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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洗澡-杨绛-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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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上午就赶回办公室,不见一人。她觉得又渴又累,热水瓶里却是空的。她正要去打水,恰巧碰见勤杂工秀英。秀英是沈妈的侄女儿,抢着给她打水。姚宓做贼心虚,正需要有人看见她上班,就把热水瓶交给她,自己扶头独坐,暗下决心。她曾把心上的影儿一下子扫开,现在她干脆得把真人也甩掉。
  她把罗厚求她校改的一份稿子整理好,准备交还他。她自己的一大叠稿子给善保借去了,因为她受到了表扬,善保借去学习的,可是至今还没有还她。她写了一个便条,托罗厚转交善保,催讨稿子,因为她自己要用了。然后她取出大叠稿纸,工工整整写下题目,写下一项项提纲,准备埋头用功。假如〃心如明镜台〃的比喻可以借用,她就要勤加拂拭,抹去一切尘埃。
  可是过去的事却不容易抹掉。因为她低头站在开往香山的公共汽车站牌下等车的时候,有人看见她了。不但看见她,也看见了许彦成。


第二部 如匪浣衣
第九章
            

          
              余照和陈善保已交上朋友,经常一起学习,一起玩笑。恰逢这般好秋天,两人动了游兴,约定同游香山。余照到了北京,只到过颐和园,还没游过香山呢。他们避免星期日游人太多,各请了一天假。宛英为他们置备了糕点水果等等,特地还煮了茶叶蛋。她和余楠老两口子看小女儿成对出游,满心欢喜。
  余楠这个暑假也并不寂寞。他从妮娜处得知姜敏愿意加入他的小组,不胜得意。年中工作小结会上姜敏得了表扬,余楠就去贺她。姜敏一扭头似笑非笑说:
  〃我们不过是速成的呀!学完就忘了!〃
  〃哎,〃余楠拍着她的肩膀说:〃学不进的才忘记。我不是早说了吗,希望你快快学成,回过头来教我们。老实告诉你吧,我慢班都没跟上,现在都退学了。〃
  他把姜敏邀到家里,满口称赞她,一面又择问她工作的计划。姜敏当然不会白喝他的米汤。她带着娇笑回敬的米汤,好比掺和了美酒,灌得余楠醉醺醺地。他兴致也高了,话也多了,自吹自卖,又像从前在上海时款待他喜爱的女学生那样。宛英只防姜敏媚惑善保,破坏余照的姻缘。现在余照和善保已经好上了,宛英不防她了。至于余楠,宛英是满不在乎的。余照和善保现在不在身边了,余楠觉得落寞,常到丁宝桂家去喝酒。如今来了个姜敏,平添了情趣。他们谈工作,谈批判,有时施妮娜和江滔滔也过来加入讨论。整个夏天,余楠很少出门,姜敏经常来。
  有时两人低声谈笑,有时热烈地讨论。宛英只听到他们反复提到什么〃观点不正确〃呀,〃阶级性不突出〃呀,什么〃人性论〃呀等等,也不知他们评论什么。她曾悄悄问过善保,善保茫然不知。一次她听见善保问姜敏,她和余先生讨论什么问题呢。姜敏说她是来帮余先生学习俄语,她自己也借此温温旧书。宛英觉得蹊跷,不信自己竟那么糊涂,连外国话和中国话都不能分辨。
  余照和善保游山归来,宛英安排他们在饭间里吃点心。余楠和姜敏正在书房里谈论他们的文章,立即放低了声音。
  余照大声说:〃妈,你知道我们碰见谁了?〃
  善保有心事似的不声不响。
  宛英问:〃碰见谁了?〃
  〃你猜!〃
  宛英说:〃我怎么知道呀。〃
  〃姚宓啊!姚宓!!还有许彦成!!〃
  〃你该称姚姐姐和许先生——还有谁?〃
  〃就他们两个!!〃
  〃别胡说!〃宛英立即制止了余照,〃你们哪儿碰见的?和他们说话了吗?〃
  〃去香山的汽车站上,两人分两头站着!我们赶紧躲了。〃
  〃你们准是看错人了。〃宛英一口咬定。
  〃善保先看见,他拉拉我,叫我看。我们赶紧躲开,远远地看着他们一个前门、一个后门上了车。〃
  宛英说:〃干吗要一个前门、一个后门上车呢?〃她不问情由,先得为姚宓辟谣。〃远远看着像的,不知多少呢。像姚小姐那样穿灰布制服的很多,她怎么会和许先生一起游山呢!你们在香山看见他们两人了吗?〃
  余照不服气说:〃香山那么大,游客那么多,哪会碰见呢?〃
  〃你们只远远看见一个人像姚小姐,又没近前去看,就躲开了,却把另一人硬说是和她一起的。你们准是看错了人。〃
  余照觉得妈妈的话也有道理,承认可能是看错了人。
  善保却固执地说:〃是姚宓,我一眼就看出是她。我决不会看错。〃
  余照听了这话不免动了醋意,因为她知道善保从前看中姚宓。她说:〃哦!是姚宓,你就不会看错!反正你眼睛里只有一个姚宓!穿灰制服的都是姚宓!〃
  善保不争辩,却不认错。宛英不许余照再争。余照哪里肯听妈妈的话,嘀嘀咕咕只顾和善保争吵。
  他们的话,姜敏全听在耳里。她不好意思留在那里隔墙听他们吵嘴,借故辞别出来。
  姜敏相信善保不会看错。她想到办公室去转转,料想姚宓不会在那里,不如先到姚家去看看。
  她入门看见姚宓的自行车,就问开门的沈妈,姚宓是否在家。沈妈说:〃没回来呢。〃姜敏自以为得到了证实,不便抽身就走,不免进去向姚伯母问好,说她回社后还没正式上班,敷衍了几句,有意无意地问:〃姚宓还不回家?〃
  姚太太说:〃她还不回来呢。〃
  姜敏暗想:不用到办公室去了,且到许彦成家去看看。她辞了姚太太又到许家。
  许彦成从姚家回来,就闷闷地独在他的〃狗窝〃里躺着。李妈出来开门,遵照主人的吩咐,说〃先生不在家〃。杜丽琳一听是姜敏,忙出来接待。她恭喜姜敏学习成绩优异,又问她有没有什么事。
  姜敏说:〃想问问几时开小组会。〃
  丽琳说,没什么正式的会,他们小组经常会面,不过星期一上午他们都在办公室碰头,安排一星期的工作。她和姜敏闲聊了一会儿。姜敏辞出,觉得时间已晚,没有必要再到办公室去侦察。姚宓这时候即使跑到办公室去工作,也不能证实她没有游山。她拿定自己侦得了一个大秘密。不过她很谨慎,未经进一步证实,她只把秘密存在心里。
  星期一,罗厚照例到办公室去一趟(别的日子他也常去转转,问问姚宓有没有什么事要他办的)。他跑去看见姚宓正在读他请姚宓看的译稿,就问:〃看完了吧?看得懂吗?〃
  姚宓说:〃懂,当然懂。可是你得附上原文,也让我学学呀。〃
  罗厚笑嘻嘻说:〃原文宝贵得很,是老头儿从法国带回来的秘本,都不大肯放手让我用。〃
  〃那你怎么翻译呢?〃
  罗厚说:〃不用我翻呀。他对着本子念中文,我就写下来,这就是两人合译。我如果写得一塌糊涂,他让我找原文对对。我开始连原文都找不到,现在我大有进步了。〃
  〃这也算翻译?他就不校对了?〃
  〃校对!他才不耐烦呢!所以我请你看看懂不懂。〃
  〃发表了让你也挂个名,稿费他一人拿?〃
  〃名字多出现几次,我不也成了名翻译家吗?〃
  两人都笑了。
  正说着,只见姜敏跑来。罗厚大声说:〃唷!你怎么来了?你不是改在余先生家上班吗?〃
  姜敏横了他一眼:〃谁说的?〃
  姚宓微笑着说:〃听说你天天教余先生俄语呢。〃
  姜敏忍不住了,立即回敬说:〃听说你某一天陪某先生游香山了!〃
  姚宓的脸一下子转成死白,连罗厚都注意到了。可是姚宓很镇静地说:〃我没有游香山。〃
  〃没游香山,游了樱桃沟吧?〃姜敏一脸恶笑。
  姚宓说:〃我没有游樱桃沟。我天天在这儿上班。〃
  这时候,姜敏等待着的许彦成和杜丽琳正好进门。姜敏只作不见,朗朗地说:〃可是有人明明清清看见你们两人去游山了!你,还有一个人……〃
  罗厚深信姚宓说的是实话,所以竖眉瞪眼地向姜敏质问:〃你亲眼看见的?〃
  姜敏说:〃有人亲眼看见了,我亲耳朵听见的。〃
  他们大家招呼了许先生和杜先生。
  姜敏接着说:〃星期五上午,在去香山的汽车站上,你们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一个前门上车,一个后门上车……〃她瞥见许彦成脸色陡变,杜丽琳偷眼看着彦成。
  罗厚指着姜敏说:〃你别藏头露尾的!谁亲眼看见了?我会去问!我知道你说的是陈善保。善保告诉我的,他星期五和朋友一同去游香山。我会当面问他!〃
  姜敏鄙夷不屑地笑道:〃我说了陈善保吗?我一个字儿也没提到他呀!反正姚宓在这儿上班呢,当然就是没有游山。游山自有游山的人。〃她料定姚宓在撒谎。
  许彦成和杜丽琳都已经坐下。丽琳笑着说:〃姜敏同志,你说的是我们吧?〃
  〃我说的是游山的人。〃
  丽琳说:〃就是我和彦成呀。我们俩,上班的时候偷偷出去游香山了,彦成自不量力,一人爬上了'鬼见愁'。挤车回来,有了座儿还只顾让我坐,自己站着,到家还兴致顶高。可是睡了一宵,第二天反而睡得浑身酸痛,简直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力气全无。你来的时候他正躺着,我让李妈说他不在家,让他多歇会儿。谁看见我们的准是记错了日子。我们游山是星期四,不是星期五。〃
  姚宓仍静静地说:〃不论星期四、星期五,我都在这里上班。可以问秀英,她上下午都来给咱们打开水的。〃
  姜敏没料到她拿稳的秘密却是没有根,忙见风转舵说:
  〃罗厚,听见没有?人家说的准是星期四。假如是星期五,那就是陈善保和他的朋友。反正我听见人家说,亲眼看见咱们社里有人游香山了。我以为是姚宓,随便提了一句,你就这么专横!〃
  罗厚卷起自己的稿子,站起来说:〃你们是开小组会吧?我也找我的导师去。〃
  他出门听见姜敏在说:〃他们拉我加入他们的小组。我不知该怎么办好……〃
  罗厚不耐烦,挟着稿子直往余楠家跑。
            


第二部 如匪浣衣
第十章
            

          
              罗厚气愤愤地到余楠家去找善保,正好是善保开的门。罗厚不肯进屋,就在廊下问善保:〃你香山玩儿得好吗?〃
  善保说:〃玩得顶好,可是回来就吵架了。〃
  罗厚不问吵什么架,只问:〃你碰见姜敏了吗?你跟她说什么来着?〃
  〃什么也没跟她说呀。她在前屋和余先生讨论什么文章呢。〃
  〃听她口气,好像是你告诉她游山看见了什么人。她没说你的名字。可是星期五游香山的,不就是你吗?她说,有人亲眼看见了谁谁谁。〃
  善保急忙问:〃她说了谁?〃
  〃一个是姚宓,还有一个没指名。可是姚宓说,她每天上下午都上班,没有游山。〃
  善保说:〃姜敏准是听见我们吵架——我说看见一个人像姚宓,还有一人像许先生——当然是我看错了。余照就说不可能。我太主观,不认错。给你这么一说,分明是我看错了人。其实我自己都没看清,也没让余照再多看一眼,我们赶紧躲开了。回来她说我看错人了。她使劲儿说我错,我就硬是不认错。哎,我这会儿一认错,觉得事情都对了,我浑身都舒服了。我现在服了,罗厚啊,一个人真是不能太自信的。可是姜敏不该旁听了我们吵架出去乱说,影响多不好啊!〃
  〃她没想到我会追根究底,也没想到许先生恰好前一天和杜先生游了香山。她就趁势改口,说她说的是星期四。〃
  善保说:〃我一定去跟她讲清楚。这话我该负责。姜敏不应该乱传,可是错还是我错。而且错得岂有此理,怎么把姚宓和许先生拉在一起呢。看错了人不认错;还随便说,也没想到姜敏在那儿听着。真糟糕!我得了一个好大的教训。我实在太主观唯心了,还硬是不信自己会错。一会儿我得和姜敏谈谈,她太轻率。〃
  余楠在屋里伸着耳朵听他们说话。如果许彦成和姚宓之间有什么桃色纠纷,倒是个大新闻。可是他护着女儿,不愿意看到女儿向善保认错。现在听来,分明错在善保。善保已经满口认罪,他抱定〃不痴不聋,不作阿姑阿翁〃的精神,对善保和罗厚的谈话,故作不闻。他只顾专心干他自己的事。
  余楠的书房和客堂是相连的一大间,靠里是书房,中间是客堂,后间吃饭。客堂的门是他家的前门。临窗近门处有一张长方小几,善保常在那里看书作笔记。余楠为他安排的书桌在后厢房,是余照的书桌。善保虽然享有一只抽屉,总觉得不是他的书桌,他自己的书桌还在组办公室里。他喜欢借用客堂里的小长方几,如有客来,外面看不见里面,他隔着纱窗却能看到外边亮处来的人,他可以采取主动。
  罗厚走了不多久,姜敏就来了。善保立即去开了门,对她做个手势叫她在沙发上坐下。他自己坐在一只硬凳上,低声说:
  〃你有事吗?我有要紧话跟你说呢。〃
  姜敏对低头工作的余楠看了一眼,大声回答:〃说吧,反正你的事总比别人的要紧。〃
  善保怕打搅余楠,说话放低了声音。姜敏却高声大气。只听得她说:
  〃我早知道呀!我知道罗厚准来挑拨是非了。〃
  善保低声不知说了什么话。她声音更高了:
  〃我说错了吗?星期四,许先生杜先生游了香山。星期五,你和你的对象去游了香山。工作时间,咱们社里的人游山去了!这是我乱传的谣言吗?倒是我轻率了!〃
  善保又说了不知什么。她回答说:
  〃我扯上姚宓了!又怎么?她说了我一句,我不过还她一句罢了!她说我天天教余先生俄语,我就说她某一天陪某先生游山。〃
  善保说:〃可是她没有陪某先生游山呀!〃
  姜敏说:〃请问,我教余先生俄语了吗?〃
  善保的声音也提高了:〃那是你自己说的呀!〃
  姜敏说:〃她陪某先生游山,不也是你自己说的?〃
  善保大声说:〃我在告诉你,是我看错了人。〃
  姜敏说:〃我也告诉你,是我看错了事。我不知道余先生不学俄语了。你传我的话,是慎重!是负责!我传你的话,是轻率!是不负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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