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作品集-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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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他们一百多米就是能望到海市蜃楼的地方。我们都趴下来,隔着河凝视那游丝泛起的沙滩。沙滩上,一缕缎带宽的蓝东西在摇曳,多半是海的颜色在游丝上的反映。除此而外,沙滩上的船影什么的,一概看不见。
“那就叫海市蜃楼吗?”
K君的下巴颏上沾满沙子,失望地这么说着。这时,相隔二三百米的沙滩上,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乌鸦,掠过摇曳着的蓝色缎带似的东西,降落到更远的地方。就在这当儿,乌鸦的影子刹那间倒着映现在那条游丝带上。
“能看到这些,今天就算是蛮好喽。”
O君的话音未落,我们都从沙滩上站起来了。不知什么时候,落在我们后面的那对“新时代”,竟从我们前边迎面走来了。
我略一吃惊,回头看了看身后。只见那两个人好像仍在一百多米远的那道竹篱前面谈着什么呢。我们——尤其是O君,扫兴地笑了起来。
“这不更是海市蜃楼吗?”
我们前面的“新时代”当然是另外两个人。但是女人的短发和男人头戴呢帽的那副样子,跟他们几乎一样。
“我真有点儿发毛。”
“我也思忖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我们这样说着话。这次不再沿引地河的堤岸而是翻过低矮的沙丘向前走。防沙竹篱旁边,矮小的松树因沙丘而变得发黄了。打那里走过时,O君吃力地哈下腰去,从沙土上拾起了什么。那是个似乎涂了沥青黑边的木牌,上面写着洋文。
“那是什么呀?Sr.H.Tsuji……Unua……Aprilo……jaro……1906……①”
① 世界语:过先生……1906年4月卫日。
“是什么呀?dna……Majesta②吗……写着1926呢。”
② 世界语:5月2日。
“喏,这是不是附在水葬的尸体上的呢?”O君作了这样的推测。
“但是,把尸体水葬的时候,不是用帆布什么的一包就成了吗?”
“所以才要附上这块牌子。——瞧,这儿还钉着钉子哪。这原先是十字架形的呀。”
这当儿,我们已经穿过像是别墅的矮竹篱和松林面走着。木牌大概是和O君的猜测差不多的东西。我又产生了在阳光之下不应该有的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真是拣了个不吉利的东西。”
“不,我倒要把它当作吉祥的东西呢。……可是,一九六○到一九二六的话,二十来岁就死了啊。二十来岁……”
“是男的还是女的呢?”
“这就不敢说了……反正这个人说不定还是个混血儿呢。”
我边回答着K君,边揣摩着死在船里的混血青年的模样。据我的想象,他该是有一个日本母亲。
“海市蜃楼嘛……”
O君一直朝前面看着,突然喃喃地这样说。这也许是他在无意之中说出的话,但我的心情却微微有所触动。
“喝杯红茶再走吧。”
我们不知不觉间已经站在房屋密集的大街拐角的地方了。房屋虽然密集,沙土干涸的路上却几乎不见行人。
“K君怎么样?”
“我怎么都行……”
这时,一只浑身雪白的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尾巴,迎面走了过来。
二
K君回东京以后,我又和O君以及我的妻子一道走过了引地河上的桥。这一次是傍晚七点钟左右,我们刚刚吃完晚饭的时候。
那天晚上看不见星星。我们连话都不多说,在没有行人的沙滩上走着。沙滩上,引地河河口左边,有个火光在晃动,大概是给入海捕鱼的船只当标志用的。
波涛声当然不绝于耳。越是靠近岸边,咸腥味也越重。与其说是大海本身的气味,倒更像是冲到我们脚底下的海藻和含着盐分的流水的味道。不知怎地,我对于这股气味,除鼻孔以外甚至皮肤上都有所感觉。
我们在岸边伫立片刻,眺望着浪花的闪动。海上到处是漆黑一团。我想起了大约十年以前在上总的某海岸逗留时的情景。同时也回忆起跟我一起在那里的一个朋友的事。他除了自己读书之外,还帮忙看过我的短篇小说《芋粥》的校样……
过一会儿,O君在岸边蹲着,点燃了一根火柴。
“干什么哪?”
“没什么……你看这么燃起一点火,就能瞧见各式各样的东西吧?”
O君回过头,仰脸看了看我们,他这话一半也是对我妻子说的。果然,一根火柴的光照出了散布在水松和石花菜中的形形色色的贝壳。火光熄灭后,他又划了一根火柴,慢腾腾地在岸边走了起来。
“哎呀,真吓人,我还以为是淹死鬼儿的脚呢。”
那是半埋在沙子里的单帮儿游泳鞋。那地方海藻当中还丢着一大块海绵。这个火光又灭了,四下里比刚才更黑了。
“没有白天那样大的收获呀。”
“收获?啊,你指的是那个牌子吗?那玩艺儿可没那么多。”
我们决定撇下无尽无休的浪涛声,踏着广阔的沙滩往回走。除了沙子以外,我们的脚还不时踩在海藻上。
“这里恐怕也有各种各样的东西。”
“再划根火柴看看吧?”
“不用了。……哎呀,有铃铛的声音。”
我侧耳听了听。因为我想那说不定是我最近经常产生的错觉。然而不知什么地方真有铃铛在响。我想再问问O君是不是也听得见。这时落在我们后面两三步远的妻子笑着说道:“我的木履①上的铃铛在响哩……”
① 木履是日本女孩子穿的一种涂上黑漆或红漆的高齿木屐,有时系上铃铛。
我就是不回头也知道,妻子穿的准是草履。
“今天晚上我变成了孩子,穿着木履走路呢。”
“是在你太太的袖子里响着的——对了,是小Y的玩具。带铃铛的化学玩具。”O君也这么说着,笑了起来。
后来,妻子也赶上了我们,于是三个人并排走着。自从妻子开了这个玩笑以来,我们比刚才谈得更起劲了。
我把昨晚做的梦讲给O君听。我梦见自己在一栋现代化住宅前面,跟一个卡车司机在谈话。我在梦中也认为确实见过这个司机。但是在哪儿见过,醒来以后还是不知道。
“我忽然想起来,那是三四年前只来采访过一次的女记者。”
“那么,是个女司机喽?”
“不,当然是个男的。不过,只是脸变成了那个女记者的脸。见过一次的东西,脑子里毕竟会留下个印象吧。”
“可能是这样。在面貌之中也有那印象深刻的……”
“可是我对那个人的脸一点兴趣也没有。正因为这样反而感到可怕。觉得在我们的思想意识的界限之外还存在着各种东西似的……”
“好比是点上火柴就能看见各种东西一样吧。”
我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偶然发现了惟独我们的脸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的。但是跟先前完全一样,周围连星光也看不见。我又感到一种恐怖,屡次仰起脸看着天空。这时候妻子好像也注意到了,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她就回答了我的疑问:“是沙子的关系。对吧?”
妻子作出把和服的两个袖口合拢起来的姿势,回头看了看广阔的沙滩。
“大概是的。”
“沙子这玩艺儿真喜欢捉弄人。海市蜃楼也是它造成的……太太还没看到过海市蜃楼吧?”
“不,前些天有一次——不过只看到了点儿蓝糊糊的东西……”
“就是那么点儿,今天我们看到的也是。”
我们过了引地河上的桥,在东家旅馆的堤岸外面走着。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松树梢都刷刷作响。这时,好像有个身量挺矮的人匆匆地迎面走来了。我忽然想起了今年夏天有过的一次错觉。那也是在这样的一个晚上,我把挂在白杨树上的纸看成了帽盔。这个男人却不是错觉,而且随着相互接近,连他穿着衬衫的胸部都能看到了。
“那领带上的饰针是什么做的呢?”
我小声这么说了一句以后,随即发现我当作饰针的原来是纸烟的火光。这时,妻子用袖子捂住嘴,首先发出了忍不住的笑声。那个人却目不斜视地很快和我们擦身走过去了。
“那么,晚安。”
“晚安。”
我们很随便地和O君分了手,在松涛声中走去。在这又一次的松涛声中间还微微地夹杂着虫声。
“爷爷的金婚纪念是什么时候呢?”
“爷爷”指的是我父亲。
“唔,什么时候呢?……黄油已经从东京寄到了吗?”
“黄油还没到,只有香肠寄到了。”
说话之间,我们已走到门前——半开着的门前来了。
一九二七年二月四日作
文洁若 译
蛙(芥川龙之介)
蛙
作者:芥川龙之介
在我住所旁边,有一个旧池塘,那里有很多蛙。
池塘周围,长满了茂密的芦苇和菖蒲。在芦苇和菖蒲的那边,高大的白杨林矫健地在风中婆娑。在更远的地方,是静寂的夏空,那儿经常有碎玻璃片似的云 ,闪着光辉。而这一切都映照在池塘里,比实物更美丽。
蛙在这池塘里,每天无休无止地呱呱呱嘎嘎嘎地叫着。乍一听,那只是呱呱呱嘎嘎嘎的叫声。然而,实际上却是在进行着紧张激烈的辩论。蛙类之善于争辩并不只限于伊索①的时代。
① 伊索是约公元前六世纪的古希腊寓言作家,所编寓言陆续经后人加工,以诗或散文形式发表,成为现在流传的《伊索寓言》。
那时在芦苇叶上有一只蛙,摆出大学教授的姿态,说道:“为什么有水呢?是为了我们蛙游泳。为什么有虫子呢?是为了给我们蛙吃。”
“对呱!对呱!”池塘里的蛙一片叫声。辉映着天空和草木的池塘的水面,几乎都让蛙给占满了,赞成的呼声当然也是很大的。恰好这时候,在白杨树根睡着一条蛇,被这呱呱呱嘎嘎嘎的喧闹声给吵醒了。于是抬起镰刀似的脖子,朝池塘方向看,困倦地舔着嘴唇。
“为什么有土地呢?是为了草木生长。那么,为什么有草木呢?是为了给我们蛙遮荫凉。所以,整个大地都是为了我们蛙啊!”
“对呱!对呱!”
蛇,当它第二次听到这个赞成的声音的时候,便突然把身体像鞭子似地挺起来,优哉游哉地钻进芦苇丛里去,黑眼睛闪着光辉,凝神窥视着池塘里的情况。
芦苇叶上的蛙,依然张着大嘴巴进行雄辩。
“为什么有天空呢?是为了悬起太阳。为什么有太阳呢?是为了把我们蛙的脊背晒干。所以,整个的天空也都是为了我们蛙的啊!水、草木、虫子、土地、天空、太阳,总之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蛙的。森罗万象,悉皆为我这一事实,已完全没有任何怀疑的余地。当敝人向各位阐明这一事实的同时,还愿向为我们创造了整个宇宙的神,敬致衷心的感谢!应该赞颂神的名字啊!”
蛙仰望着天空,转动了一下眼珠儿,接着又张开大嘴巴说:“应该赞颂神的名字呵……”
话音没落,蛇脑袋好像抛出去似地向前一伸,转眼之间这雄辩的蛙被蛇嘴叼住了。
“呱呱呱,糟啦!”
“嘎嘎嘎,糟啦!”
“糟啦!呱呱呱,嘎嘎嘎!”
在池塘里的蛙一片惊叫声中,蛇咬着蛙藏到芦苇里去了。这之后的激烈吵闹,恐怕是这个池塘开天辟地以来从来也没有过的啊。
在一片吵闹声中,我听到年轻的蛙一边哭一边说:“水、草木、虫子、土地、天空、太阳,都是为了我们蛙的。那么,蛇是干什么的呢?蛇也是为了我们蛙的吗?”
“是呀!蛇也是为了我们的。要是蛇不来吃,蛙必然会繁殖起来。要是繁殖起来,池塘——世界必然会狭窄起来。所以,蛇就来吃我们蛙。被吃的蛙,也可以说是为多数蛙的幸福而作出的牺牲。是啊,蛇也是为了我们蛙的!世界上所有的一切,悉皆为蛙!应该赞颂神的名字啊!”
我听到一个年老的蛙这么回答道。
一九一七年九月作
吕元明 译
火男面具(芥川龙之介)
火男面具
作者:芥川龙之介
① 原文作ひょつとこ,系火男(ひをとこ)的讹音。是一种眼睛一大一小、噘着嘴的丑男子面具。据说男人用吹火竹吹火就是这样的表情,故名。
吾妻桥②上,凭栏站着许多人。警察偶尔来说上几句,不久就又挤得人山人海了。他们都是来看从桥下经过的赏花船的。
② 吾妻桥是东京隅田河上的一座桥,架在台东区浅草和黑田区之间,修建于1774年。
船不是孤零零的就是成双地从下游沿着退潮的河逆流而上,大抵都是在中间拉起帆布篷,周围挂着红白相间的帏幕。船头竖着旗子或是古色古香的幡。篷子里的人好像多半都喝醉了。透过帏幕的缝隙,可以看到将一样的毛巾扎成吉原式③或米店式④的人们,“吆”啊,“二”地猜着拳。还可以看到他们摇晃着脑袋,吃力地唱着什么。桥上的人们看来,只能引起滑稽的感觉。每逢载着伴奏队或乐队的船打桥下经过,桥上就哄然大笑起来,还饶上一两声“混蛋”。
③ 吉原是江户时代(1600…1867)江户(今东京)的公娼街,逛吉原花街的风流子弟将毛巾俏皮地扎在头上。江户时代也叫德川时代。
④ 米店伙计为了遮灰尘,用毛巾包上头,后脑勺打个结。
从桥上望去,只见河水像马口铁一样白茫茫地反射着阳光,时而驶过一只小汽船,给河面镀上一层耀眼的横波。快活的大鼓、笛子和三弦声像虱子一样把平滑的水面叮得发痒。从札幌啤酒厂的砖墙尽处一直到远远的堤岸那一头,一片朦朦胧胧,堆白叠粉,连绵不断,那就是正怒放的樱花。言问码头好像有不少日本式木船和小划子靠了岸。由于刚好被大学的小船库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