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短篇集-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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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五个人跑到杂役室把工具全弄回来了。老师照着波斯菊的杆定下尺寸,然后用锯截竹子,往花上绑就是道代她们的活了。
〃啊,辛苦啦。这么弄一弄,就是有点儿风雨花也不致于倒啦。〃
老师说完直起身来活动活动腰,看了一阵经过修整的花之后说:
〃嗯,还是稍微剪短些好!〃
他边说边从皮带上取下剪枝的剪子,毫不可惜地把挺好的花杆也剪下去了。
〃哎呀!〃
〃哎呀!〃
〃哎呀!老师!〃
大家都不由得变了脸色发出喊声,可是老师根本不当回事似地:
〃嗯,不这么适当地人去掉一些枝子不行。过于茂盛了杆就软,很不好看,只会这样,没别的好处。花也是这样,让它随便开,杆马上就软了,开不出好花来。要想让它开的花漂亮,花期又长,那就无论如何也得修剪。昨天下课之后我就剪了剪枝,还得剪去一些才行哪。〃
他不紧不慢地说着,同时又绕着花坛恰到好处地剪短那些过于繁茂的枝干。
少女们面面相视。然后是彼此相视,彼此灿然一笑。
〃原来犯人是大泽老师!〃
〃怀疑到澄子头上,大错特错了。〃
大家都放下心来似地小声谈论着,这时传来轻轻的皮鞋声,原来澄子来了。
和往常不同,今天早晨的澄子神采奕奕,什么原因却无人知道。就像波斯菊的花朵映在秋光里一般,脸色是那么莹润,水灵。就说那脚步声吧,也和昨天大不相同。
〃澄子,澄子来啦!〃
道代说着跑上前去握住澄子的手。她说:
〃有个事我得向你道歉。这里的花被人拿走了,偏巧就怀疑到你。现在明白了,原来犯人是大泽老师。请原谅吧。〃
〃嗯,这算不了什么,有个事可是让我高兴得不得了。我姐姐来信了,信上说,照片上那位朋友的病快要好了。〃
〃哎呀,是病么?怎么说没有商量啦?难怪嘛,我问死了么就太不应该了。〃
〃是的,那时候,是活着呢还是死啦还不知道呢。好,算啦,事情已经过去。我只要告诉已经有了许多好朋友,她一定高高兴兴地写回信来呢。〃
她谈得很愉快。澄子头一回挑明的事是:澄子的父亲调工作前来东京,所以邀请朋友参加告别宴会,但是没想到澄子的姐姐得了伤寒,她的朋友也因为同一种病而病例。两个人都人了医院,姐姐较快地见好,可那朋友却一直处于病重状态。澄子和姐姐的悲痛是难以言喻的。当她想到那病也许是自己家传染上的,就更加痛苦了。澄子甚至哭着下了决心,朋友如果死了,她就一辈子也不交朋友了。
〃你说等哪天告诉我的,就是这事?〃
〃对!所以现在我说了。〃
澄子说话的声调和昨天完全不同,声音非常爽朗清脆。道代把澄子这〃波斯菊的友谊〃对民枝和信子一说,她们完全激动了。她们对大泽老师说:
〃老师,剪下来的花给我行么?〃
〃啊,当然行!〃
〃和澄子的姐姐做朋友啦。〃
〃不能送花,只好在图画时间大家一起写生波斯菊,把这些画送到医院去吧。〃
喜欢波斯菊的少女们,就像那花的名称一样,现在心里也开了美丽的花。大家手挽着手,道代和澄子合唱《波斯菊之歌》:
清凉的空气含着淡淡的清香
生活得清清爽爽,何惧无常
……
……
□ 作者:川端康成
信 鸽
〃我打猎归来,走在有行道树的道路上。狗在我的前面跑。突然换成急促的小碎步的这条狗……〃
这样,千枝子就像在教室里读课本时那样清清楚楚地开始读起来。
〃荣子小姐,这是女子师范学校的的国语课呀!〃
〃是么?〃
〃不行啊。为什么总是心不在焉?是不是为了你报考学校的志愿问题呀?〃
因为千枝子对她发了火,所以荣子一愣神仿佛醒过来似地,急急忙忙装出十分正常的面孔。
〃好啦,好啦,快读吧。〃
千枝子这样催促她。不过,总有些别扭。好像千枝子隐藏了什么。
但是,一心不二用地下苦心用功学习的千枝子,不看荣子的脸色就说:
〃好专的问题哪。不沉下心来听,可弄不明白呀。〃
说完,接着读下去:
〃突然改为小碎步的狗,好像嗅出猎物的气味,便放慢脚步往前走。一瞅对面,只见大道上一只嘴的两侧带黄色,头顶长着一撮绒毛的小鸟。大概是因为风大,行道树的白桦随风晃荡,以致那小鸟从树上的案里掉下来了。缩在树下不动。还没有长出硬羽毛的翅膀,无力地伸展着。狗慢慢地靠近它,就在这时,小鸟妈妈突然从紧挨着的那棵树上像块飞来的石头一样,朝着狗的鼻子尖飞过来。它全身羽毛倒立,发出痛不欲生绝望的哀鸣,同时向着狗的嘴和眼睛飞扑过去,一连扑了两三次。小鸟母亲为了保护它的幼雏,以自己的身体作为幼雏的掩体。但是,因为它十分恐怖,它那小小的身体颤抖、声音也嘶哑了。尽管它因为恐怖几乎要死,但是它依旧豁出命地抗争不已。在它的眼里,那狗该是多么大的怪物啊。即使如此,它也不能站在绝对安全的高高的树枝上不动。是远比祈求安全的愿望更加强大的那股力量,促使它飞下来的。〃
千枝子渐渐地被她读的文章所吸引,声音也加进了力量,她无意中抬头时,发现荣子眼里噙着泪花,不由得:
〃啊。荣子你哭啦?〃
〃怪可怜的嘛!〃
〃不管多么可怜,考场上哭了可要落榜的呀!〃
〃怪可怜的嘛!〃
〃不行啊。不可怜!是勇敢,是个打动人心的鸟妈妈!〃
〃呶,后来怎么样啦?鸟妈妈和它的孩子全被狗吃啦?〃
千枝子摇了摇头,接着念后边的:
〃比希望安全更加强大的力量,促使它飞扑下来。我的狗停住了。然后往后缩着退。肯定它也是承认了这种力量。我赶紧把惊慌失措的狗招呼回来,悄然无声地躲开那里而去。爱比死、比对死的恐怖更强有力。我不能不因为对于这小鸟的悲壮态度,对于它因爱而油然而生的虔敬力量而深深打动。〃
觉得心中的荣子等到千枝子念完,这时方才一块石头落了地,放下心来。
〃啊,太好了!〃
〃鸟妈妈豁出命庇护孩子哪!〃
〃狗往后缩着退,而且惊慌失措啦,多么奇怪呀。即使一只小鸟如果这样豁出命干到底,也够可怕的呀。连狗也抵挡不住小鸟哪。〃
〃不错。所以嘛,要是像这个小鸟这样认真,入学考试还有什么难的?毫无问题!〃
千枝子加重了语气,荣子一听〃入学考试〃又突然感到泄了气:
〃那是当然啦。〃
〃就是嘛。所以就得再下大力气用功。〃
〃是!〃
〃没精打彩的,怎么啦?打起精神来嘛!哪儿不舒服?〃
〃什么事也没有。〃
〃你荣子如果垂头丧气,我也就没心思用功了。〃
千枝子说着,不无担心地注视着荣子的脸。
荣子笑了。但是方才曾经噙着泪花的眼睛,此刻又湿了。
〃没事。已经好了。那小鸟太可怜了。〃
〃要是那样,当然好啦。〃
千枝子改变了想法似地说:
〃仅仅因为小鸟太可怜,这说不过去吧。这是考试的问题呀!〃
〃考试问题?〃
荣子这样反问了一句,所以千枝子十分惊讶,她说:
〃啊,不是说了,这是女子师范的国语么?不是说了,这是你荣子的志愿学校么?你没有听么?〃
〃啊,对,是这样。〃
千枝子看到荣子张惶失措,已经怒不可遏了。她说:
〃我不管啦。真烦。不学啦!〃
〃请原谅!〃
荣子道歉。而且轻轻闭上眼睛,擦擦湿了的睫毛,仿佛清醒过来似地,表情爽朗地说:
〃已经有精神了,开始学习。刚才的问题,是什么问题?〃
〃我读的时候你听啦?〃
〃对,听啦!〃
〃再马马虎虎可不行!〃
千枝子改了态度,她说:
〃读了方才的文章,就是让你写出小鸟妈妈和狗的争斗,以及看了这些描绘,写出文章作者是怎样感受的。你看!〃
千枝子在荣子面前打开书给她看。
那本书题名是:《东京府女子中等学校入学考试问题及模范解答》。
荣子把这篇文章再看了一遍之后说:
〃说说关于作者感觉到的,这是最难的呀。〃
〃对。爱比死更强有力,比对死的恐怖更强有力,所以我对小鸟妈妈实在佩服。〃
〃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搭上自己的命也不怕。因为她是母亲嘛。即使像麻雀这般大小的小鸟,作了母亲就强大无比。人的母亲更加强大。对,就是这样,只要把对于亲子之爱的感受写出来就行。〃
〃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呢。〃
千枝子点了两三次头。
于是这两个人各自回忆起自己的母亲。
〃母亲虽然好,可是我觉得朋友也很好。〃
千枝子注视着荣子说:
〃入学考试的时候,作文的题目如果出个'朋友'该多好。我就写荣子你,全篇就写一个荣子。〃
〃我也是,要写千枝子,我一定写得很好。〃
〃你为什么报考师范?和我考同一个学校吧。从女中毕业之后就不能进师范了么?好久以来就在一起学习,干嘛现在分开各上各的学校?〃
〃话虽然那么说……〃
荣子语塞。似乎又有什么伤怀的事涌上心头。
〃真想活回去当婴儿。〃
千枝子用荣子的大宽袖子缠上自己的手,而且绕得层数很多。她接着说:
〃那样就能等待荣子。你荣不是要当老师么。那时候我是小小的一年生吧?跟荣子老师学习,一定喜欢我。可是一点儿也不听老师的话,净淘气,让老师心疼。〃
〃我可以不接受这样的孩子,所以也就不头疼。〃
荣子一笑,千枝子松开她那袖子。说:
〃我看哪,没什么意思,还是别当婴儿啦。〃
〃废话停止,用功吧。〃
荣子看书
〃第二题是:记下下列语句的意思。念啦!'醉生梦死'、'返回国史'、'琴瑟相和'……〃
正念到这里,
〃唧,唧,唧……〃
随着高嗓门的尖叫声,一只伯劳从院子飞来,冷不丁地落在荣子头上。
〃哎呀。讨厌,讨厌!〃
荣子缩着脖子抱着头。伯劳下来,落到桌子上,摇了两三次尾巴,然后飞到千枝子肩上。而且叨住她的刘海,想把头发捋下来似地硬扯。
这时,政雄出现在院子的山茶树之间,他仿佛要冲破矮墙似地用双肩分开树枝而来,以致山茶花纷纷落地。
政雄拾起一朵落花朝着千枝子砸来,连房檐处也没有达到。但是,伯劳却被吓飞了,藏在桌子下面,依旧高声鸣叫。
〃政雄,你真是胡来。你那身西服全沾上士了。〃
千枝子虽然申斥他,可是政雄充耳不闻,他两眼望着房顶,嘴里感波、波、波。
他一呼唤,七八只鸽子飘然而下,其中有三只落在政雄的肩上。
别妨碍我们温习功课,打扫一下鸽子案吧。〃
千枝子完全是一派姐姐气势。但政雄却依旧满不在乎。他说:
〃入学考试,有什么了不起?到了今天才着急温习,没用啦!〃
他说着话就坐上旁边的秋千。他一摇荡把鸽子吓得纷纷飞起。
荣子把书扣上,望着秋千那边。大街鳞次栉比的屋顶前方,海港广阔。离得远些看,政雄的身体就像在海上摇晃一样。下午阳光下的大海熠熠闪光。
那海的颜色显示了春天已到。一艘白色小蒸汽船进港来了。
荣子朝近海望去,她的眼泪又将夺眶而出。
〃千枝子!〃
她叫了一声千枝子,想把伤心的事挑明,但她没有说。
伯劳抓住千枝子的制服前胸处,使劲扯她水兵服前胸的飘带。
鱼笼码得山一般高的大卡车威风凛凛地往前开。
庆祝海产丰收的红旗在晨风中飘动。那旗下,桃花盛开。
〃姐姐,把鸽子给弄病了可不答应你!〃
政雄对于姐姐千枝子东京之行,入学考试,毫不关主,他担心的只是信鸽。他接着说:
〃下雨,或者阴天的日子,信鸽就受罪啦,所以还是不放飞好。风大大也不行啊。信筒拴在信鸽的右腿上哪!〃
〃知道啦!可是姐姐我要到叔父家里去呀。你政雄的信鸽是从叔叔那里要来的吧。关于信鸽的事,叔叔比你政雄内行得多。鸽子我就交给叔叔啦,你放心好了。〃
千枝子笑了,政雄理解了似地点点头,他看了看鸽笼里的鸽子,亲切地对姐姐说:
〃听着,别输给叔叔那里的鸽子,认认真真地好好干哪。东京远着呢,千万别迷路,平安回来。入学考试落榜的消息,那就不送为妙。〃
〃讨厌!不吉利!我不会名落孙山!〃
〃姐姐既然不能名落孙山,那么鸽子落进大海也不行。〃
因为政雄是认认真真说这话的,所以连母亲也笑了。
政雄提的鸽笼里有五只信鸽,它们的眼睛露出惊慌神色挤在一起。所谓鸽笼,实际上是专为运送信鸽而做的,腹部留出了窗户一般的空隙。
三个人到达长途汽车站的候车室的时候,离开车时间还远着呢,不见司机,空荡荡的汽车停在那里。
千枝子把随身行李放在长椅上,她问母亲:
〃荣子呢?还没到。妈,荣子呢?〃
她不等母亲回答便跑到外面,环视大道。
〃啊!你在那儿哪,荣子!〃
她朝着大海那边跑去。
荣子悄然站在大河人海处的石崖上。
两人见面不是先谈话,而是紧紧地握手。互想揽着肩膀奔候车室而来。
〃政雄也来啦。他可不是送他姐姐,说是送他的信鸽。让信鸽从东京起飞,头一回,所以他放心不下,他希望他的信鸽给他立功哪。〃
千枝子边说边窥视荣子的面孔。
〃啊,昨晚温习功课直到深夜?〃
〃嗯!〃
〃眼睛有些红呢。〃
〃是么?〃
〃真不愿意和你分手!〃
〃分手?〃
千枝子大惑不解地问:
〃为什么说分手?你不是本周以内也到东京来么?虽然学校不同,也不是分手嘛。假如你和我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