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作品集-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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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之日,山间野果与海滨鱼介,均可充一日之粮。而此际罗连若仍不忘圣鲁卡堂之日课,勤晨昏之祈祷,其腕际念珠,亦不变青玉之光泽。且每于夜阑人静时,悄然逸出卑田院,践稀微月色,独诣鲁卡堂前,默求主耶稣之加护也。
昔时同堂,久已疏远罗连若,避之唯恐不及。神甫以次,无人予以垂怜。知此破门之无耻少年,犹存每夜诣堂祈祷之信心,虽由主力无边,仍视为不当之行,罗连若对此,自是深痛难言。
伞铺女于罗连若破门不及弥月后,产一儿,伞翁虽为之愕然,然见幼孙之稚容,亦不憎愠,遂与女同加抚育,提携抱持,习以为乐。尤奇者,则法众西美昂,此力敌巨魔之大汉,闻伞女产儿,每诣翁处,以巨臂抱儿,熟视其颜,泫然欲涕,固不忘如弟罗连若也。伞铺女自罗连若晦迹,常有怨悔之色,于西美昂来访,似不甚怡。
此邦有俗谚曰:“流光如矢没遮拦,”物换星移,倏又年所。是地突遭巨灾,长崎市一夜间半化焦土,大火事也。景象惨厉,如闻最后裁判之号角,吹波于烈火冲天之空际,令人毛骨为之悚然。时伞翁家适当风势,父女狼狈离室,仓皇间忽失稚儿所在,盖忘置室内矣。翁大惊号陶,女则如不被众阻止,亦几奋身入火谷矣。而风益骤,火益盛,烈焰轰轰而呜,直欲煅夜空之繁星。众救火者张皇扰攘,亦唯争阻半颠之女,束手无策矣。时有一人,排众而入,则法众西美昂也。此不畏身冒矢石之彪炳巨汉,略一顾视,即奔向巨火,惟火势过烈,浓烟扑面,数度辟易,遂至翁父女前曰:“此事唯任天父之意志矣,究非人力所能胜任也。”是时翁身后忽有人大呼曰:“天主乎,加护哉!”其声似甚熟,西美昂返首觅所从来,则赫然罗连苦也。火光映其癯颜,疾风靡黑发于肩际,眉目清丽,一目即识其人。罗连若以乞儿姿伫立众前,目炯炯遥瞩火中之家宅,咄嗟间,于狂风烈焰中,一跃而前,向火柱、火壁、火梁隙地疾奔而入。西美昂霍然失色,急向空频频划十字而呼曰:“天主乎,加护哉!”心目间仿佛见圣鲁卡堂前,夕阳残光中,罗连若秀沏悲寂之清影。
时四周教众,目睹罗连若一往无前之雄姿,亦顿忘其破门之耻,呼声雷动,交口互议曰:“亲子之情,终莫能移,此自愧获咎久晦踪影之罗连若,终因拯其血胤,舍身入火窟矣。”伞翁亦同此感,目送罗连若之逝影,不能匿其沉郁,而大声喧豗。伞女则跪伏于地,双掌掩脸,一心祈祷,不动声色。空中火鹰飞舞,纷纷坠落,浓烟卷地,扑面而来。女唯低首默祷,不复知有人间世矣。
是时环火人众,忽又跃然齐呼,则见罗连若乱发蓬蓬,手抱幼儿,如天神之降临,自大火中奋身而出。适一烬余之屋梁,訇然自空坠落,声震如雷,烈焰飞腾,顿失罗连若所在,唯有融融火柱,赤光闪耀如珊瑚树。
西美昂以次,迄至伞翁,临场人众,睹此巨祸,莫不怵目惊心,茫然失色。其间伞女大号,如遭迅雷之猛击,突自地上跃起,旋又颓然仆倒,则见生死不明之稚儿滚地而来,伞女接过,立即紧搂于怀。帝力无边,圣智弥穷,已不知何辞以谢。盖罗连若置身火梁下,奋其必死之力,遥掷手中幼儿于女之足下,而儿竟无恙也。
当伞女匍匐地面,且哭且喜之际,其旁,正高举双腕之伞翁,亦不觉肃然高诵赞美天父之大慈大悲。时西美昂方图拯罗连若于大火中,腾跃而前,翁之颂声,顿易为祷词,高闻空际矣。临场教众亦随之齐声高呼:“天主乎,加护哉!”且祈且哭。于是圣玛利亚之圣子,我人之主耶稣基督,以已饥已溺之心,倾听呼吁,则见通体焦煅之罗连若,已抱持于西美昂之双腕,自火中得救矣。
是夕巨变,不第此也,当罗连若一命如缕,由教众合力舁至教堂前,寂然仰卧时,手抱幼儿泪盈满面之伞女,忽跪伏自门中出现之神甫足下,于众目睽睽中,作意外之忏悔,大声言曰:“此儿实非罗连着之裔,系妾与邻人异教徒私通所产!”其声凛凛然,无泪之目炯炯有光,正证其忏悔绝无虚言。“诚哉此言!环立教众,闻之皆瞿然屏息,顿忘目前漫天之巨焰。”
女又止泣而言曰:“妾私恋罗连若,奈其信心坚笃,凛然峻拒,私心怨愤,遂诬称腹中儿为罗连若血胤,以资报复。罗连若品德崇高,竟不声辩,亦不尤妾,犯此巨愆,今夜忘一身之安危,敢冒地狱之烈火,拯儿一命,其慈心盛德,城耶稣再生矣,妾身罹大恶,虽肌肉寸裂于魔爪而死,亦所甘愿也。”女忏悔既毕,又伏地哀哭不止。
时重重环立之教众中,有交口惊呼者曰:“殉教!”“殉教!”声如波涛之起伏。特于罗连若心悯罪人,虽堕身乞儿,不自辩白,即如父之神甫与如兄之西美昂,亦未识其懿行盛德,此减殉教之土哉。
罗连若闻女忏悔,但微颔其首,其时肌发焦毁,四肢失灵,默然无语,但听之而已。翁则五中欲裂,遂与西美昂踞跳于罗连若之侧,思欲有以救助。罗连若喘息愈促,弥留在即,唯以平日如星之双眸,仰瞩天宇而已。
神甫侧耳于女之忏悔,白巾飘拂夜风中,背门而立,肃然宣告:“悔改者有福矣,与其待人手之惩处,宁如深铭天主之戒律,静待末日之裁判乎。罗连若生平行事,深体基督之意志,在此邦教众中,实为稀有之德行。彼以少男之身……”神甫语至此,突然噤口,似见圣光一闪,熟视罗连若横陈之姿,骤然易色,形容庄肃,双手微颤,如见奇迹。在枯萎之颜际,热泪夺眶而出。其时西美昂与伞翁,始见此身映火光、寂然仰卧于鲁卡堂前之美少年,于焦破胸衣中,垂垂露其少女之双乳,莹然如玉。而焦煅之玉容,益不能掩其娇姿。“呜呼,罗连着乃女郎也!罗连若乃女郎也!”则见身背火场而环伺之教众,咸皆木然失色,以破色戒被逐鲁卡堂之罗连若,竟与伞女同性,乃一美目盈盈之此邦少女也。
瞬息间众皆肃然起敬,如闻天主玉青,自无星之夜空遥遥传来。于是圣鲁卡堂前教众,如风靡麦穗,低首环跪于罗连若之侧,耳所闻,唯万丈烈焰于空际呼啸。自后,不仅伞女,其如兄之西美昂,亦均于静默中高举双腕于罗连若之上,肃听神甫喃喃诵经,而高呼罗连若之名。此邦之窈窕少女,遂脸含微笑,仰视天空而溘然长逝矣。
此女生平,所知仅此,他无所闻,然此何事哉。夫人生之尊严,实已极于此刹那之铭感,无物可与之匹俦矣。世途茫茫如夜海,一波崛起,触新月之明光,苟不然者,又乌足以道生命之意义。故知罗连若之最后,亦足以知罗连着之一生矣!
余庆藏长崎耶稣会刊行一书,曰:《列干达·奥乌里亚》,盖LEGENDA AUREA之音译也。内容虽非尽如西欧之“黄金传说”,然于记载彼士使徒圣者言行而外,亦采录此邦西教徒猛志精进之事迹,为福音传道书之一种。
体式分上下二卷,以美浓纸刷交杂草体汉字与平假名文字,印刷不甚鲜明,亦不知是否活版。上卷扉页,刷横行拉丁文,其下刷汉字“千五百九十六年,庆长二年三月上旬镂刻也”,作二直行。纪年二侧有吹唢呐天使画像,技不甚工而楚楚可观。下卷扉页,除“五月接刻也”一语,与上卷无异。
二卷各约六十页,所载“黄金传说”,上卷八篇,下卷十篇。又二卷卷首各有序言,不署作者之名,及拉丁文目次。序言文不甚驯,间杂如欧文直译之语法,一目即知必出于西教士手。
上所采录《奉教人之死》一篇,系据下卷第二篇,疑为长崎西教堂遗事之实录。但所记火灾,查《长崎港草》等书,未能证实有无其事,事实发生之年代,遂亦无从确定之。
余于《奉教人之死》一篇,为发表之必要已稍加文字之润饰,如原作平易雅驯之笔致,能无所损毁,则幸甚矣。
一九一八年八月作
楼适夷 译
1976年4月
秋山图(芥川龙之介)
秋山图
作者:芥川龙之介
“……黄大痴,哎,您看过大痴的《秋山图》吗?”
一个秋夜,王石谷到颐香阁作客,同主人浑南田,一边喝茶,一边谈话。
“呵,没有见过,您见过吗?”
大痴老人黄公望,同梅道人,黄鹤山樵,都是元代绘画的神手。浑南田一边说,一边想起曾经见过的《沙碛图》、《富春卷》,仿佛还在眼前一般。
“是啊,可以说见过,也可以说没有见过,这是一件怪事哩……”
“那到底见过还是没有见过呢?”
浑南田惊异地瞅着王石谷的脸,问道:
“见过的是摹本吗?”
“不,也不是摹本,算是见过了真迹……不过,不但我,烟客先生(王时敏)和廉州先生(王鉴)对这《秋山图》也都有过一段因缘。”
“您要是有兴趣,我就谈一谈!”
“请吧!”
浑南田拨拨灯檠的火头,便请客人谈谈这件事。
是元宰先生(董其昌)在世的时候,有一年秋天,正同烟客翁谈画,忽然问翁,见过黄一峰的《秋山图》没有。您知道翁在画道上是师法大痴的,凡是大痴的画,只要留在世上的,差不多全见过,可是这《秋山图》却始终没有见过。
“不,不但没有见过,连听也几乎没有听说过。”
烟客翁这样回答了,觉得挺不好意思。
“那么,有机会务必看一看吧。那画比《夏山图》、《浮岚图》更出色哩。大概可以算大痴老人生平所作中的极品了。”
“有这样好的作品,一定得看一看,这画在谁手里呢?”
“在润州张氏家,您去金山寺的时候,可以去登门拜访,我给您写封介绍信。”
烟客翁得了元宰先生的介绍信,马上出发到润州去。他想,张氏家既收藏这样的好画,一定还有许多历代妙品……因此他在自己西园的书房里呆不住了。
可是到润州一访问,一心想往的张氏家,虽然屋院很大,却显得一片荒凉。墙上爬满了藤蔓,院子里长着长草,成群的鸡鸭,见到客来表示好奇的神气。翁对元宰先生的话都怀疑起来了:这种人家能收藏大痴的名画吗?但既已来了,也不能过门不入。对门口出来接待的小厮,说明了来意,是远道而来,想拜观黄一峰的《秋山图》的,然后,交出了思白先生的介绍信。
不一会儿,烟客翁被请到厅堂里。这儿空空洞洞的,陈设着紫檀木的椅子,上面蒙着一层淡淡的尘土。……青砖地上,飘起一股荒落的气味。幸而那位出来接待的主人,虽然一脸病容,却还风雅,苍白的脸色,纤巧的手势,有贵族的品格。翁和主人作了初见的应对之后,马上提出想拜观黄一峰名画的愿望。翁好像有些迷信的想法,以为现在不马上观看,这画便会烟消云散了。
主人立刻答应。原来这厅堂正墙上,就挂着一幅中堂。
“这就是您要看的《秋山图》。”
烟客翁抬头一看,不觉发出一声惊叹。
“画是青绿山水,蜿蜒的溪流,点缀着小桥茅舍……后面,在主峰的中腰,流动着一片悠然的秋云,用蛤粉染出浓浓淡淡的层次。用点墨描出高高低低的丛山,显出新雨后的翠黛,又着上一点点朱笔,到处表现出林丛的红叶,美得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了。好一幅绚烂的图画,而布局又极为宏大,笔致十分浑厚……在灿烂的色彩中,自然地洋溢着空灵淡荡的古趣。”
烟客翁完全被迷住了,恋恋不舍地看着看着,真是愈看愈觉神奇。
“怎样,喜欢吗?”
主人笑眯眯地望着翁的侧脸。
“神品,神品,元宰先生的称赏果非虚言,耳闻不如目见,以前我所见过的许多佳作,对此都要甘拜下风了。”
烟客翁一边说,一边眼睛仍没离开画幅。
“是么,真是这样的杰作吗?”
翁听了这话,不觉把吃惊的眼光转向主人。
“什么,您觉得我看得不对吗?”
“不,没有什么不对,实际是……”
主人像少女似的羞红了脸,然后淡淡一笑,怯生生地看着墙上的画,接下去说:
“实际是,我每次看这画时,总觉得好像在睁眼做梦。不错,《秋山图》是美的,但这个美,是否只有我觉得美呢?让别人看时,也许认为只是一张平常的画。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这样怀疑。这也许是我的迷惑,也许在世上所有的画中,这幅画是太美了,其中必有一个原因。反正我就一直那么感觉,今天听了您的称赏,我才安心了。”
这时烟客翁对主人的辩解,也没特别放在心上,这不仅是因为他看画看入迷了,同时也认为这主人不懂得鉴赏,硬充内行,所以胡乱说出这种话来。
过了一会儿之后,翁告别了这个荒院一般的张氏家。
可是总忘不了那幅留在眼里的《秋山图》。对于师事大痴法灯的烟客翁,什么都可以放弃不要,只一心想得到这幅《秋山图》。翁是一位收藏家,在家藏书画中,甚至用二十镒黄金易得的李营丘《山阴泛雪图》,比之这幅《秋山图》的神趣,也不免相形见绌。因之,以收藏家出名的翁,无论如何想得到这幅稀世的黄一峰的画。
于是,在逗留润州时,他几次派人到张氏家去交涉,希望把《秋山图》让给他,可是张氏家无论如何不肯接受翁的请求。据派去的人说,那位脸色苍白的主人说:“王先生既然喜欢这幅画,可以借给他,但是不能出让。”这使高傲的翁有点生气了。他想,现在不借,总有一天可以搞到手的,终于没有去借,就离开了润州。
以后过了一年,烟客翁又到润州,再次访问张氏家。那墙上的藤蔓和院中的荒草,仍如过去,可是出来应客的小厮,却说主人不在家。翁告诉他不见主人也行,只要再看看那幅《秋山图》就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