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家护院 作者:毕淑敏-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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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很自觉,老远就打开派司,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吧,有时还淡淡一笑,害得万良琢磨半天。
嘟——嘟——哨子响。万良觉得肚子饿,一看表,离吃中饭还早。部队在皇陵时吃饭吹号,进了城改成吹哨。工厂里指挥龙门吊天车装运铜料,也是吹哨子,闹得万良条件反射,不由得老咽口水。他挺佩服开天车的工人,一上午不闲,吊车穿梭般的往返,比站哨还累。
军人们和工人们同在一个食堂吃饭。食堂里回荡着烹油的烟雾和米面的腾腾热气。这里是老百姓议论国家大事和交换各种情报的场所。菜的种类很多,各处排着长短不一的队,卖红烧肉的队最长。工人们一边骂着菜太贵了,一边吃很好的菜。有的人用饭盒把菜带回家去,留给孩子吃。
大兵们吃不起好菜,便显出军民的差异来。菜谱是司务长替大家订的,永远是最便宜的菜。万良和老兵规规矩矩地坐在长条板凳上,八个人一桌。司务长用医院盛注射器用的白瓷盘,盛了满当当一盘熬小白菜,颤微微地端上来,小白菜翠绿得如同长在地里时一般可爱。有什么办法呢?军费有限,十八九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正是吃死老子的年纪,总得管饱,不得让大家饿肚子。数量要多,质量就要受委屈。老兵嘟嚷了一句:“都他妈是人,鼻子眼里闻的是烤肉味,嘴巴里吃的是熬白菜,真不是滋昧!”
老兵自打逮着贼以后,脾气长了,说话更无顾忌。万良只顾扒菜,他当兵时候短,肚子还没垫起来,吃什么都香。再说新兵老兵不一样,讲怪话是老兵的权利,多年的媳妇熬成婆。
蓦的,万良眼前一亮。他看见艾晚托着一个精致的不锈钢饭盒,踢踢踏踏地从他面前走过。艾晚穿一套同万良一样的茄皮色工作服,脚下蹬一双狐狸皮色的翻毛工作鞋。没了酒盅样的鞋跟和白蟒皮挎包,艾晚的矜傲之气就少了大半,同厂里其它女工就没啥分别。
艾晚从万良身后毫无察觉地走过,万良却感到从肩膀头到后腰火烧火燎地异样,好象拔满了火罐子。万良眼见艾晚要去洗碗,忙三口两口囫囵着吞自己碗里的菜。唬得司务长正想端起白瓷盘再到伙房添菜,不想万良一扭屁股,刷碗去了。
刷碗的池子边只有艾晚。她把水龙头拧得很大,想凭借水的冲力把饭盒冲净。
“你也刷碗?”万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了这话,又后悔地直想擂头,多么蠢的一句话呀!
果然,艾晚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咯咯笑起来:“吃了饭不刷碗,下顿可怎么吃呀?还不结了嘎巴!”
万良窘得不知接下去说什么好。他本来是想请教一下什么叫公共关系,他问过连长,连长说回去查查,可这一查就没有音信。万良又不敢去催问,狠下一条心,干脆问问发源地吧!这倒好,一张嘴就叫人当了傻瓜!
万良把嘴抿紧,不说话了。他把水管子开得很小,泉眼似的水不出声地往外流。他专心一意地刷碗,粗大的手指在碗圈上蹭出一溜螺旋形的指纹。
“给你这个用吧!”艾晚递过来一个秀气的小瓶,“挤上一滴,碗就刷干净了。”
万良一拦:“不用。俺们吃的菜没多少油,不象你们的油水大。”他原想不再理艾晚,人家好心好意给东西使,能不理人家吗?
“谁的菜油水大呀!我一天是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省下钱来好交学费。”艾晚叹了一口气,把饭盒盖上的肥肉片,哗啦啦倒进泔水桶里。
万良看得目瞪口呆:那是多好的肥膘肉,吃一口香掉牙。就这么活活扔了,还说没钱买好菜,谁娶了她做老婆,还不活活把家给败了!刚想到这儿,脸便红了。人家给谁做老婆,又碍你万良何事呢!
艾晚是个聪明的女孩,见万良盯着饭盒,便说:“你心疼了?是吧?”
“我不心疼。又不是我的。”万良硬邦邦地说。他不喜欢糟蹋东西的人,不管这人跟他有无关系。
“也不是我的。”艾晚用洗涤灵洗盒盖,一滴不够,又挤出一滴:“厂里发的保健,不让你买别的,天天给一份红烧肉。谁吃得了?”她手上终于冒起了螃蟹似的白沫。
原来是这样!万良紧跟着又生疑团:有资格吃保健菜的,都是强体力劳动者,艾晚一个柔弱的女孩,绝享受不了这份待遇。对!一定是她的相好的给她的。想到这里,万良又沉下脸来。
艾晚就是再机灵,也猜不到万良这回绕的圈子。她说:“我天天看到你。”
废话!万良天天上岗,艾晚天天进厂,当然天天看到喽!
万良的碗已经洗完,他不愿搭碴,连公共关系也懒得问了。
艾晚却没感到异样,边甩饭盒里的水边说:“今上午我看到你一直笔挺地站着,你那个老兵可偷着歇了好半天。”一副打抱不平的神气。
“你在哪看见的?”万良半是惊讶半纳闷。
“在那儿。”艾晚纤细白嫩的手指往半空中一扬,一滴凉凉的水珠坠进万良的脖子。
“你是……”万良的眼珠瞪得象铜铃。
“我是龙门吊天车工啊!”艾晚平平静静地回答。
来洗碗的人多了,艾晚笑笑,款款走了。
老兵说:“万良,你这碗刷得够有时辰的,刷锅也用不了这么长功夫。”
万良嘿嘿一笑……
第二天吃午饭时,艾晚端着碗走过来:“我的菜吃不了,你帮我克服克服。”
万良嘴里的菜汁把牙都染绿了,吓得差点没咬着舌头:“别——别——我们这菜挺好。”
全桌的士兵都挺直了身子,停止了咀嚼,注视着这个美丽的姑娘。
“我可没病。连眼睛都是1.5的,够当兵的了。”艾晚细细的眉毛皱起来,不高兴自己受了冷遇。
万良不知自己是要,还是不要,赶紧去看老兵。老兵正馋肉,便说:“万良,你还不谢谢人家!”
万良这才松了一口气。艾晚便把肉菜都扣到万良碗里,气得周围几个青年工人直斜白眼。万良把肉分给大家,特意给老兵多分了几块。
以后,艾晚常常给万良拨菜。万良推辞,艾晚就说:“那我可倒掉了。”不得暴殄天物的习惯和肉的香味使万良硬着头皮收下了。“你怎么不给厂里的小伙子?” 万良问过。“我不理他们,他们还成天瞎编派我。要给了谁,还不更想入非非!” 艾晚嘟着嘴说。
万良按老兵的指令,买回大宝抗皱增白粉蜜,试用的效果却很不理想。他以为是自己小气,抹的太少,便狠狠心,剜了一大坨,厚厚涂一层。这下更糟了,象是柏油路上挂了一片雨夹雪。万良火了便用手去搓,一根根泥棍似的灰卷便往下滚。万良大叫大宝骗人。
“不是大宝坑了你,是哥们我坑了你。我抹的是蛤蜊油。你要是不嫌弃,咱俩换。我复员拿回家给你嫂子抹去。”老兵笑眯眯地说。其实他复员后很可能留厂里,可他偏要老说回乡下,以求大家别忌恨他。
万良只好眼睁睁地同老兵进行了不平等交易。
万良买了一双很尖的皮鞋。每天擦得又黑又亮一尘不染。
穿着尖皮鞋,抹着蛤蜊油的万良,每天英姿勃发地站在哨位上,时不时地回过头去,对着半空中微笑,皮肤黝黑但牙齿特白。
艾晚袅袅婷婷走过时,再不必停了脚步去掏白蟒皮书包里的蓝派司。酒盅鞋跟象敲打扬琴一样充满乐感地走过,老兵怎么冲万良使眼色也无济于事。
连长不指名地批评有的同志要注意资产阶级思想的侵蚀,还有要坚守岗位,严格执行纪律,不能让生人进厂。
万良觉得这些同自己无关。艾晚可不是生人,每天她路过岗哨,都要丢来一个妩媚的笑容。她感谢万良为自己节约了时间,哪怕是一分钟。早一分钟到岗,可以翻一页书。早一分钟到学校,可以看一页笔记。
艾晚有几天没来上班了。万良心事重重。看看天车,龙门吊在缓慢地移动,全没了平日明快的风韵。另外的工人接替了艾晚。
艾晚到哪去了?发生了什么事?会不会调走了?该不是病了吧?万良思来想去,又不知跟谁打听,便又有些恨艾晚,为什么不打声招呼呢?可又一想,你万良是人家什么人,人家为什么要告诉你?
“这两天,你那个相好的,怎么没给你送菜来?闹得咱们也沾不上光了。”老兵看万良魂不守舍的样子,干脆把话挑明。
“谁是谁相好的,你可得把话讲清楚。”万良一反常态,对老兵发起火来。
“大哥我说错了。是我的相好的,还不成。”老兵忙着缩小事态。
“是你的相好更不成了!”万良不依不饶。
战士们闲得无事,有时便拿厂里的女工开个玩笑,比如把那个最胖的女大师傅说给干瘦的老兵当媳妇。其实女大师傅的儿子都快有老兵高了,每星期天都到厂里来洗澡,恭恭敬敬地管战士们叫叔叔。大家都不是恶意,开心过后也就忘了,绝不会有人把话传到工人中去。万良这次却真的生起气来。
还好,第四天早上,艾晚上班来了。她的步履有些蹒跚,面色也显得苍白。
“请拿出证件。”万良尽量把声音放轻柔,怕自己一反常态地拦住她,会令艾晚生气。他实在是关心她,怕出了什么事情。
艾晚疲倦地笑了一下,好象并不奇怪万良破坏了他们之间的默契,静静地拿出蓝派司。
“你好几天没来。是三天。”万良低声说。他低下头,并没有看证件,看的是自己的尖皮鞋。
“是三天。”艾晚点点头,有些感动。
“病了吗?”万良勇敢地抬起头,打量着艾晚的面庞,觉得她很忧郁。
“没有病。谢谢你。是考试。不管多大的人,都怕考试。”艾晚叹了一口悠长的气,万良嗅到一股清凉的芬芳。
“是公共关系?”万良问。
“咦!你怎么知道?”艾晚漆黑的眉毛象鸟翅膀一样飞起,她实在想不出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大兵,怎么知道她那么多事情!
“公共关系就是一个社会组织运用传播手段,使自己适用于环境并使环境适应于自己的一种……一种活动或职能,对吗?”
万良紧张地一口气肯定。还好,当初觉得象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一样拗嘴的废话,今天竟相当流畅。
“哟!公关的定义你记得这样熟,真该让你替我去考试。”艾晚大为惊异,不禁对这个憨头憨脑的小伙子另眼看待。
“我不过是随便翻翻书,偶尔记住的。”万良谦虚地说。这可不诚实,为了搞清什么是公关,他在新华书店开架的书柜旁边,没少查找。关键时刻,自己的脑子还挺争气。
“你考的不好吗?”万良替艾晚担心。
“考的还好。只是这学期一结束,就得交下学期的学费了。”艾晚化过妆的眉尖蹙在一起。
“厂里不给你出钱吗?”万良不解。自打当兵以来,什么都是供给制,冬发手套夏发蚊帐,他想不通上学这样庄严郑重的事,怎么还要自己掏腰包。
“专业不对口,所以我得自己筹学费。象高玉宝一样。”艾晚苦笑了一下。
瞎!这么漂亮的高玉宝,还不把周扒皮吓晕过去!万良想说,那你干吗还背这么高级的书包,干吗还穿这么时髦的鞋呢?万良在街上闲逛,专门注意过这种挎包和鞋,价钱好贵。不过万良挺机灵,知道这话艾晚肯定不喜欢听,便叹了口气说: “糟糕!”
“怎么了?”轮到艾晚翻过来关切万良了。
“我的钱刚买了这双尖皮鞋,早知道……”
艾晚一怔,待明白过来,难得地咯咯笑了:“谢谢你这番好意!早知道你这么有钱,我每天该把红烧肉卖给你们当兵的。”她突然停住笑声,怔怔地想起什么。
“我得走了。”艾晚看看表,“下午还是你的班?”
万良点点头。
“下午见。”艾晚把始终未曾打开的蓝派司收进书包。
“下午见。”万良注视着艾晚的背影,喃喃重复道。其实,有进就得有出,既然下午是万良的班,你不想见也得见。可这招呼里,有意味深长的亲切。
老兵象条上好的猎狗,无声地骝跶过来。这位痴痴呆呆的小老弟,看样子要陷入单相思了,拉他一把,义不容辞。
“这小娘们,挺妖道的。”老兵不慌不忙地抛出这句话,引万良开口。
万良一惊,紧张地等待下文,自己却不张口。
老兵也不在乎,他是我行我素惯了的,径直说下去:“讲个笑话给你听。有回夜里巡逻,不是跟你,是跟旁人一岗。砖缝里有团黑乎乎的东西。我以为是条野狗呢,心想堵住它燉锅狗肉还能落条狗皮褥子,就悄悄逼过去,用手电棒这么一照,呵!你猜怎么着?”老兵讲得津津有味,好象眼前正在演这场电影。
万良的心咚咚乱跳,血热烈地往头顶上聚合,他感到某种恶劣的危险正在向自己逼近,又完全不知向何方逃避,忙拼命摇头,表示自己一点也想象不出当时的情景。
原来是一男一女抱成一团。咱实事求是地说,衣服倒是都穿着,夹克衫,挺时髦的那种。拉锁还是全裂着……嘻嘻,挺开眼的。那男的模样我忘了。男的记不住男的长相,可记女的长相那没跑。你有没有这种体会?”
不管万良有没有这种体会,他忙着点头,急等着听下文。
“那女的,我可是记准了。你猜是谁?”
老兵眼里露出不怀好意的狡黠微笑。万良象被扔上岸的活鱼,呼呼直喘粗气。他已猜出那是谁,又不愿相信,痛苦地等待着。
“对!就是刚才那小娘们!听说她不乐意在厂里干,天天想跳槽,到外国人办的饭店里去当小姐。那咱管不着,我别的不服,就服这城里人胆子大。你想,那砖垛子摇摇晃晃,两个人若再一动弹,那还不塌下来成了合葬墓了?还不如咱们乡下,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