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杨绛-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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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里。余楠认识这一位是女作家江滔滔,傅今的新夫人,余楠的紧邻。她穿一件蓝底绿花的假丝绒旗袍,涂了两颊火黄胭脂。她确是坐在河马夫人的怀抱里,不是挤的。余楠忽然明白了,河马夫人准是他闻名已久的施妮娜,〃南下工作〃刚回来。她曾和前文大同在苏联,认识傅今。听说江滔滔是她的密友,傅今的婚事是她一手促成的。
马任之约略叙说文学研究社怎样从国学专修社脱胎发展,还有许多空白有待填补,许多问题有待解决。余楠一只耳朵听讲,两只眼睛四处溜达。他曾听了宝桂说,社里最标致的还数姚小姐,尽管这几年来太辛苦,不像从前那样娇滴滴的了。余楠到图书室去过多次,从没有看见标致的小姐,难道姚小姐比〃标准美人〃还美?他眼光一路扫去,一个女同志眉眼略似他的胡小姐,梳着两极小辫儿,身体很丰满,只管和旁边一个粉面小生式的人交头接耳,一面遮着脸吃吃地笑,一面用肩膀撞旁边的〃小生〃。难道她是姚小姐吗?那边还有个穿鹅黄色的毛衣的年轻姑娘,白白的圆脸,一双亮汪汪的眼睛,余楠认识她,是上海分配来的大学毕业生姜敏。两侧椅上挤坐着好些穿制服的。余楠不敢回过头去。他自信美人逃不过他的眼睛,可是他没有看见标致的小姐。
马任之简短地结束了他的开场白。他很实际他说,俗话〃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个文学研究社还只是蛋里没有孵出来的麻雀呢。有一位贵宾风趣地插话,说文学研究社是个〃鸵鸟蛋〃,或者可称〃凤凰蛋〃,凤凰就是大鹏鸟。
一位首长在众人笑声中起立,接着〃凤凰蛋〃谈了他的期望,随即转入正题,说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齐心协力,为新中国的文化做出贡献,为全人类做出贡献。他说:知识分子要发挥自己的一技之长,为人民服务;文武两条战线同样重要,而要促使全国人民同心协力,促使全世界人民同心协力,笔杆子比枪杆子的力量更大。
余楠觉得这倒是自己从未想过的,听了大为兴奋,并觉得老共产党员确像人家说的那样,像陈年老酒,味醇而厚。他忘掉了〃最标致的小姐〃,正襟危坐,倾听讲话。
丁宝桂却在伤感。这间会议室是他从前常来喝茶聊天的办公室。姚謇突然倒地,就在这间屋里——就在他目前坐着的地方。那时候姚謇才五十五岁。姚太太和他同岁,看来还很年轻很漂亮呢,现在却成了残废,虽然口眼不复歪斜,半边脸究竟呆木了,手不能弹琴,一只脚也瘸了。姚小姐当年是多么娇贵的小姐呀,却没能上完大学,当了一名图书室的职员,好好一门亲事也吹了。马任之那时候不过是姚謇的助手,连个副社长都不是,现在一跃而当了社长!那时候,他和丁宝桂最谈得投机。丁宝桂常常骂共产党煽动学生闹事罢课。另两位老先生谈到政治都有顾忌,只有马任之和他一吹一唱地骂。丁宝桂听说马任之当了社长,方知他原来是个地下党员,不觉骇然,见了马任之又窘又怕,忍不住埋怨说:〃任之兄,你太不够朋友了。我说话没遮拦,你也不言语一声,老让我当着和尚骂贼秃。〃他说完马上后悔失言,心想糟糕,马任之尽管不拿架子,他究竟是社长了呀,怎么还把他当作姚謇的助手呢!马任之只哈哈大笑说:〃共产党不怕骂。你有什么意见,尽管直说,别有顾虑。〃他还邀请丁宝桂到文学研究社来当研究员。据丁宝桂了解,研究员相当于大学教授呢,他原先不过是个副教授,哪有不乐意的。马任之对他还是老样儿,有时也和他商量事情(例如聘请余楠的事)。丁宝桂渐渐忘了自己原是反共老手,而多少以元老自居了。他的好饭碗是共产党给的,他当然感谢。只是想到去世的姚謇音和他的寡妇孤儿,不免凄恻。
他看见姚宓坐在沿墙的后排,和王正在一起。几个年轻人可能都是对她有意思的,也坐在近处。她在做记录,正凝神听讲。忽然她眼睛一亮,好像和谁打了一个无线电,立即低头继续写她的笔记。〃呀!〃丁宝桂别的事糊涂,对这种事却特别灵敏,〃姚小姐不是随便给人打'无线电'的女孩子,她给谁打'无线电'呀?〃他四顾寻找。坐在面南一排的余楠一脸严肃,他当然看不见后排的人。他旁边的许彦成呆呆地注视着他的〃标准美人〃。俊俏的河马夫人已经停止抽烟,和女作家仍挤坐在一处。那个粉面〃小生〃在打瞌睡。他一路看过去,都是他还不知姓名的中青年,看来并没有出色的人物。谁呢?丁宝桂未及侦察出任何线索,首长的讲话已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来宾的自由发言也完了。傅今站起来请大家别动,先让来宾退席。他通知全体人员下星期开会谈谈体会。
文学研究社就此正式成立了。
第一部 采葑采菲
第五章
我国有句老话:〃写字是'出面宝'〃。凭你的字写得怎样,人家就断定你是何等人。在新中国,〃发言〃是〃出面宝〃。人家听了你的发言,就断定你是何等人。
傅今召集的会未经精心布置,没有分组,只好仍在会议室举行。许多人济济一堂,彼此相熟的中青年或政治水平较高的干部就不发言了,专听几位专家先生发表高论。负责政治工作的范凡不肯主持这个会,只坐在一隅,洗耳旁听。
傅今坐在长桌面南的正中做主席。他是个广颡高鼻,两耳外招的大高个儿,虽然眼睛小,下巴颏儿也往里缩,他总觉得自己的耳鼻太张扬,个儿也太高,所以常带些伛背,做主席也喜欢坐着。姚宓坐在他对面做记录。她到社较早,记得快,字又写得好,记录照例是她的事。
经过一番冷场,傅今点了余楠的名。余楠显然是早有准备的。他从自己听了首长的讲话如何受到鼓舞谈起,直谈到今后要发挥一技之长,和同志们同心协力,尽量做出贡献,他谈得空洞些,却还全面,而且慷慨激昂,因为他确信自己是爱上了社会主义,好比他确信自己决不抛充宛英一样。可惜他乡音大重,许多人听不大懂。那位居住法国多年的朱千里接着谈。他说同意余楠先生的话,接下就谈他几十年寒窗,又谈到他的种种牢骚,海阔天空,不知扯到了哪里去,也不知谈的是什么,许彦成但愿他把时间谈完,自己得以豁免。准知朱先生忽然咳两声说:〃扯得远了,就到这里吧。〃大家舒了一口气。许彦成生怕傅今点他的名,只顾低着头。他觉得这种发言像小学生答课题。答得对,像余楠那样,他也觉得不好意思。答得不在点儿上,当然更可笑了。首长的话他不是没有仔细听;他还仔细想过,感慨很多。可是从何说起呢?在这个会上谈也不是场合。杜丽琳这次开会还是坐在许彦成对面,瞧他低着头不肯开日,就大大方方地接着谈了几点〃粗浅的体会〃,内容和余楠的相仿,只是口齿清楚,层次分明,而且简简短短。大家对这位十足的〃资产阶级女性〃稍稍刮目相看。许彦成看见傅今眼睛盯着他,对他频频点头,知道逃不过了。可是这一套正确的话又让杜丽琳说过一遍了,他怎么再重复呢?
他平日常在图书室翻书,又常和年轻同事们下棋打球,大家觉得他平易近人,和他比较熟;又因为他爱说笑,以为他一定会〃发〃一个很妙的〃言〃。谁知他只蚊子哼哼一般,嗡嗡地自己对自己说了一串话。大家带着好意并好奇,齐声嚷:〃听不见!〃他急得抬头向着人家,结结巴巴吐出几句怪话来。他说:〃人、人、人类从从有历、历、历史以来,只是互相残、残、残杀,怎么能同、同、同心协、协、协力呢!谁都觉得自己的理是唯一的真、真、真理……〃他说不下去,就把手心当擦脸的毛巾那样在脸上抹了一把。大家都笑起来。
杜丽琳笑着举手,请主席让她插句话。她替彦成说:〃所以关键是要有正确的思想,要用马列主义为指针,统一思想,统一行动。〃
余楠不示弱,忙也插话说,他们的重要任务是加紧学习马列主义。
施妮娜为了抽烟方便,带着江滔滔坐在长桌侧面。她这时忍耐不住,把她那双似嗔非嗔的眼睛闭了一闭,用低沉哑涩的声音,语重心长他说:
〃首先是把屁股挪过来。〃
余楠正坐在她近旁。他瞪着她的这部分,肥鼓鼓地裹在西装裤子里稳稳地坐着。他竟不敢当众重复她用的名词,只好顿口无言。壮丽娜却不知轻重笑说:
〃我们万里迢迢赶回祖国,我们是整个人都投入了。〃她忘了自己是一脑袋的资产阶级思想,浑身散发着资产阶级的气息呢。她的话引起会场上一段语言空白,接着是乱哄哄许多议论。傅今立刻掌握了会场,请许先生继续谈。
许彦成如梦初醒,惊跳一下,口吃都停止了。只傻乎乎他说:〃忘了——哦,没有了,完了。〃接着尽:〃我同意大家的话。〃大家又都笑了。
姚宓认真地想了一起,走笔如飞连写了好多行。许彦成不知记录了什么,只看着她发怔。
经过这段插曲,会场活跃起来,很多人都围绕着刚才的论点阐发一句两句。丁宝桂坐在角落里,本来打定主意不说话的,这时也参加了〃大合唱〃。
傅今总结了这个会。他要求各研究员本着首长讲话的精神,拟定自己的工作计划,并把自己前一段的工作写出小结。
壮丽琳随着散会的群众挤出会议室,站在门口等待许彦成,只见他还没出来,正在翻看姚宓的记录;看完后,他很有意思地一笑。把本子还给姚宓。姚宓背门而立,丽琳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彦成微笑和姚宓点点头,才随着人流走向门口。
他们俩同回宿舍。丽琳装作不在意,随口问:〃记录上把你的话都记上了吗?〃
〃都记上了。〃
丽琳冷眼看着他说:〃你好像很满意。〃
彦成认真地:〃难为她,记得好极了。〃他想着姚宓的记录,的确很满意,并没注意到丽琳的脸色和她的沉默。
丽琳看看左右没有旁人,才叹口气说:〃说笑也该看看什么场合。范凡同志坐在一边听着呢,你就为了逗人笑,装起小丑来了。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说话结结巴巴的呀?〃
彦成委屈说:〃我要是逗人笑,早不结巴了。小时候我妈妈打我,我就结巴。后来对老师也结巴。我伯父费了不少心思,我自己也下了好大功夫才纠正过来的。我又不是假装。他们笑我,我也没办法呀。〃
丽琳也委屈说:〃我拉你一把,帮你接上一句,你却当众给我没脸:'忘了!没有了!完了!'〃。
〃是完了呀。我开头说同心协力的重要。接下说,要促使全体人民同心协力,首先要彼此了解,相互同情,团结一致,不能为个人或个体的私利忘了全体的福利;因为一有私心,就看不清是非,分不出好夕,造成有史以来人类的互相残害——当然,这话也只是空话,可是,活没有错呀。〃
丽琳睁大了一双美目,诧异说:〃这套话,我怎么没听见呀?〃
〃我声音小了些,也谈得有点乱——可是你又不在听,你在看人。〃
〃我看人?〃丽琳不怒而笑了。〃倒说我看人!不知谁只顾看人,连话也不会说了。〃
他们已到了家门口。两人都住嘴,免得女佣看见了以为他们吵架。
第一部 采葑采菲
第六章
许彦成和杜丽琳结婚五年了。他们同在国外留学,一个在美国,一个却在英国,直到这番回国,才第一次成立家庭,这也许是偶然,也许并非偶然。据说,朋友的交情往往建立在相互误解的基础上。恋爱大概也是如此。
壮丽琳家在天津,是大资本家的小姐。她中学毕业后没考上天津的大学,爱面子,补习一年后再次投考,就撇开天津而考进了上海的一个教会大学。她身材高而俏,面貌秀丽,又善于修饰,长于交际,同学送了她一个〃标准美人〃的称号。据说追求她的人多于窟门弟子七十二。
许彦成家也在天津。他是遗腹子,寡母孤儿由伯父赡养;伯父是在天律开业的西医。彦成的寡母是了不起的人物——至少在她自己心目中是如此。因为她是一位举人老爷的小姐,而她听说,守节的寡妇抵得大半个举人。举人当然了个起,该享特权。她父母在世的时候,她是〃最小偏怜女〃。父母去世后哥嫂把她嫁了个短寿的姑爷,对得起父母和妹妹吗?他们凡事都让她三分,也是应该呀。至于许家,更不用说了。新郎是〃寒金冷水〃的命,〃伤妻克子〃,害得新娘子没做妈妈先成了寡妇,许家人凡事当然更让她七分。唯一不纵容她的是自己的不孝之子彦成,一两岁的娃娃时期就忤逆。妈妈要他吃甜的,他偏要吃咸的。甜藕粉糊喂到嘴里,他还不肯咽下去,〃噗噗〃地喷了妈妈一脸,气得妈妈一巴掌把他从凳上打得滚落在地,还放声大哭。伯母把他拣了去,他竟忘本不要妈妈,专和伯母好。他上小学的时候,放学回家只往伯母屋里跑。做妈妈的说:儿子是她生的,大房有大房的儿子,不该抢她的儿子。彦成上中学,伯父干脆让寄宿在校,省些口舌。他妈妈寂寞,不知哪里去买了个小丫头来陪伴并侍候自己。彦成中学毕业,小丫头已十六八岁,长得也还不错。彦成的妈妈想叫儿子收了房,好让丫头死心塌地,更要紧的是乘早给她生下个孙子。彦成干脆不回家。他要到大后方去读大学。他妈妈当然死也不放,她认为大后方就是战场。伯父伯母说好说歹,讲定折中办法,让彦成到上海投考大学。他考进了一个有名的教会大学,和杜丽琳恰在一校,并且同在外文系。
杜丽琳比许彦成大一岁而低一班。她是个很要好的学生,十分用功而成绩只在中上之间,一心倾慕有学问的博士。她又像一般教会中学毕业的女学生,能阅读西洋小说,爱慕西洋小说里的男主人公:身材高,肤色深,面貌俊秀,举止潇洒。许彦成虽然不是博士,他学习成绩出人头地,杜丽琳认为他是博士的料。他虽然衣着不修边幅,在杜丽琳眼里,他很像西洋小说里的主人公。
许彦成有时也注目看看这位〃标准美人〃,觉得她只是画报上的封面女郎,对她并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