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作品集-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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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樱井当尼姑的姑妈,竟大老远地跑来参观龙升天。这下可叫惠印为难啦。他连吓带哄,想方设法劝他姑妈折回樱井去,可她说:‘俺已经到了这把岁数,只要能看上一眼龙王升天,就死也瞑目啦。’她对侄子说的话充耳不闻,固执地坐在那里。事到如今,惠印也不便交代那个告示牌原是他干的把戏了。他终于让了步,只好同意照料姑妈到三月三日为止,并且还不得不答应当天陪她一道去看龙神升天。他又想到,连作了尼姑的姑妈都听说了这件事,那么大和国自不用说,这个消息连摄津国、和泉国、河内国,兴许播磨国、山城国、近江国、丹波国都传遍了吧。也就是说,他设这个骗局原只是为了捉弄一下奈良的老少,想不到竟使四面八方几万人都上了当。想到这里,惠印与其说是觉得好笑,毋宁说是害起怕来。就连一早一晚给老尼姑领路,一边去参观奈良寺院的时候,也亏心得犹如逃避典史眼目的罪犯。可有时候又听见路人说,最近那个告示牌前面供着线香和鲜花,他虽然揪着一颗心,却又高兴得就像立下了什么大功似的。”
“一天天地过去,终于到了龙升天的三月三那天。惠印有约在先,别无他法,只得勉勉强强陪着老尼姑来到兴福寺南大门的石阶上,从那里,一眼就能望到猿泽池。那一天,晴空万里,连刮响门前风铃的那么一点风都没有。不用说奈良城了,大概从河内、和泉、摄津、播磨、山城、近江、丹波等国都有对这个日子盼待已久的参观者拥来。站在石阶上一看,无论西边还是东边,都是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边。各色各样的乌帽像波浪一样哗哗起伏,连绵到二条大街烟笼雾绕的尽头处。其中还夹杂着蓝纱车、红纱车、栋檐车等考究的牛车①,巍然镇住周围的人浪,钉在车顶上的金银饰具,在明媚的春光照耀下闪闪发光。此外还有打着阳伞的,高高地拉起帐幕遮阳的,甚至有小题大做地在路上搭起一排看台的——下面的池子周围那副热闹景象,仿佛提前举行的加茂祭②。惠印法师做梦也没想到竖了块告示牌竟会惊动这么多人,他目瞪口呆地回头望望老尼姑,颓丧地说:‘哎呀呀,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可了不得!’这一天他连用那个大鼻子哼一声的劲头也没有了,就窝窝囊囊地蜷缩在南大门的柱子脚下。”
① 日本平安时代以来通常乘牛车,贵族把车厢饰以金银,比赛华美。蓝纱车 红纱车是分别挂着蓝色或红色纱线帘的牛车,栋檐车是用名贵的栋本做檐的牛车。
② 加茂祭即贺茂祭,每年逢五月十五日在京都贺茂神社举行的庙会。
“可是做姑妈的老尼姑没法儿知道惠印的心事,她拼命伸长了脖子四下里打量着,连头巾都快滑落下来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惠印扯起什么‘龙神住的池子,风景到底别致’啦,‘既然来了这么多人,龙神准会出现’啦。惠印也不便老是坐在柱脚下,勉强抬起身子看了看。这里,头戴软乌帽、武士乌帽①的人们堆成了山,惠门法师也挤在里面哪,前额扁平的他,比别人都高出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池子。惠印一时忘掉了心头的沮丧,只因为骗了这个家伙,暗自觉得好笑。于是招呼了声‘师父’,用嘲讽的口吻问道:‘师父也看龙升天来了吗?’惠门傲慢地回过头来,脸上泛着意想不到的严肃神色,连浓眉都没挑一下地回答说:‘可不是嘛。我跟你一样,都等得不耐烦了。’惠印心想:我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儿过头啦。惠印自然也就发不出高兴的声音来了,他又像原先那样神色不安地隔着人海呆望猿泽池。池水好像已经温吞了,发出神秘的光,周围堤岸上栽的樱柳的倒影清晰地映在水面上,一动也不动,等多久也没有龙要升天的迹象。尤其是方圆数里观众挤得水泄不通的关系吧,今天池子比平时显得越发狭小了,让人觉得谁要说里面有龙,首先就是个弥天大谎。”
① 原文作侍乌帽子,也作武家乌帽子,因比较轻便,受到武士的欢迎,故名。
“可是观众都屏息凝神,耐心地翘盼着龙升天,甚至觉察不出时间在一分钟一分钟地流逝,大门下的人海越来越辽阔了。不多时,牛车的数目也多得有些地方辐辏相接。参照前面的经过,惠印看到这副情景心里有多么沮丧,也就可想而知了。可这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不知怎的,惠印心里也开始觉得龙真会升天了——起初毋宁是觉得未尝不会升天。竖起告示牌的原来就是惠印本人,按说他是不该有这样荒唐的想法的,但是俯瞰着这片乌帽恰似波涛般地在翻滚,他就一个劲儿地觉得准会发生这样一桩大事。究竟是云集观众的心情不知不觉之间使鼻藏受到感染了呢,还是因为他竖起了告示牌,引起了这场热闹,有点儿感到内疚,不由得盼起龙升天来了呢,姑且不去管它。总之,惠印明知告示牌是自己写的,心头的沮丧却逐渐消散,也跟老尼姑一样不知疲倦地凝视着池面。可不,要不是心里有了这种念头,又怎么可能勉勉强强站在南大门下面等上大半天,翘首企盼那根本不可能升天的龙呢。
“但是,猿泽池依然像往日那样反射着春日的阳光,连个涟漪都没起。丽日当空,万里无云。观众依然密密匝匝堆在阳伞和遮阳底下,或者倚在看台的栏杆后面。他们好像连太阳的移动都忘了,从早晨到晌午,从晌午到傍晚,如饥似渴地位候着龙王的出现。”
“惠印来到那里后过了半天光景,半空中飘起一缕线香般的云彩,一眨眼的工夫就大了,原先晴朗的天空乍然阴暗下来。就在这当儿,一阵风从猿泽池上萧萧飒飒而过,在镜子般的水面上描出无数波浪。观众虽然有思想准备,可也慌了手脚,霎时间就下起白茫茫的倾盆大雨来了。雷也猛地轰隆隆打起来,闪电像穿梭般不断地交叉飞舞。风将层云撕个三角形口子,乘势旋起池水如柱。登时,在水柱云彩之间,惠印朦朦胧胧看见一只十丈多长的黑龙,闪着金爪笔直地腾空而去。据说那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随后光看见在风雨之中,环池而栽的樱树花瓣朝着黑暗的天空飞舞。至于观众怎样慌了神,东跑西窜地奔逃,在闪电下掀起不下于池子里的滚滚人浪,那就不必啰嗦了。”
“后来大雨住了,云间透出青空,惠印那副神气,好似连自己的鼻子大这一点也忘了,眼睛滴溜溜地四下里打量着。难道刚才那条龙真是自己看花了眼吗?——正因为告示牌是他竖的,想到这里,只觉得龙仿佛不会升天似的。可他又千真万确地看见了,越琢磨越感到莫名其妙。于是,就把像死人一样瘫坐在旁边柱脚下的老尼姑扶了起来,不免带着几分尴尬,怯怯地问道:‘您看见龙了吗?’姑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时好似说不出话来,光是胆战心惊地频频点头。后来才颤声说道:‘当然看见啦,当然看见啦!不是一只亮堂堂地闪着金爪子。浑身漆黑的龙神吗?’这么说来,并不是鼻藏人得业惠印眼睛花了才看见龙的。后来从街头巷议中了解到,原来当天在场的男女老少,几乎个个都说曾看见黑龙穿过云彩升上天去。”
“事后,不知怎么一来,惠印说出了真相,告诉大伙儿其实那块告示牌是他竖起来捉弄人的。据说惠门以及各位法师对他的话没有一个予以置信。那么,他竖告示牌这个恶作剧,究竟达到了还是没有达到目的呢?即使去问外号叫鼻藏、大鼻藏人得业的惠印法师本人,恐怕他也回答不出吧。”
宇治大纳言隆国:“这故事真妙。从前那个猿泽池里大概住过龙。什么?不知道从前住没住过?喏,从前准住过。以前普天之下人人都打心里相信水底下有龙。因此,龙自然就会在天地之间翱翔,像神一样时而显现出它那奇异的形象。别净由我啰嗦了,还是把你们的故事讲给我听吧。下一个该轮到云游僧了。
三
“什么,你要讲的是叫作池尾禅智内供的长鼻法师的故事吗?刚听完鼻藏的故事,一定格外有趣哩。那么,马上就讲吧……”
一九一九年四月作
文洁若 译
女性(芥川龙之介)
女性
作者:芥川龙之介
雌蜘蛛沐浴着盛夏的阳光,在红月季花下凝神想着什么。
这时空中响起振翅的声音,突然一只蜜蜂好像摔下来似地落到月季花上。蜘蛛猛地举目望去。寂静的白昼的空气里,蜜蜂振翅的余音,仍然在微微地颤动着。
雌蜘蛛不知什么时候蹑手蹑脚地从月季花下边爬出来。蜜蜂这时身上沾着花粉,向藏在花蕊里的蜜把嘴插了进去。
残酷的沉闷的几秒钟过去了。
在红月季花瓣上,几乎陶醉在花蜜里的蜜蜂后边,慢慢露出了雌蜘蛛的身子。就在这一刹那蜘蛛猛地跳到蜜蜂头上。蜜蜂一边拼命地振响着翅膀,一边狠狠地去螫敌人。花粉由于蜜蜂的扑打,在阳光中纷纷飞舞。但是,蜘蛛死死咬住不松口。
争斗是短暂的。
不久蜜蜂的翅膀不灵了,接着脚也麻痹起来,长长的嘴最后痉挛着向天空刺了两三次,这就是悲剧的结束。是和人的死并无不同的残酷的悲剧的结束。——一瞬间之后,蜜蜂在红月季花下,伸着嘴倒下去了。翅膀上,脚上,沾满了喷香的花粉……
雌蜘蛛的身子一动也不动,开始静静地吮吸蜜蜂的血。
不知羞耻的太阳光,透过月季花,在重新恢复起来的白昼的寂静中,照着这个在屠杀和掠夺中取胜的蜘蛛的身子。灰色缎子似的肚子,黑琉璃一般的眼睛,以及好像害了麻风病的。丑恶的硬邦邦的节足——蜘蛛几乎是“恶”的化身一般,使人毛骨悚然地爬在死蜂身上。
这种极其残酷的悲剧,以后不知发生过多少次。然而,红月季花在喘不过气来的阳光和灼热中,每天仍在斗艳盛开……
过了不久,蜘蛛在一个大白天,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地钻到月季的叶和花朵之间的空隙,爬上一个枝头。枝头上的花苞,被地面酷热的空气烤得将要枯萎,花瓣一边在酷热中抽缩着,一边喷放着微弱的香味儿。雌蜘蛛爬到这里之后,就在花苞和花枝之间不断往还。这时洁白的、富有光泽的无数蛛丝,缠住半枯萎的花蕾,渐渐又缠向枝头。
不一会工夫,这里出现一个好像绢丝结成的圆锥体的蛛囊,白得耀眼,在反射着盛夏的阳光。
蜘蛛做完了巢,就在这华丽的巢里产下无数的卵。接着又在囊口织了个厚厚的丝垫儿,自己坐在上面,然后又张起类似顶棚的像纱一样的幕。幕完全像个圆屋顶,只是留一个窗子,从白昼的天空把凶猛的灰色的蜘蛛遮盖起来。但是,蜘蛛——产后身体瘦弱的蜘蛛,躺在洁白的大厅中间,月季花也好,太阳也好,蜜蜂的翅音也好,好像全忘记了,只是专心致志地在沉思着。
几周过去了。
这时蜘蛛囊巢里,在无数蛛卵中沉睡着的新生命苏醒了。对这件事最先注意到的,是在那白色大厅中间断食静卧的、现在已经老了的母蜘蛛。蜘蛛感觉到丝垫下面不知不觉在蠢动着的新生命,于是慢慢移动着软弱无力的脚,咬开把母与子隔离开的囊巢顶端。无数的小蜘蛛不断地从这儿跑到大厅里来。或者不如说,是丝垫变成了百十个微粒子在活动着。
小蜘蛛马上钻过圆屋顶的窗子,一哄拥上通风透光的红月季的花枝。它们的一部分拥挤在忍着酷暑的月季的叶子上。还有一部分好奇地爬进喷着蜜香的层层花瓣的月季花里去。另有一部分已经纵横交错于晴空之中的月季花枝与花枝之间,开始张起肉眼看不清的细丝。如果它们能叫的话,在这白昼的红月季花上,一定会像挂在枝头的小提琴在风中歌唱那样,鸣叫轰响。
然而,在这圆屋顶的窗子前边,瘦得像个影子似的母蜘蛛,寂寞地独自蹲在那儿。不只这样,而且过了好久,连脚也不动一动了。那洁白大厅的寂寥,那枯萎的月季花苞的味儿——生了无数小蜘蛛的母蜘蛛,就在这既是产房又是墓地的纱幕般的顶棚之下,尽到了做母亲的天职,怀着无限的喜悦,在不知不觉之间死去了。——这就是那个生于酷暑的大自然之中,咬死蜜蜂,几乎是“恶”的化身的女性。
一九二○年四月作
吕元明 译
大导寺信辅的前半生——一种思想的画面(芥川龙之介)
大导寺信辅的前半生——一种思想的画面
作者:芥川龙之介
一 本所①
① 本所原为东京市三十五区之一,今属于东京都墨田区,系隅田川东岸的洼地。
大导寺信辅生在本所的回向院②附近。在他的记忆里,这儿没有一条街给他留下美丽的印象,也没有一所漂亮的房子,特别是在他家附近,都是些专做地窖保险柜的木匠啦,粗点心铺子啦,旧家具店啦什么的。这些人家前边的道路,终年泥泞不堪,再加上这条道路尽头就是御竹仓③的大水沟。飘浮着绿藻的这个大水沟,经常是臭气熏天。他自然不能不对这些街道感到郁闷。然而,本所以外的街道就更使他不快。从多属非商业户的山之手④开始,直到那整洁的店铺栉比鳞次,从江户时代沿袭下来的下町⑤一带,都使他感到某种压抑。比起本乡和日本桥⑥来,他勿宁是更爱寂静的本所,爱本所的回向院、驹止桥、横网、排水渠、榛木马场、御竹仓的大水沟。这与其说是爱,也许莫如说更接近于怜悯。但是,即便是怜悯吧,时至三十年后的今天,每每出现在他梦境里的仍然是这些地方……
② 回向院是佛寺,在本所元町。回向是佛语,意为死者祈求冥福。
③ 御竹仓,也作御竹藏,靠近本所隅田川。
④ 山之手即高岗之意,此处指东京文京、新宿区一带,明治时代是官吏。知识分子居住区。
⑤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