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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

洗澡-杨绛-第9部分

小说: 洗澡-杨绛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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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计办公室冷,又添一件背心。彦成等着她折腾,一面默念着他和姚宓的密约:〃咱们得机灵着点儿。〃〃机灵〃?怎么机灵呢?就是说:他们得尽量设法投在一个小组里,却不能让人知觉。他憬然意识到自己得机警,得小心,得遮掩。
  他们夫妇到办公室还比别人早。罗厚、善保和他们招呼之后说:〃许先生好久没来,我们这儿新添了人,您都不知道吧?〃
  彦成进门就看见了角落里的姚宓。他很〃机灵〃,只回头向她遥遥一点头,忙着解释家里来了亲人,忙得一团糟。丽琳过去欢迎姚宓,问她怎么坐在角落里。姜敏恰好进来,接口说:〃姚宓就爱躲在角落里。〃姚宓只笑说:〃我这里舒服,可以打瞌睡。〃
  他们大伙进里间去,各找个位子坐下。善保还带两把椅子,姚宓也带了自己的椅子。丽琳注意到彦成和姚宓彼此只是淡淡的。彦成并不和她说话,也不注意她,好像对她没多大兴趣。丽琳觉得过去是自己神经过敏了,自幸没有〃点破他〃。
  余楠进门就满面春风地和许杜夫妇招呼,对其余众人只一眼带过。他挨着组长的大办公桌坐下。朱千里进门看见姚宓,笑道:〃唷!我是听说姚小姐也来我们组了!今天是开欢迎会吧?〃他看见丽琳旁边有个空座,就赶紧坐下。姚宓沉着脸一声不响。朱千里并不觉得讨了没趣,只顾追问:〃来多久了?〃
  姚宓勉强说:〃四五六天。〃
  余楠翘起拇指说:〃概括得好!〃
  正说着,施妮娜和江滔滔姗姗同来。妮娜曾到组办公室来过,并占用了新书桌。彦成并不知道,看见两人进来,就大声阻止说:〃我们开会呢!〃
  丽琳在他旁边,忙轻轻推了他两下。
  彦成却不理会,瞧她们跑进来,并肩踞坐在组长的大办公桌前,不禁诧怪说:〃你们也是这一组?〃
  丽琳忙说:〃当然啊!外文组呀!〃
  朱千里叼着烟斗呵呵笑着说:〃一边倒嘛!苏联人不是外人,俄文也不是外文了!〃
  彦成不好意思了。他说:〃我以为苏联组跟我们组合不到一处。〃
  施妮娜咧着大红嘴——黄牙上都是玫瑰色口红——扭着头,妩媚地二笑,放软了声音说:〃分不开嘛!〃她看看手表,又四周看了一眼,人都到齐了。她用笔杆敲着桌子说:〃现在开会。〃
  彦成瞪着眼。丽琳又悄悄推他两下。
  妮娜接着说:〃傅今同志今天有事不能来,叫我代他主持这个会,我就传达几点领导的指示吧。〃她掏出香烟,就近敬了余楠一支,划个火给余楠点上,自己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两指夹着烟卷,喷出一阵浓烟。
  朱千里拔出嘴里的烟斗,站了起来。他是个干干瘦瘦的小个子,坐着自觉渺小,所以站起来。他说:〃对不起。我有个问题。我是第一次来这儿开会,许多事还不大熟悉。我只知道傅今同志兼本组组长,还不知其他谁是谁呢?施妮娜同志是副组长吗?〃
  妮娜笑得更妩媚了。她说:〃朱先生,您请坐下一书——姚宓同志,你不用做记录。〃
  姚宓只静静地说:〃这是我自己的本子。〃
  罗厚的两道浓眉从〃十点十分〃变成〃十点七分〃,他睁大了眼睛说:〃领导的指示不让记吗?〃
  妮娜说:〃哎,我不过说,组里开会的记录,由组秘书负责。我这会儿传达的指示,是供同志们讨论的。〃
  陈善保是组秘书,他扬扬笔记本问:〃记不记?〃
  妮娜说:〃我这会儿的话是回答朱先生的,不用记——朱先生,咱们的社长是马任之同志,这个您总该知道吧?他是社长兼古典文学组组长。傅今同志是副社长兼外国文学组组长。现当代组和理论组各有组长一人,没有副组长。古典组人员没全,几个工作人员继续标点和注释古籍,纯是技术性的工作,说不上研究。以前王正同志领导这项工作,现在她另有高就,不在社里了。古典组开会,马任之同志如果不能到会,丁宝桂先生是召集人。我今天呢,就算是个临时召集人吧。〃她停顿了一下,全组静静地听着。
  她接着郑重地说:〃咱们这个组比较复杂。别的组部已经工作了一段时间了,只咱们组连工作计划还没走下来呢——各人的计划是定了,可是全组的还没统一起来。〃
  她弹去香烟头上的灰,吸了一口,用感叹调说:〃一技之长嘛,都可以为人民服务。可是,目的是为人民服务呀,不是为了发挥一技之长啊!比如有人的计划是研究马腊梅的什么《恶之花儿》。当然,马腊梅是有国际影响的大作家。可是《恶之花儿》嘛,这种小说不免是腐朽的吧?怎么为人民服务呢!——这话不是针对个人,我不想一一举例了。反正咱们组绝大部分是研究资本主义国家的文学。什么是可以吸收的精华,什么是应该批判的糟粕,得严加区别,不能兼收并蓄。干脆说吧,研究资产阶级的文学,必须有正确的立场观点,要有个纲领性的指导。你研究这个作家呀,他研究那个作家呀,一盘散沙,捏不成团,结不成果。咱们得借鉴苏联老大哥的先进经验,按照苏联的世界文学史,选出几个重点,组织人力——组织各位的专长吧,这就可以共同努力,拿出成果来。我这是传达领导核心小组的意见,供大家参考讨论。〃
  朱千里的计划是研究玛拉梅的象征派诗和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他捏着烟斗,鼻子里出冷气,嘟嘟嚷嚷说:
  〃马腊梅儿!《恶之花儿》小说儿!小说儿!〃
  可是没人理会他。大家肃然听完这段传达,呆呆地看着妮娜吸烟。
  余楠问:〃领导提了哪几个重点呢?〃
  江滔滔娇声细气地说:〃莎士比亚,巴尔扎克,狄更斯,布朗悌姐。〃
  彦成等了一等,问:〃完了?〃
  江滔滔说:〃咱们人力有限,得配合实际呀!〃
  彦成这时说话一点不结巴,追着问:〃苏联文学呢?〃
  施妮娜慢慢地捺灭烟头,慢慢地说:〃许先生甭着急,苏联文学是要单独成组的,可是人员不足,一时上还没成立,就和古典组一样,正在筹建呢。〃
  江滔滔加上一个很有文艺性的注释:〃苏联文学,目前就溶化在每项研究的重点里了。〃
  朱千里诧异说:〃怎么溶化呀?〃
  滔滔说:〃比如时代背景是什么性质的,资产阶级的上升时期和下落时期怎么划分,不能各说各的,得有个统一的正确的观点。〃
  许彦成〃哦〃了一声,声调显然有点儿怪。丽琳又轻轻推他一下。他不服气,例过身子,歪着脑袋看着丽琳,好比质问她'推我干吗?'窘得丽琳低眼看着自己的鼻子,气都不敢出。
  朱千里却接过口来:〃就是说,都得按照苏联的观点。就是说,苏联的观点驾凌于各项研究之上。〃
  余楠纠正说:〃不是驾凌,是供我们依傍——我觉得这样就有个纲领性的指导,很好。照滔滔同志的解释,我们就是取四个重点。〃
  妮娜说:〃对!取四个重点。分四个小组。〃
  余楠赶紧说:〃我想——我——就研究莎士比亚吧。陈善保同志做我的助手,怎么样?〃
  姜敏没想到余先生挑了善保没要她。她估计了一下情势,探索性地说:〃我跟杜先生研究布朗悌,杜先生要我吗?〃
  杜丽琳乖觉地说:〃好呀,咱俩一起。〃
  彦成暗暗得意。他从容说:〃我就研究狄更斯了。〃
  罗厚欣然说:〃我也狄更斯。〃
  姚宓急忙说:〃我也是狄更斯。〃
  朱千里看着姚宓,取笑说:〃假如你是狄更斯,我就是巴尔扎克了!〃他指望逗人一笑。可是谁也没有闲情说笑。
  施妮娜说:〃姚宓同志,你懂法文,你作朱先生的助手——就这样:咱们成立四个小组,四位小组长,四个助手。以后凡是指导性的讨论,只要组长参加就行。〃
  姚宓着急说:〃我不是法文专业,法文刚学呢。〃
  朱千里说:〃我教你。〃
  妮娜说:〃专家是发挥专长,助手跟着学习。咱们好比师徒制吧,导师领导工作,徒弟从工作中提高业务。〃
  罗厚说:〃我也懂点法文,我跟朱先生做徒弟。〃
  朱千里却说:〃我的专业不是小说,我是研究诗歌戏剧的。〃
  妮娜卖弄学问说:〃朱先生可以研究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呀!〃
  朱千里使劲说:〃我已经声明了,我的专业不是小说!我也懂英文,也研究过莎士比亚,我加入余楠同志的小组,做他的助手。〃
  江滔滔轻声嘟嚷:〃这不是捣乱吗?〃
  妮娜反问说:〃那么巴尔扎克呢?总不能没有巴尔扎克呀!〃
  彦成忍不住说:〃没有的还多着呢!且不提俄罗斯文学,不提德国文学、意大利文学,单讲法国英国文学,雨果呢?司汤达呢?福楼拜呢?莫里哀呢?拜仑、雪菜呢?斐尔丁呢?萨克雷呢?倒有个布朗悌!〃
  善保忍耐了一会儿,怯怯地说:〃我水平低,莎士比亚太高深了,我——我——。〃
  姜敏忙说:〃我跟你换。〃
  丽琳笑说:〃干脆取消了我们那个小组。我也跟余先生学习。〃
  余楠说:〃我又不是莎士比亚专家!我向朱先生、杜先生学习。〃
  妮娜忙用笔杆敲着桌子说:〃同志们,不要抱消极态度,请多提建设性的意见!〃
  朱千里说:〃好啊!我建设!我女人——我爱人和我同在法国生活了十年,请她来做小组长,我向她学习!〃
  〃您爱人是哪一位呀?〃妮娜睁大了她那双似嘎非嘎的眼睛。
  〃她不过是个家庭妇女,无名无姓。〃
  江滔滔气愤说:〃这不是侮辱女性吗?〃
  罗厚乘机说:〃该吃饭了,建议散会,下午再开。〃
  妮娜看看手表,确已过了午时。她把刚点上的烟深深吸了两口,款款地站起来说:〃咱们今天的会开得非常成功,同志们都畅所欲言,表达了各自的意见。我一定都向领导汇报。现在散会。〃
  〃下午还开吗?〃许多人问。
  〃对不起,我不是领导。〃她似嗔非嘎地笑着,一手夹着烟卷,一手护着江滔滔,让近门的人先退。
            


第二部 如匪浣衣
第二章
            

          
              姚宓午后到办公室,不见一人。里间的窗户大开着,
              
  不知推开了没关。烟味倒是散了,大炉子已经半灭。姚宓关上窗,又关了分隔里外室的门,自幸善保和罗厚都不抽烟——至少在办公室不抽。
  一会儿罗厚跑来,先向里屋看看,又看看门外,然后很神秘地告诉姚宓:〃他们开秘密会议呢。〃
  〃他们谁?〃
  〃老河马一帮——包括善保,上海小丫头,当然还有余大诗人。〃
  〃许先生、杜先生呢?〃
  〃没有他们。我在侦察,你知道吗,那老河马……〃
  姚宓打断他说:〃罗厚,你说话得小心点儿。什么老河马呀,小丫头呀,你说溜了嘴就糟了。〃
  罗厚不听她的训斥,笑嘻嘻地说:〃我不过这会儿跟你说说。你自己对朱先生也够不客气的。〃
  姚宓苦着脸:〃把我分在他手下,多别扭啊!〃
  〃放心,〃罗厚拍胸脯说,〃我一定跟你对换,我保证。〃
  姚宓信得过罗厚,不过事情由得他吗?
  姚宓说:〃朱千里的臭烟斗就够你受的。〃
  罗厚一本正经说:〃我告诉你吧,朱千里的学问比余楠好多着呢。他写过上下两大册法国文学史——也许没出版,反正写过,他教学当讲义用。他娶过法国老婆,法文总不错吧;在法国留学十来年,是巴黎大学的博士——大概是,因为他常恨自己不是国家博士,他瞧不起大学的博士。他回国当教授都不知多少年了。〃罗厚自诩消息灵通,知道谁是谁。
  〃他夫人是法国人?没听说过呀。〃
  〃他的法国夫人没来中国。现在的夫人还年轻,是家庭妇女。他家的宿舍紧挨着职工宿舍。听他们街坊说,那位夫人可厉害,朱先生在家动不动罚跪,还吃耳光,夫人还会骂街。〃
  〃当小组长得会骂街吗?〃
  〃咳,朱千里是故意损那老河马——该死该死,我真是说溜了嘴了。我说,朱先生刚才是故意捣乱,你不明白吗?他意思是老河马——妮娜女士不过是家庭妇女之流。朱千里认为自己应该当副组长。〃
  罗厚坐不定,起身说:〃我溜了,打听了消息再来报告。〃
  罗厚不爱用功。他做学生的时候有个绝招,专能揣摩什么老师出什么考题,同班听信他的总得好分数。他自己却只求及格。他的零用钱特多,他又爱做〃及时雨〃,所以朋友到处都是。在研究社里他也是群众喜爱的。他知道的消息比谁都多。
  姚宓一人坐着看书——其实她只是对着书本发呆。因为总有个影子浮上书面,掩盖了字句,驱之不散,拂之不去,像水面上的影子,打碎了又抖呀抖的抟成原形。姚宓觉得烦躁。她以前从没有为她的未婚夫看不进书。她干脆把椅背执靠在墙上,暂充躺椅,躺着合上眼,东想西想。
  也许她不该对他讲那些旧事。可是他也不该问呀。不过,他好像并没有嫌她,也没有瞧不起她。他不是还嘱咐她得机灵着点儿,争取同在一个小组吗!他为什么对她那么冷淡呢?准是他后悔了,觉得应该对她保持相当的距离。
  姚宓忽然张开眼睛。她不该忘了人家是结了婚的!她可不能做傻瓜,也不能对不起杜丽琳。
  她对自己说:〃该记着!该记着!〃可是她看了一会儿书又放下了。书里字面上的影子还像水面上的影子,打不破,驱不开。
  许彦成对姚宓的冷淡也许过分了些。别人并不在意。杜丽琳先是受了蒙骗,可是她后来就纳闷:彦成对姚宓向来那么袒护,怎么忽然变得漠不关心似的?做妻子的还没有〃点破他〃呢,他已经在遮遮掩掩了?
  彦成下午四点左右照例又出门去。他只对丽琳说:〃我出去走走。〃丽琳料想他又是到姚家去。彦成回来照例到他的〃狗窝〃里去用功,并不说明到了哪里,干了什么。丽琳曾经问过,他只说:〃到姚家去了〃,此外就没有别的话。丽琳自觉没趣。他既然不说,她也争气不问,只留意他是往姚家的方向跑。她想姚宓在图书室呢,不会回家,这次开组会,丽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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