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_海边的卡夫卡-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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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者,其他任何东西。”他说,“任何他者都不会在这里加害于你。毕竟这里是森林最里头的部分。任何人、或者你本身都不会加害于你。”
我努力去理解他的话,但由于疲劳、出汗再加上反复所带来的催眠效果,思维能力已大幅下降,连贯性问题一概思考不成。
“当兵的时候,一再训练我们用刺刀刺对方的腹部,练得好苦。”壮个儿士兵说,“知道刺刀的刺法,你?”
“不知道。”我说。
“首先要‘咕哧’一下捅进对方的肚子,然后往两边搅动,把肠子搅得零零碎碎。那一来对方只有痛苦地直接死掉。那种死法花时间,痛苦也非同一般,可是如果光捅不搅,对方就会当即跳起来,反而把你的肠子搅断。我们所处的就是那样一个世界。”
肠子,我想,大岛告诉我那是迷宫的隐喻。我脑袋里各种东西纵横交错,如一团乱麻,无法分清是什么和不是什么。
“为什么人对人非那么残忍不可,你知道么?”高个儿士兵问我。
“不知道。”我说。
“我也不怎么知道。”高个儿说,“对方是中国兵也好俄国兵也好美国兵也好,肯定都不想被搅断肠子死去。总而言之我们就住在那样的世界。所以我们逃了出来。但你别误会了,其实我们决不贪生怕死,作为士兵莫如说是出色的,只不过对那种含有暴力性意志的东西忍受不了。你这人也不贪生怕死吧?”
“自己也不大清楚。”我实言相告,“不过我一直想多少变得坚强些。”
“这很重要。”壮个儿士兵回头看着我说,“非常重要,具有想变得坚强的意志这点。”
“你不说你坚强我也看得出来。”高个儿说,“这么小的年纪一般人来不了这里。”
“非常有主见。”壮个儿表示佩服。
两人这时总算止住了脚步。高个儿士兵摘下眼镜,指尖在鼻侧搓了几下,又戴回眼镜。他们没喘粗气,汗也没出。
“渴了?”高个儿问我。
“有点儿。”我说。说实话,喉咙渴得厉害。因为装水筒的尼龙袋早已扔了。
他拿起腰间的铝水壶递给我,我喝了几口温吞水。水滋润着我身体的每一部位。我揩了下水壶嘴还给他:“谢谢!”高个儿士兵默默接过。
“这里是山脊。”壮个儿士兵说。
“一口气下山,别摔倒。”高个儿说。
我们开始小心翼翼地沿着不好放脚的陡坡路下山。
长长的陡坡路走完一半拐个大弯穿过森林的时候,那个世界突然闪现在我们面前。
两个士兵止步回头看我。他们什么也不说,但他们眼睛在无声地告诉我:这就是那个场所,你要进入这里。我也停住脚步,打量这个世界。
这是巧妙利用自然地形开出来的平坦的盆地。有多少人生活在这里我不知道,从规模来看,人数应该不会很多。有几条路,沿路零星排列着几座房子。路窄,房小。路上空无人影。建筑物一律表情呆板,与其说是以外观美丽为基准、莫如说是以遮风挡雨为基准而建造的。其大小不足以称为镇,没有店铺,没有较大的公共设施,没有招牌没有告示板,无非大小大同小异、样式大同小异的简易建筑物兴之所至地凑在一起而已。哪座房子都没有院落,路旁一棵树也见不到,就好像在说植物之类周围森林里已绰绰有余了。
风微微吹来。风吹过森林,在我四周此起彼伏地摇颤树叶。那窸窸窣窣的匿名声音在我的心壁留下风纹。我手扶树干闭起眼睛。风纹看上去未尝不像某种暗号,但我还不能读取其含义,如我一无所知的外语。我重新睁开眼睛再次打量这个新世界。站在半山坡上同士兵们一起细细打量起来,我感觉心中的风纹进一步移向前去。暗号随之重组,隐喻随之转换。我觉得自己正远远地飘离自身。我变成蝴蝶在世界周边翩然飞舞,周边的外围有空白与实体完全合为一体的空间,过去与未来构成无隙无限的圆圈,里面徘徊着不曾被任何人解读的符号、不曾被任何人听取的和音。
我调整呼吸。我的心尚未彻底合而为一。但是,那里已没有畏惧。
士兵们重新默默启步,我也默默尾随其后。越沿坡下行,镇离得越近。带有石堤的小河沿着路边流淌,水一清见底,琤琤有声,令人心旷神怡。所有东西在这里都那么简洁那么小,到处竖有细细的电线杆,有电线拉在上面。这就是说,电是通来这里的。电?这让我产生一种乖离感。
这个场所四面围着高耸的绿色山脊。天空灰云密布。在路上行走的时间里,我和两个士兵谁也没有碰上。四下悄然,无声无息,大概人们都在房子里屏息敛气地等我们走过。
两人把我领进一座房子。房子同大岛的山间小屋无论大小还是样式都惊人相似,活像是一个以另一个为样板建造的。正面有檐廊,廊里放一把椅子。平房,房顶竖一根烟囱。不同的是卧室同客厅分开,卫生间在中间,而且可以用电。厨房里有电冰箱,不很大的老型号。天花板垂有电灯,还有电视。电视?
卧室里放着一张无任何装饰的简单的床,床上卧具齐全。
“暂且在这里安顿下来,”壮个儿士兵说,“时间恐怕不会很长。暂且。”
“刚才也说了,时间在这里不是什么关键问题。”高个儿说。
“压根儿不是关键问题。”壮个儿点头道。
电从哪里来的呢?
两人面面相觑。
“有个小型风力发电站,在森林里边发电。那里总刮风。”高个儿解释说,“没电不方便吧?”
“没电用不了电冰箱,没电冰箱保存不了食品。”壮个儿说。
“真的没有也能想法应付……”高个儿说,“有还是方便的。”
“肚子饿了,冰箱里的东西随便你吃什么。倒是没有了不得的东西。”壮个儿接道。
“这里没有肉,没有鱼,没有咖啡没有酒。”高个儿说,“一开始也许不太好受,很快会习惯的。”
“有鸡蛋、奶酪和牛奶。”壮个儿士兵说,“因为动物蛋白质在某种程度上是需要的。”
高个儿说:“那些东西这里生产不了,要到外面去弄——物物交换。”
外面?
高个儿点头:“是的。这里并非与世隔绝。外面也是有的。你也会逐步了解各种情况的。”
“傍晚应该有人准备饭菜。”壮个儿士兵说,“饭前无聊就看电视好了。”
电视可有什么节目?
“这——,什么节目呢?”高个儿神情困惑,歪起脖子看壮个儿士兵。
壮个儿士兵也歪起脖子,满脸窘色。“说实话不大了解电视那玩意儿,一次也没看过。”
“考虑到对刚来的人或许有些用处,就放一台在那里。”高个儿说。
“不过理应能够看见什么。”壮个儿接着道。
“反正先在这儿休息吧,”高个儿说,“我们必须返回岗位。”
承蒙领来这里,谢谢了。
“哪里,小事一桩。”壮个儿说道,“你比其他人腿脚壮实得多。很多很多人跟不到这里,有的甚至要背来。领你真是轻松。”
“这里有你想见的人吧?大概。”高个儿士兵说。
是的。
“我想很快就能见到。”说着,高个儿点了几下头,“这里终究是狭小的世界。”
“但愿快些适应。”壮个儿士兵说。
“一旦适应,往下快活着咧。”高个儿说。
多谢!
两人立正敬礼。然后仍把步枪斜挎在肩上,走到外面,步履匆匆地上路重返岗位。他们想必是昼夜在入口站岗。
我去厨房窥看电冰箱,里面有西红柿和一堆奶酪,有鸡蛋,有芜菁,有胡萝卜。大瓷瓶里装有牛奶。也有黄油。餐橱里有面包,切一片尝了尝,有点儿硬,但味道不坏。
厨房里有烹调台,有水龙头。水龙头一拧有水。又清又凉的水。因为有电,大约是用泵从井里抽上来的,可以接在杯里饮用。
我去窗边往外张望。天空灰濛濛一片,但不像要下雨。我望了很久,还是一个人也没见到。镇给人以彻底死掉之感。也可能人们出于某种缘由而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离开窗子,坐在椅子上。靠背笔直的硬木椅。椅子共有三把,椅前是餐桌,正方形桌面,清漆好像涂了几遍。四面石灰墙上没有画没有照片没有日历。仅仅是白墙。天花板上吊一个电灯泡,电灯泡带一个简单的玻璃伞罩,伞罩已烤得泛黄。
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用手指试了试,无论桌面还是窗台都一尘不染,窗玻璃也明净得很。锅、餐具、烹调用具虽然哪个都不是新的,但用得很细心,干干净净。烹调台旁边放有两个老式电炉,我试着按下开关,线圈很快发红变热。
除了餐桌和椅子,带大木架的老型号彩色电视机是这个房间唯一的家具,制造出来怕有十五年或二十年了,没有遥控器,看起来像是捡来的扔货(小屋中每一件电器都像是从大件垃圾场拿回来的,并非不干净,也可以用,但无不型号老且褪色)。打开开关,电视上正在放老影片。《音乐之声》。上小学时由老师带着在电影院宽银幕上看的,是我儿时看过的为数不多的电影之一(因为身边没有肯带我去看电影的大人)。家庭教师玛利亚趁严厉刻板的父亲——特拉普上校去维也纳出差之机带孩子们上山野游,坐在草地上弹着吉他唱了几首绝对健康的歌曲。有名的镜头。我坐在电视机前看得非常投入。假如在我的少年时代身边有玛利亚那样的人,我的人生想必大为不同(最初看这电影时也是这样想的)。但不用说,那样的人不曾出现在我眼前。
然后倏然返回现实。为什么现在我必须在这样的地方认真地看《音乐之声》?不说别的,为什么偏偏是《音乐之声》呢?这里的人们莫非使用卫星电视天线接收哪个电视台的电波不成?还是另外一个地方播放的录像带什么的呢?有可能是录像带,我猜想。因为怎么换频道都只有《音乐之声》。除这个频道,别的全是沙尘暴。那白花花粗拉拉的图像和无机质杂音的的确确让我联想起沙尘暴。
《雪绒花》歌声响起的时候我关掉电视,原来的寂静返回房间。喉咙渴了,去厨房从电冰箱里拿出大瓶牛奶喝着。新鲜的浓牛奶,味道和在小超市买的大不相同。我倒进杯里一连喝了好几杯。喝着喝着,我想起弗朗索瓦·特吕福的电影《大人不理解》。电影有这样一个场面:名叫安特瓦努的少年离家出走后肚子饿了,于是偷了清早刚刚送到一户人家的牛奶,边喝边悄悄溜走。喝掉一大瓶牛奶需要相当长时间。镜头哀婉感人。吃喝场面能那般哀婉感人真有些难以置信。那也是小时候看过的为数不多的影片之一。那是小学生五年级的时候,在片名吸引下一个人去名画座影院看的。乘电车到池袋,看完电影又乘电车返回。走出电影院立即买牛奶喝了,不能不喝。
喝罢牛奶,发觉自己困得不行。困意劈头压来,几乎让人心里难受。脑袋的运转慢慢放缓速度,像列车进站一样停下,很快就什么都考虑不成了,体芯仿佛迅速变硬。我走进卧室,以不连贯的动作脱去裤子和鞋,一头栽倒在床上,脸埋进枕头,闭上眼睛。枕头散发出太阳味儿。令人亲切的气味儿。我静静吸入、吐出,转眼睡了过去。
醒来时,周围漆黑漆黑。我睁开眼睛,在陌生的黑暗中思考自己位于何处。我在两个士兵带领下穿过森林来到有小河的小镇。记忆一点点返回,情景开始聚焦,耳畔响起熟悉的旋律。《雪绒花》。厨房那边的锅子咯哒咯哒发出低微亲切的声响。卧室门缝有电灯光泻进,在地板上曵出一条笔直的黄色光线。光线古老而温馨,含着粉尘。
我准备起床,无奈四肢麻木。麻木得十分均匀。我深深吸一口气,盯视天花板。餐具和餐具相碰的声音传来,传来什么人在地板上匆匆走动的声音。大概是为我做饭吧?我好歹翻身下床,站在地板上,慢慢穿上裤子,穿袜穿鞋,然后悄声拧开球形拉手,推开门。
厨房里,一个少女正在做饭,背对这边,弯腰在锅上用勺子尝味儿。我开门时她扬脸转向这边。原来是甲村图书馆每晚来我房间凝视墙上绘画的少女。是的,是十五岁时的佐伯。她身穿和那时一样的衣服——淡蓝色长袖连衣裙,不同的只是头发用发卡拢起了。看见我,少女淡淡地暖暖地一笑,笑得让我感觉周围世界在剧烈摇颤,仿佛被悄然置换成另一世界。有形的东西一度分崩离析,又重新恢复原形。但这里的她不是幻影,不是幽灵。她作为真正有血有肉可触可碰的少女位于这里,就在这黄昏时分,站在现实的厨房里为我准备现实的饭菜。她胸部微微隆起,脖颈如刚出窑的瓷器一样荧白。
“起来了?”她说。
我发不出声。我还处于将自己归拢一处的过程中。
“像是睡得很香很香。”说完,她又回过身品尝咸淡,“你若是一直不起床,我想把饭留下回去了呢。”
“没打算睡这么沉。”我终于找回了声音。
“毕竟是穿过森林来这儿的。”她说,“饿了吧?”
“说不清楚,我想应该饿了。”
我想碰她的手,看能不能真正碰到。可是我做不到。我只是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她,倾听她身体动作发出的声响。
少女把锅里加热的炖菜倒进纯白的瓷盘,端到桌上。还有装在深底玻璃碗里的西红柿蔬菜色拉,有大面包。炖菜里有马铃薯和胡萝卜。一股令人怀念的香味儿。我把香味儿吸入肺腑,这才觉出肚子真是饿了。不管怎么说得先填饱肚子。我拿起满是伤痕的旧叉旧汤匙连吃带喝的时间里,她坐在稍离开些的椅子上看我,神情极为认真,就好像看也是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一样。
“听说你十五岁了?”少女问。
“嗯,”我边往面包上抹黄油边说,“最近刚十五岁。”
“我也十五岁。”
我点头,差点儿没说出“知道”。说出口来还为时太早。我闷头进食。
“一段时间里我在这里做饭。”少女说,“也打扫房间和洗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