披衣起身上楼。只见美娘卧于榻上,满
眼流泪,九妈要哄他上行,连声招许多不是,美娘只不开口,九妈只得下楼
去了。
美娘哭了一日,茶饭不沾。从此托病,不肯下楼,连客也不肯会面了。
九妈心下焦躁。欲待把他凌虐,又恐他烈性不从,反冷了他的心肠;欲待由
他,本是要他赚钱,若不接客时,就养到一百岁也没用。踌躇数日无计可施。
忽然想起,有个结义妹子,叫做刘四妈时常往来,他能言能语,与美娘甚说
得着。何不接取他来,下个说词?若得他回心转意,大大的烧个利市!当下
保儿去请四妈到前楼坐下,诉以衷情。
刘四妈道:“老身是个女随何,雌陆贾,说得罗汉思情,嫦娥想嫁。这
件事都在老身身上。”九妈道:“若得如此,做姐的情愿与你磕头。你多吃
杯茶去,免得说话时口干。”刘四妈道:“老身天生这副海口,便说到明日
还不干哩。”
刘四妈吃了几杯茶,转到后楼。只见楼门紧闭。刘四妈轻轻的叩了一下,
叫声“侄女”。美娘听得是四妈声音,便来开门。两个相见了,四妈靠桌朝
下而坐,美娘傍坐相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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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妈看他桌上铺着一幅细绢,才画得个美人的脸儿,还未曾着色。四妈
称赞道:“画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知怎生样造化,偏生遇着你这个伶
俐女儿。又好人物,又好技艺。就是堆上几千两黄金,满临安城走遍,可寻
出个对儿么!”美娘道:“休得见笑。今日甚风吹得姨娘到来?”刘四妈道:
“老身时常要来看你,只为家务在身,不得空闲。闻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
偷空而来,特特与九阿姐叫喜。”
美儿听得提起“梳弄”二字,满面通红,低着头不来答应。刘四妈知他
害羞,便把椅儿掇上一步,将美娘的手牵着,叫声:“我儿,做小娘的不是
个软壳鸡蛋,怎的这般嫩得紧?似你恁地怕羞,如何要银子,做娘的看得你
长大成人,难道不要出本?自古道: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九阿姐虽有
几个粉头,那一个赶得上你的脚跟来?一园瓜,只看得你是个瓜种。九阿姐
待你也不比其他。你是聪明伶俐的人,也须识些轻重。闻得你自梳弄之后,
一个客也不肯相接,是甚么意儿?都像你的意时,一家人口似蚕一般,那个
把桑叶喂他?做娘的抬举你一分,你也要与他争口气儿,莫要反讨众丫头们
批点。”
美娘道:“由他批点!怕怎地!”刘四妈道:“阿呀,批点是个小事,
你可晓得门户中的行径么?”美娘道:“行径便怎的?”刘四妈道:“我们
门户大家,吃着女儿,穿着女儿,用着女儿,侥幸讨得一个像样的,分明是
大户人家置了一所户田美产,年纪幼小时,巴不得风吹得大。到得梳弄过后,
便是田产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前门迎新,后门送旧,张郎送米,
李郎送柴,往来热闹,才是个出名的姊妹行家。”美娘道:“羞答答,我不
做这样事。”
刘四妈掩着口,格的笑了一声道:“不做这样事,可是由得你的?一家
之中有妈妈做主。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训,动不动一顿皮鞭,打得你不生不
死,那时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儿。九阿姐一向不难为你,只是因你聪明标致,
从小娇养的,要惜你的廉耻,存你的体面。方才告诉我许多话,说你不识好
歹,放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悦,教老身来劝你。你
若执意不从,惹他性起,一时翻过脸来,骂一顿,打一顿,你待走上天去!
凡事只怕个起头,若打破了头时,朝一顿,暮一顿,那时熬这些痛苦不过,
只得接客,却不把千金声价弄得低微了,还要姊妹中笑话。依我说,吊桶已
自落在他井里,挣不起了,不知千欢万喜。倒在娘的怀里,落得自己快活。”
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儿女,误落风尘,倘得姨娘主张从良,胜造九级
浮图。若要我倚门献笑,送旧迎新,宁甘一死,决不情愿!”刘四妈道:“我
儿,从良是个有志气的事,怎么说道不该?只是从良也有几等不同。”美娘
道:“从良有甚不同之处?”
刘四妈道:“有个真从良,有个假从良;有个苦从良,有个乐从良;有
个趁好的从良,有个没奈何的从良;有个了从良,有个不了的从良。我儿耐
心听我分说。
“如何叫做真从良?大凡才子必须佳人,佳人也须才子,方成配偶。然
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幸然两个相逢,你贪我爱,割舍不下;一个愿
讨,一个愿嫁,好像捉对的蚕蛾,死也不放:这个谓之真从良。
“怎么叫做假从良?有等子弟爱着小娘,小娘却不爱那子弟,本心不愿
嫁他,只把个 ‘嫁’字儿哄他心热,撒漫使钱,比及成交,却又推故不就;
又有一等痴心子弟,明晓得小娘心肠不对他,偏要娶将回去,拼着一注大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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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了妈儿的火,不怕小娘不肯,勉强进门,心中不顺,故意不守家规,小则
撒泼放肆,大则公然偷汉,人家容留不得,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依旧放他
出来为娼接客,把 ‘从良’二字,只当个撰钱题日:这个谓之假从良。
“如何叫做苦从良?一般样子弟爱小娘,小娘不爱那子弟,却被似以势
凌逼,妈儿惧祸,已自许了,做小娘的身不由主,含泪而行,一入侯门,如
海之深,家法又严,抬头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这个谓之苦从良。
“如何叫做乐从良?做小娘的,正当择人之际,偶然相交个子弟,见他
性情温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娘子乐善,无男无女,指望他日过门,与他生
育,就有主母之分,以此嫁他,图个目前安逸,日后出身:这个谓之乐从良。
“如何叫做趁好的从良?做小娘的,风花雪月,受用已够,趁这盛名之
下,求之者众,任我拣择个十分满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头,不致受
人怠慢:这个谓之趁好的从良。
“如何叫做没奈何的从良?做小娘的,原无从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
或因强横欺瞒,又或因债负太多,将来赔偿不起,别口气,不论好歹,得嫁
便嫁,买静求安,藏身之法:这谓之没奈何的从良。
“如何叫做了从良?小娘半老之际,风波历尽,刚好遇个老成的孤老,
两个志同道合,收绳卷索,白头到老:这个谓之了从良。
“如何叫做不了的从良:一般你贪我爱,火热的跟他,却是一时之兴,
没有个长算,或者尊长不容,或老大娘妒忌,闹了几场,发回妈家,追取原
价;又有个家道雕零,养他不活,苦守不过,依旧出来赶趁:这谓之不了的
从良。”
美娘道:“如今奴家要从良,还是怎地好?”刘四妈道:“我儿,老身
教你个万全之策。”美娘道:“若蒙教导,死不忘恩!”刘四妈道:“从良
一事,入门为净;况且你身子已被人捉弄过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黄花
女儿。千错万错,不该落于此地。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做娘的费了一片心
机,若不帮他几年,趁过千把银子,怎肯放你出门?还有一件:你便要从良,
也须拣个好主儿。这些臭嘴臭脸的,难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个客也不接,
晓得那个该从,那个不该从?假如你执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没奈何,寻个肯
出钱的主儿,卖你去做妾,这也叫做从良。那主儿,或是年老的,或是貌丑
的,或是一字不识的村牛,你却不肮脏了一世?比着把你撩在水里,还有扑
通的一声响,讨得旁人叫一声可惜。依着老身愚见,还是俯从人愿,凭着做
娘的热闹客,似你恁般才貌,等闲的料也不敢相扳,无非是王孙公子,贵客
豪门,也不辱莫了你。一来风花雪月,趁着年少受用;二来作成妈儿起个家
事;三来你自己也积趱些私房,免得日后求人。过了十年五载,遇个知心着
意的,说得来,话得着,那时老身与你做媒,好模好样的嫁去,做娘的也放
得你下了。可不两得其便?”
美娘听说,微笑而不言。刘四妈已知美娘心中活动了,便道:“老身句
句是好话。你依着老身的话时,后来还要感激我哩。”说罢起身。
王九妈伏于楼门之外,一句句都听得的。美娘送刘四妈出房,劈面撞着
了九妈,满面羞惭,缩身进去。王九妈随着刘四妈再到前楼坐下。
刘四妈道:“侄女十分执意,被老身左说右说,一块硬铁,看看溶成热
汁。如今你快快寻个复帐的主儿他必然肯就。那时做妹子的再来贺喜。”王
九妈连连称谢,是日备饭相待,尽醉而别。
后来西子湖上子弟们,又有只“挂枝儿”,单说那刘四妈说词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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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四妈,你的嘴舌儿好不利害!便是女随何,雌陆贾,不信有这大才?说着长,
道着短,全没些破败。就是醉梦中被你说得醒,就是聪明的被你说得呆。好个烈性的姑
娘,也被你说得他心地改!
再说王美娘自听了刘四妈一席话儿。思之有理。以后有客求见,欣然相
接。复帐之后,宾客如市,捱三顶五,不得空闲。声价愈重,每一晚白银十
两,兀自你争我夺。王九妈趁了若干钱钞,欢喜无限。美娘也留心要拣个知
心着意的,急切难得。正是: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话分两头。再说临安城清波门里,有个开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过继一
个小厮,也是汴京逃难来的,姓秦,名重。母亲早丧,父亲秦良,十三岁上
将他卖了,自己在上天竺去做香火。朱十老因年老无嗣,又新死了妈妈,把
秦重做亲子看成,改名朱重,在店中学做卖油生意。初时父子坐店甚好,后
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十眠九坐,劳碌不得。另招个伙计,叫做邢权,在店
相帮。
光阴似箭,不觉四年有余。朱重长成一十七岁,生得一表人才。虽然已
冠,尚未娶妻。那朱十老家有个使女,叫做兰花,年已二十之外,有心看上
了朱小官人,几遍的倒钩子去勾搭他。谁知朱重是老实人;又且兰花龌龊丑
陋,朱重也看不上眼。以此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那兰花见勾搭朱小官不上,别寻主顾,就去勾搭那伙计邢权。邢权是望
四之人,没有老婆,一拍就上。两个暗地偷情,不止一次。反怪朱小官人碍
眼,思量寻事,赶他出门。邢权与兰花两个里应外合,使心设计。兰花便在
朱十老面前假意撇清,说:“小官人几番调戏,好不老实。”朱十老平日与
兰花也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邢权又将店中卖下的银子藏过,在朱十老
面前说道:“朱小官在外赌博不长进,柜中银子,几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
初次朱十老还不信;接边几次,朱十老年老糊涂,没有主意,就唤朱重过来,
责骂了一场。
朱重是个聪明的孩子,已知邢权与兰花的计较,欲待分辩,惹起是非不
小。万一老者不听,枉做恶人。心生一计,对朱十老说道:“店中生意淡薄,
不消得二人。如今让邢主管坐店,孩儿情愿挑担子出去卖油。卖得多少,每
日纳还。可不是两重生意?”
朱十老心下也有许可之意。又被邢权说道:“他不是要挑担出去,几年
上偷银子做私房,身边积赞有余了,又怪你不与他定亲,心中怨怅,不愿在
此相帮,要讨个出场,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哩。”朱十老叹口气道:“我把
他做亲子看成。他却如此歹意,皇天不祐!——罢,罢,不是自身骨血,到
底粘连不上,由他去罢!”遂将三两银子把与朱重,打发出门。寒夏衣服和
被窝,都叫他拿去。这也是朱十老好处。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
哭而别。正是:
孝已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