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冷画屏-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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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没有想到,双方浴室上下相通。
想是谈伦静倚池内,没有出声,隔室浴者只当无人,说话也就失去忌讳,声音不大,却是每一个字都听进了谈伦耳中。
好像是两个人,方自解衣入池。
一人哧哧地向外吹着气道:“这水好热,倒是解了爷儿们身上的痒痒!”
另一人只是鼻子里哼哼着,像是完全解脱了,只顾沉醉在温泉的润蚀里,话也懒得多说。
先时说话的那个人话可是不少:“咱们来的日子可不少了,再要没有动静,我可真有点挨不住了,再说……日子一长,保不住咱们这个假和尚的身份就得……”
“哧——”第二个人立时发声制止:“小声点,你是怎么啦?”
谈伦心头一惊,就连方才仅有的一点睡意也打消了一个干净。
紧接着是片刻的沉静,就连水响声也没有了。
谈伦竖耳倾听,对方又何尝不然?
接着水响依旧,隔室的两个人算是放了心。
“没有人,就咱们俩……”头里说话的那人,打着一口京腔:“和尚都是天黑了以后才来。”
第二个人像是陕西口音:“话虽如此,你说话可也得小心一点,这里的和尚,哪一个都有两下子,一个看穿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尤其是那个至青方丈,嘿!他的功夫可高啦!”
北京口音的人道:“放心吧!没错儿,你我这一身装扮还是真像,老神仙也看不出来。”
陕西口音的人道:“话也不能这么说,短时间可以,时间一长,照样穿帮,头一个,你我头是光了,上面没有‘戒疤’,全靠帽子遮着,有一天帽子掉了,可就麻烦………
北京口音的人一面哈着气,一面说:“这话也是,算算时候,也该有人来接应了。”
“哼!”陕西人冷笑道:“杜海波的差事是越当越回去了,怎么也该有个讯儿,把咱们干搁在和尚庙里,算是怎么回事?”
北京人哼了一声:“这是三爷您先说,我才敢说,姓杜的打他一进来,我就看他不顺眼,老实说,这趟子差事就不该叫他来,再怎么说他总是外头人,我看八成儿他小子是想‘独搂’——吃独食!”
“他敢!”陕西人很有点子权威:“水大漫不过船去,再怎么,有我姓官的在前头,还轮不着他逞强!”
所谓“外头人”是指杜海波半路当差,不是正点子出身,“独搂”大概是独自占功的意思。
这番话一经听进了谈伦耳中,顿时心内雪亮,这个澡可是泡不下去了。
早在二人洗澡谈话的当儿,他已悄悄离开了浴池,一番仔细打点,早已穿着整齐。
这一切在他细心留神之下,没有发出一点声息。
隔室二人显然不曾发现,犹自对答如流。
谈伦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就只是没有看见这两个人的长相。
这也不难,板墙上有现成的“缝”。
虽然如此,谈伦却不敢大意,原因是这两个人既与杜海波同处当差,由口气上听出,甚至于比杜海波的职位还高,武功也就可想知,谈伦可不打算在这个时候惊动了他们。
很清楚地,他已把这两个人看到眼里。
在淡淡的一片水雾里,像是西瓜也似地浮着两个人头——名副其实的两个和尚光头。
一个尖脸,一个圆脸。
尖脸的那个面有横纹,小眼睛,黄眉毛,四十来岁。
圆脸的隆鼻高准,目光凌厉,望之不怒自威。
有了前番对话,再打量这两个人,立觉其不是善类,大非好相与。
只是设若换上另一副嘴脸,穿上沙门衣帽,逢人宣上一声“阿弥陀佛”,情形便自不同。
某种情况之下,人是很容易上当而自甘被欺骗的。
黄眉尖脸的那个人,打着京腔道:“是不是……杜海波生了意外?”
目光凌厉的人,也就是那个姓官的陕西口音的人道:“也不是没有可能,哼哼,巴壶公那个老家伙我虽是没见过,可是手底下绝对错不了,说不定杜海波一时轻敌,着了他的道儿,那可就……”
“这……”尖脸人傻住了:“这可怎么办?”
“还说不定!”姓官的冷笑着说:“老六,你就是这个毛病。沉不住气,先耗着,看看再说……我看,京里也该下来人了!”
尖脸人这才放了心,脸上带着讨好的那种笑:“我是为三爷着想,要是在您手里,成就了这件大事,论功行赏,三爷您是头一份!”
“还能少了你的?”
“我?哈!”尖脸人油嘴滑舌地说:“秃子跟着月亮走一一就指望着沾您三爷的光啦!”
谈伦不欲多听,就此悄悄退出。
“冷月画轩确是已在危难之中了!这件事既然为我所见,难道就坐令发展,不与闻问么?”
禅房里异常的静,白木案上的那一盏纱罩青灯,只是噗突突地吐着光蕊,几只飞蛾,绕灯而飞,几作壮举,却是不能身殉。
沙门之律,慈悲为怀,所谓“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灯上纱罩大概正是为此而置吧!
谈伦倚案而坐,凝神而思!
他虽想静静地念上一卷经文——“耶律顶首真经”,只是看不了几页,就为迫不及待的脑中思维打断了,
无下事无奇不有,居然还有人冒充和尚,混身沙门,却是胸罗万险,意欲干下大逆不道的杀人勾当,偏偏这件事竟会为自己所发现,焉能袖手旁观?
银铃公主点苍养病之事,虽然极为隐秘,到底风声微漏,要不然也不会惊动了这些人,看来对方也只是心中见疑,却不能就此认定。
——眼前这两个人,连同前此夜探冷月画轩的那个黑翅鹰杜海波,三人一组,其实只是敌人——来自宫廷大内的先头探子,旨在刺探事实真相,真正的敌人,更厉害的人物,还在后头。
两个假和尚的一番说词,倒似证实了一件事,那就是黑翅鹰杜海波这个人,可能已经死了。
这两个人却似不知,犹在痴痴地等,等待着他打探的结果。
然而,正如他二人方才洗澡时的一番对答,他们已大为不耐,甚至于已猜测到杜某人可能已遭毒手。
一个念头,突然自心地升起。
“我何不就地把这两个败类给除了,岂不是好?”
——如此一来,正所谓人不知,鬼不觉,将腾腾杀机,消弭于无形之间,前道无头,后来无继,正是“斧底抽薪”,上上之策。
只是,这么一来,自己可就难免要施展武功,却是触了眼前之大忌,显然于自身病势不利……
“这件事还是草率不得……”
禁不住他心里可就大生犹豫起来。那是因为巴壶公一再耳提面命,苦口婆心地与以告诫,期期以为不可,其严重性,简直已经到了危及自己生命的程度。为己为彼,这“动武”一念,实在不容再兴。
不如面谒方丈,把这两个“挂单”寺里的假和尚事抖了出来,一切让至青方丈处理。
这个念头倒也在理。
细想了想,他却又不无犹豫。
第一,深恐打草惊蛇。
第二,和尚吃斋念佛,慈悲为怀,未必会开杀戒,一念之仁,纵虎归山,后果之严重,不堪设想。
这可就难了。
窗外传过来几声狼嗥,深秋的红叶,在夜风里唰唰作响,偌大的古刹,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一些儿声息。
谈伦为日间所见之事,异常烦闷,脑子里岔集了过多的事,感觉到前此未有的紊乱。
不禁,他却又想到了那个染病冷月画轩的落拓公主朱蕊……
无疑,她的身世十足堪怜,虽然说是金枝玉叶的皇门公上她的生命却无日无时不在恐惧之中,甚至于连一个寻常人家的少女都比不上,更不要说还有那般离奇重症的折磨了。
他遂即想到了朱蕊所罹患的七情劫症,确实是人世间罕见的怪症,偏偏两次病发,都与自己有关,如果因此不起,即使对方不以见罪,自己也难逃内心良知谴责。
由是,朱蕊那张天真娇美的脸,便又映现眼前……
记忆中的这张面颊,常常与另一张曾是刻骨铭心的面影相混淆。
犹记得他初见公主朱蕊的一刹那,仿佛即把她当成了过去刻骨铭心的恋人,事实上她们两个人,在外表神态上,确实有几分酷似,由于有了颇为强烈的主见,这个念头便根深蒂固地种植在内心深处,以致于任何时候,只要一经想起,便有些混淆不清。
无庸讳言,玉燕子冷幽兰确实已伤了他的心!
曾经有个时候,他很有些冲动,恨不能立刻找到这个过去的恋人,证实外面的传说是荒诞的,自己并没有死,倒要看看她如何面对这个事实,为人为己,他觉得都不应该这么作,甚至对于银刀段一鹏这个“情敌”他也心存宽恕了——如果说,在假定自己“已死”的情况下,为什么他们没有结合的权利?
只是,如今在他忽然洞悉了这一切全是出自段一鹏有计划的预谋,以至于后者必欲置己于死地的卑鄙毒恶手段之后,他内心就再也难以平静下来了。
现在,他十分渴望着自己的病体能够早一天康复——那一天也正是他和银刀段一鹏见面的时候。
至于玉燕子冷幽兰,他却是早已知道,双方再也没有结合的可能了。
每一次当他想到这里,都有强烈的震撼,甚至于耳朵里都能清晰地听见内心滴血的声音……
今夜,当他再一次想到了冷幽兰的时候,他却是出奇地冷静,与其那么痛苦地遗憾,作无济于事的内心挣扎,倒不如化遗恨为祥和,作些有意义的事情。
如此,思虑的触角,便转移向那个处境可危、极堪同情的落拓公主朱蕊身上。
那么清雅脱俗的少女,她的一生,方不过才自开始,如同含苞待放的枝头蓓蕾,却在无情的暴风雨侵虐之下,就似要凋零枯萎了。
谈伦有强烈的正义感觉。
如果说,在他目睹之下,犹能允许这种神人共愤的事情发展下去,那么,他真的会感觉到自己的生存是羞辱之事了。
这么一想,他真有坐卧不安的感觉。
窗外传过来当当钟响,和尚们就要休息了,钟声悠远,历久不绝,听在耳中,却只有宁静的感觉。
推开窗户,向外眺望,透过纸窗看见,一盏盏熄灭的灯,转瞬之间,已是黝黑一片,只是在侧面知客房中,犹自有灯光透出。
谈论看在眼里,便似有一种突发的启示,直觉地认定,那两个潜伏庙里的大内杀手,像是正在进行着什么勾当了。
虽然说困于武功的不便施展,但谈伦的身手,犹自大有可观。
为了掩饰本来面目,他特别换上了一件灰色僧衣,用一方布巾掩住了头脸,这般装束,即使面对面地仔细打量,也难以看出端倪。
在他入住之初,至青方丈便曾为他介绍过庙里的一个大概形势,此刻行来,毫无碍难。
他几乎没有怎么施展身法,便已经来到了这片院子。
小小禅院,花树扶疏,在月色映照之下,显得分外宁静。
一排禅房,掩饰在苍松翠竹之间,便是用以接待外来知客、挂单和尚、朝山进香的善士等的落脚住处了。
谈伦驻足于这排禅舍前,细细地向前打量着,发觉到一共有三处窗户亮有灯光。
正当他考虑着如何向前接近时,只听得头顶上一阵刷刷声响,落下来许多松针。
谈伦立刻有了警觉,身子急忙向右面一转,掩饰于暗影之中。
一片衣影,呼地自空中掠过。
月色里,像是一只极大的夜乌——空中猝然飘下来的这个人,身法真个也同鸟一般的轻灵,起落之间,翩若惊鸿,蓦地已现身谈伦当前。
以谈伦丰富的对敌经验,在对方未定身形之前的一霎间,正是出手制敌的最佳良机,只是这一霎,他却抑制住了。
月色里,仿佛看见来人是个童山濯濯的和尚,正是至青方丈。
此时此刻,谈伦是不欲与他见面的,心里一惊,忙自抽身,用“小六乘”中的“迷形幻影”身法,身子陡地向后一缩,双袖乍然向外一翻,看似向和尚脸上拂去,其实只是一个虚式,伺机却闪出了八尺开外。
自然,以谈伦身手而论,这一招“迷形幻影”身法,果真尽力施展之下,实在无人能够阻拦得住,但是眼前他却只能在不妨碍他病情的体能之下施展,效果自是大见逊色。
更何况他所面对的和尚,轻功身法已入极流之境,见识丰硕。谈伦身方站定,眼前疾风袭面,呼——带着和尚奇快的人影,再次来到了近前。
“好身法!阿弥陀佛一一”
谈伦再次闪身,正待施展轻功,离开现场,却为和尚一只大袖拦住!
“无量佛——施主身手惊人,老衲早已知道,只是暂时还是不要施展的好,可是?”
“你……”
谈伦后退了一步,瞪圆了一双眼睛。
至青和尚微微一笑:“你我所见略同,谈施主请来老衲禅房一叙如何?”
既已为对方点破了行藏,也就不必再“僵”下去。
谈伦洒脱地微微一笑,道了声“请”。
和尚随即头前带路,穿过一条松间小径,来到了他所下榻的静寂院落,直入禅房。
点燃了盏上青灯,双方入座。
“阿弥陀佛,这里别无外人,施主可以放心说话了!”
谈伦随即揭下了头上罩巾,颇是汗颜地道:“大师父身手惊人,在下佩服之至!”
至青方丈宣了声“无量佛”,含笑道:“只怕较之阁下还要差上许多,倒是施主才来半日,竟然看出了许多破绽,老衲真正地佩服了!”
谈伦道:“这么说,大师父早已知道了?”
至青和尚微微点了一下头,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施主说的是那两个鱼目混珠的假和尚?”
谈伦点点头,心中甚是钦佩。他原以为至青方丈被对方蒙在鼓里,却是没想到老方丈早已知道,所以按兵不动,当然必有原因。
“老衲已注意他们多日了!”老方丈呐呐道:“他们来此已近旬日,一直未曾蠢动,倒像是胸有成竹,我只怕施主上来不知,打草惊蛇,才自现身阻止。莫非你有什么发现么?”
谈伦随即将那日温泉洗澡,无意间遇见对方之事说了一遍。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