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10温情马俊仁-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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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问他的具体心理感受。
马俊仁说:向母亲汇报完了觉得自己心里踏实,觉得母亲会支持我保佑我。
作者打算在这里不避讳地提到一笔,这一笔对于透视马俊仁人格不无意义。
本书前面曾写到,马俊仁在母亲去世的那天凌晨,梦见一只洁净慈祥的母梅花鹿,远在几百里外的母亲就是在那一时刻去世。这个梦几十年来令马俊仁刻骨铭心。当时,与他同睡一个大炕的战友就为他圆过。后来,在他成为国家田径教练后,可能又有人为他圆过。有人说,马俊仁母亲是梅花鹿仙下凡,马俊仁在一些年中接受了这个说法,而且把梅花鹿仙的保佑当做自己和马家军的精神支柱之一。当然,在一些针对他的负面舆论中,梅花鹿仙的说法也是马俊仁遭批判的由头之一。
作者却想对这件事做点考察。
作者向马俊仁坦然提出梅花鹿仙的问题。
马俊仁摇了摇头,不想谈这个话题。他只是说,那个梦现在一想起来还常常一身汗。
作者凝视着马俊仁那张显得有些沧桑的脸,表示很理解。
作者也便在自己思想中将马俊仁的这一精神现象做了分析。
其实,我们的梦常常是用象征的语言来叙述一切的。马俊仁梦中出现的梅花鹿那样洁净那样慈祥,马俊仁那样想亲近它,这极可能就是母亲的象征。这在心理学意义上是个非常容易理解的一般道理。而母鹿在马俊仁一步步亲近时,一直后退直至落入万丈深渊,与马俊仁母亲去世的时间完全吻合,那很可能是马俊仁在那一夜亲人间的心灵感应。根据世界上多种文字记载,很多人都会在亲人去世等重大变故中有特殊的感应,这大概不算太神秘难解的事情,就像动物可以敏感到即将发生的火灾地震一样,人也偶有特殊的敏感。当然,再往下,说马俊仁母亲是梅花鹿仙下凡,可能就是一种杜撰了。
这种杜撰含着安抚马俊仁的善意,但多少有点像迷信了。
然而马俊仁为什么能够接受这种说法,却是有心理基础的。
母亲曾经是他的信仰。是鼓励他人生奋进的赏罚系统。母亲在他心中有着类似宗教的位置。当心中的这个信仰、这个不是宗教的宗教丧失之后,马俊仁的心灵失落空缺了。母亲是梅花鹿仙会保佑他的说法自然而然会潜入他的心灵。
由此可以透视到许多宗教产生的心理过程。
中国自古以来缺乏宗教传统,现在,正式信教的人并不很多,但各种变通的宗教现象随处可见。就像大多数影视剧组在开机前都要去庙里进香求佛和菩萨保佑,又如四面八方旅游者到了名山古刹都要烧个香许个愿。大多数人信佛信菩萨没有到笃信的程度,但是就这样信一点,很人文很和平与现代文化很和谐。
据作者了解,马俊仁并不曾笃信哪一种宗教。他一生奋斗进取都是实干的思路,说得提高一点就是科学实证的思路。如何训练运动员出成绩,他要参考的是国内外各种运动训练学的科学和经验。他的运动队里也配备了各种现代仪器和研究生毕业的科技人才,随时对运动员查血查呼吸查各项生理指标。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在精神世界中有一些科学实证以外的信仰和依赖。在现代发达国家,我们就看到了这种科学实证与宗教意义上信仰的和谐组合。得了诺贝尔奖的大科学家,却可能有非常虔诚的宗教信仰。
像马俊仁这样一生相信实干奋斗的人,有一点个人意义上的信仰,大概并不需要对之苛求。只不过把对母亲的这点信仰当做独自的精神财富更妥当,当做运动队的某种精神依托就不便当了。
其实,梅花鹿就是他心中的吉祥物。很多国家的运动员都有吉祥物崇拜,有的认为某一种颜色的运动衣吉祥,有的认为某一个运动号码吉祥,有的认为某一种标记吉祥。中国人对数字的吉祥观念也颇普遍。这和进庙烧柱香一样,有点和平的意思。马俊仁就曾经指着房间里的沙发说,原来这沙发是黄布面的,我一看,老是黄了黄了,做事就容易黄,不吉利,就让他们将沙发面换成现在的乳白色。作者当时笑道:黄色在古代被认为是大吉大利的颜色,别人还不能随便用,皇帝才可以用呢。马俊仁听完也笑了。
插完这一段,我们故事的叙述还是回到1996年底风雪弥漫的塔子岭上。
马俊仁很传统地祭奠完祖先和父母,便顶风冒雪下山去投入很现代的体育运动竞赛事业。
1997年10月,第八届全运会在上海拉开战幕。
马俊仁带领他的新军出现在赛场。
全运会是中国各省竞相拼搏争夺名次的激烈大赛,东道主上海更把辽宁省这只东北虎视为大敌。马俊仁率领的新军到底会不会突然让世人大吃一惊,人们疑窦丛生拭目以待。当全国媒体再一次如云地包围住他时,他这个大起大落的人物显得沉稳平和。很多记者想一开始就从他嘴里挖出猛料。他在预赛中却一概低调,安排运动员不露锋芒将将进入决赛便算罢了。
看台上有一位特殊的观众,那就是昔日马俊仁的得意门生王军霞。她在亚特兰大奥运会摘金夺银后多少萌生功成身退之意,特别是近期竞技状态不佳,她多少知道马俊仁新军这次来者不善。面对新马家军的强势,她还是避开了正面交锋,没有参加比赛。
就在舆论普遍关注马俊仁能否东山再起时,在预赛时一直引而不发的马俊仁却在决赛中使世人大开眼界。女子中长跑项目又大多成了马家军的天下。女子1500米,姜波夺得冠军,尹丽丽夺得第三名。令人遗憾的是,曲云霞临近终点摔了一跤,不仅曲云霞未能跑出成绩,姜波因为扭头一看受了影响,结果未能打破世界纪录,她的成绩3分50秒98,距当年曲云霞的世界纪录3分50秒46仅差0.52秒。在女子10000米决赛中,新马家军的董艳梅、兰丽新和尹丽丽包揽了金银铜牌前三名。在女子5000米比赛中,又是姜波和董艳梅夺得冠亚军,并分别以14分28秒09和14分29秒82的成绩打破世界纪录。
当刷新世界纪录被证实后,全场起立欢呼。
马俊仁在八运会上共获11块半金牌,占辽宁省队四分之一多,其中包括孙日鹏在男子3000米障碍赛中拿下的金牌。新马家军全线胜利,马俊仁打响了翻身仗东山再起了。全国媒体给了马俊仁一个又一个响亮的大标题:“新马家军新建辉煌”,“马俊仁重现江湖”,“马俊仁还是马俊仁”,“老马你好”。
马俊仁在众人包围中又露出了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
记者们一头包围马俊仁,另一头包围了王军霞。
王军霞当然说一些祝贺马指导的话,甚至还表现出一种超脱局外的轻松态度。然而,如果我们试图洞察人的心理,那么我们会想,当王军霞看着姜波、董艳梅、兰丽新、尹丽丽等女运动员簇拥在马俊仁身边时,她心中是否也会有一种不是滋味的滋味,因为最贴近马俊仁身边的那个位置原本属于她。马俊仁想必为没有在这场大赛中和王军霞对阵感到遗憾,他原来肯定指望在这场比赛中用他的新军刷掉王军霞。现在,他只看到一个在看台上轻松愉快的王军霞。不过,如果马俊仁能够想像到王军霞心中那一份不是滋味的心理,或许也便多了一份胜利的感觉。
就在八运会上新马家军大获全胜时,姜波问了马俊仁一句:马导想什么呢?
马俊仁狠狠地挥了一下手说:我想2000年奥运会。
2008:中国人马俊仁
命运对马俊仁的考验和磨难注定没完。
1998年春,一本书又把当年马家军兵变那段事翻了出来。众多媒体立刻挖猛料做新闻。一时间,在国人眼里只看见一个粗暴野蛮的马俊仁再也看不见其他了。马俊仁万万没有料到这样的结果,精神遭到巨大打击。如果说1966年母亲去世和1994年马家军兵变是马俊仁曾经遭受的两次重创,那么,1998年马俊仁遭受了人生的第三次重创。他悲愤不已昏倒在田径训练场,并且立刻被送往医院。
不深入马俊仁的心理,难以理解这个事情为何对马俊仁打击如此沉重。
一个男人活在世上,永远是父母的儿子。对于那些渴望为社会和民族做出贡献的人物,社会和民族在他们的观念中是一个更大的父母。这与历史上相当一些英雄和伟人都愿意把自己说成本民族的儿子一样。马俊仁自认为对社会和民族鞠躬尽瘁,奋斗了一生。他无法不看重民族及社会对他的评价。如果说父母及老师的评价曾是他儿童少年时代奋斗的主要驱动力,那么,整个民族和社会对他的评价是成熟了的马俊仁的一个更大的驱动力。
面对民族和社会这个大父母,马俊仁同一切有所成就的男人一样,有着一个自己并不自觉的儿子的情结。倘若社会给予他甚多,他会觉得自己有所亏欠,要不遗余力永不停顿地继续努力。而当他感到社会对他的努力缺乏正确评价,曲解了他的奋斗与拼搏时,他无疑会有巨大的冤屈。
1998年的马俊仁所强烈感受到的就是这种冤屈。
他把媒体铺天盖地的炒做看成是社会对他的曲解与不公,尚不能充分理解现代传媒机制中那种既锦上添花又雪上加霜的操作特性。
马俊仁躺在医院里起不来了。1994年12月29日的那场车祸曾造成马俊仁颅底骨骨折,鼻梁骨骨折塌陷,嘴唇豁开,大肠一段渗血,腰部及躯体多处重伤。此外,多年积劳成疾,使他的身体埋藏着多种隐患。由于多年长时间在训练和比赛中喊话,声带长了息肉。本来战胜这些病患就靠他超常的精神透支。现在精神受到重创,强撑的身体一下解体,重伤及隐患都发作了出来。他在医院里昏迷不醒,便血不止。
当他稍稍清醒时,便发出了悲愤冤屈的呐喊。马俊仁要辩白。马俊仁要申冤。马俊仁要讨回自己的公正。
全国民众曾在过去一些年中看到马俊仁站在赛场看台上指挥运动员冲刺的昂首呐喊。现在人们看到的是,他为自己遭受的不平悲怆呐喊。
这个民族与社会其实还是很看好马俊仁的。当马俊仁又一次在病床上醒来时,他看到大连市市长薄熙来和各界代表拿着鲜花站在他床边。马俊仁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有人为他拉开窗帘,指着窗外让他看。马俊仁没看见什么,后来,人们慢慢又扶他到窗口,他看见在医院上空高高地飘起了几个大气球,下面悬挂的红幅大标语是大连市老百姓热爱马俊仁的话。
马俊仁当时觉得阳光很刺眼,眼泪一下掉了出来。
马俊仁对作者说,他那一次在医院真的差点死过去,后来人活过来了,但是心气儿好像没了。他觉得再干没有意思,决定退出体坛去山里隐居了,地方选好了,帐蓬也买了,各种准备都做了。作者知道,倘若马俊仁笃信宗教的话,他这时可能也就出家了。
又后来,正面呵护马俊仁的舆论在全国媒体出现。
全国公众更是出现慰问马俊仁的热潮。无数的慰问电慰问信飞到医院。马俊仁的病房门前堆满鲜花,病房楼门口也摆满了花篮。全国各地来看望马俊仁的人络绎不绝,大连有几家宾馆登出公告,凡是来看望马俊仁的客人一律免费。因为医院拒绝人多看望,百家企业联合派出自己的代表。
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一对唐山残疾人夫妇,四十多岁,得知马俊仁病倒的消息后,夫妇俩周末从唐山上火车,车上没有座,硬是拄着双拐站到大连,下火车后又拄着双拐找到医院。等见到马俊仁时,胳膊窝都硌出血了。他们带来了自己省吃俭用买下的补品,给钱还不要,说,就是想来看看马俊仁,让他知道全国有那么多老百姓支持他,盼着他病快一点好,重新站起来。
马俊仁算是在全国民众的呼唤中一点点站了起来。
马俊仁对1998年这次重创情感受伤最深。前两次重创,他觉得多多少少还可以怪自己。这一次,他觉得纯属莫须有。这么多年来,他拒绝提与这一段相关的人和事。任何记者只要一提,他立刻拒绝采访。即使关系很好的媒体与记者,他也绝不通融。包括中国大众熟悉的著名电视主持人杨澜当年采访他时,开始一提有关那一段的人和事,马俊仁立刻生气地中断采访。好在杨澜善解人意,立刻表示不再提了,采访才得以继续。
事隔六年,作者以为马俊仁也许对那段事已经比较平静,而且也依仗自己和马俊仁已经形成的深度沟通与相互信任,提及了1998年那一段事。作者还试图对马俊仁说,当时有些人初衷可能并不想伤害他。
马俊仁立刻伸手说:那一段不提了。
作者看到了马俊仁不通融,接着说:我在这本书中可以不提,但是我是不是可以知道那段事呢?我曾经听到了那一面之词,我现在是不是可以听到来自你的另一面之词呢?
马俊仁整整抽了大半支烟,而后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又点着一支,讲开了。
他讲得十分激愤。作者一言不发,略有些震惊地听完了。
在这里,作者遵嘱掀过这一页。有些事或许再过些年头可以心平气和。有些事也可能就听之任之地过去了。这里要说的是,马俊仁对朋友是不怀戒心坦诚相待的。在他这段长长的激愤讲话中,有些话是不该对着录音机讲的,但他毫不在意。我们都该信奉朋友之间不相欺的做人原则,都该非常谨慎地运用朋友对自己的信任。
1994年那场车祸重伤后,医生曾宣判马俊仁今后不再适合当田径教练。但马俊仁却在那之后奇迹般出现在田径场上,并于两年多后创造了八运会上马家军东山再起破世界纪录的奇迹。这次马俊仁病倒在医院里,医生又告诉他今后不适合再去干田径教练了。
但是,当社会给了马俊仁一定的安慰后,马俊仁又咬着牙站了起来。
马俊仁是懂得调动心理调动神经继而调动整个人体能的。他自身的经历也再三证明了这一点。他一次次被命运击倒,又一次次靠精神将自己支撑了起来。他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