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5期-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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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亮本来就矮小,此刻在我的环绕下,显得愈加矮小不堪。他小声地问,我们是不是该去找找张震呢?
从早晨到现在,我只顾了懊悔和忧虑,思想中已经完全没有了张震的位置,经毛亮提醒,张震的形象一下子就从脑海的深处蹦了出来。
张震现在到底在哪里呢?我一点头绪都没有。作为重要嫌疑人之一他或许已被公安人员依法逮捕了。投案自首的可能性也不可排除。张震虽然老跟着我和毛亮混,可是他与我们其实是截然不同的人。我大致追忆了一下与张震交往的这些日子里他留给我的印象。唔,的确是个遵纪守法的人。张震平日的花销都是跟自己的父亲要,不像我和毛亮,总喜欢敲诈别人。还有,他其实也不是真心喜欢寻衅滋事,只是偶尔忍不住对别人显示自己的力量罢了。
我怀疑张震正坐在派出所的板凳上,将我们昨晚所干的一切向在他身边围成一圈的干警们娓娓道来。
干警们一定会被张震的叙述吸引住的。
我把自己的疑虑告诉了毛亮,毛亮认为我的分析很有道理。我说的话,他总觉得很有道理。
说说你的看法,我对毛亮说。
毛亮摇摇头。
毛亮从来就没有看法。
接下来,我们琢磨着怎么将张震找出来。这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情,所以主要是我在想。毛亮只是在我思考的过程中频频点头或者摇头,让我的思路深入下去。他像是一种辅助我思考的简易器械。我说,最好当然是先去张震睡觉的那个舅舅或者是叔叔家看看。毛亮点点头。是二叔,毛亮纠正到。对,是二叔,那个人是张震的二叔。张震的二叔家我没有去过,我问毛亮知不知道张震的二叔家在哪。毛亮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他说他曾去过一次,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毛亮沉吟片刻,又告诉我可以试试,他记得大概方位,兴许能找到呢。我问他有几成找到的把握,时间紧迫,不允许我们像没头苍蝇似的四处瞎逛荡。毛亮想了想,伸出三个手指头,但是不好意思说出口,匆匆放下手把脑袋低了下去。
“找不到张震的二叔也未必不是好事,”我安慰着毛亮,“警察可能正在那儿守株待兔,等我们自投罗网。”
“是了,”毛亮点点头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我们还想到了另外几个张震可能会去的地方,都太危险,很容易被人堵个正着。最后,我决定先到学校去转转,那里的场子大,人员复杂,即使不小心被拦截,也有足够的空间供我们甩开膀子与人周旋。
拿定了主意,我和毛亮就从土堆上站了起来。我拍拍屁股上的土,又把胳膊搭到了毛亮的肩上。走路时这么干比坐在地上这么干的感觉还要好,特别容易使人精神放松。
日头已经升到了中天,再次路过那条出现在我梦中的巷子时,我没有见到趴在巷口的大黄狗。东墙投下的阴影只剩下不足一尺宽,无法再让大黄狗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乘凉。这光景,留在街上的活物只有我和毛亮。
空气仿佛在燃烧,我觉得我的精髓已经化作一缕青烟飘然而去,只剩下一个闷热无比的躯壳挂在毛亮的肩上。毛亮的感觉想必更糟糕,他不断对我的手臂和他肩膀之间的位置进行微调,干裂的嘴唇咂吧了好几次,欲言又止。以往他总是不顾我的感受,妄自把胳膊在我肩上搭了又搭,所以,他现在只能忍受。
我们先去“新青年餐厅”吃了点东西。吃东西的时候,毛亮又想喝酒。
我对他说,“借酒消愁愁更愁。”
没有酒,毛亮根本吃不下呀。我不让他喝,他就闷声不响将胳膊撑在饭桌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的胃口倒是不错,但也只吃了个七分饱,我担心一会儿万一遭了埋伏,装着一肚子饭不容易脱身。
门卫老吕也没有喝酒,埋头坐在保卫室里想心事。人活得久了,就会有想不完的心事。我和毛亮猫着腰从保卫室的窗下溜进了学校。老吕虽然平日对我们很客气,但还是防着他点好。不能太信任这些爱想心事的老家伙。
学校很安静,学生们在午休。
他们总是午休,这真怪。
我和毛亮来到张震所在的教室,居然真的在里面发现了张震。他们班的同学大多数都在睡觉,课桌上陈列着大同小异的脑袋。有些特别刻苦的一边打哈欠一边捧着课本硬着头皮将上面的知识往脑子里灌。张震因为个头的原因,坐在最后排,也趴在课桌上。他的同桌是一个几乎与他同样强壮的女生,挺着肥硕的腰杆看书。我正准备把张震叫出来,他的女同桌忽然用手中的书拍了一下张震趴在课桌上的脑袋。张震毫无反应。我伸着脖子仔细端详了一阵,发现张震的手正在他女同桌的腿上搞小动作。据我观察,张震是想把手插到女同桌的双腿之间,但是他的女同桌在胯下暗暗使劲,不允许他那么做。我不知道这种情形持续了多久,我猜不出来。值得一提的是,在张震不屈不挠的爱抚下,他女同桌的胯终于如愿以偿地松动了。双腿像孔雀开屏一样向两侧缓缓展开。她的精力似乎仍然集中在书本上,上半身纹丝不动,只是下身会随着张震的动作偶尔抽搐一下。毛亮看得也很入迷,他似乎已经看到这件事情的本质里去了。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张震的女同桌面无表情地环顾一下四周,看到了站在窗外的我和毛亮。她猛地将双腿紧紧夹了起来。张震吃了一惊。他一边吃惊,一边直起身,瞅瞅女同桌,满脸的惶惑。
他的女同桌对着我和毛亮站立的方向倾了倾手中的课本。
她用这种方式提醒张震。
她仿佛是在无声地说,看那儿。
于是,张震便看到了我和毛亮。
张震往外走的时候,脸上仍然挂着热忱的肉欲。
“你们跑哪去了,一上午都不见踪影。”他一出教室门就说。
“都啥时候了,”毛亮说,“你还有闲心坐在学校摸大腿玩。”
“咋了?”
毛亮把他的消息说给了张震听。
张震说,“咦,学校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呢?我刚才还去那间宿舍拿我落下的衣服。”
说着,张震便捏着衬衫的衣角让我们瞧。
我瞧了那个衣角。
毛亮也瞧了。
毛亮瞧完就糊涂了。他说,“我早晨起来的时候明明看见有辆警车停在男生宿舍前,还有好几个警察围在那儿,鬼鬼祟祟的,要不是死了人他们在那干吗。”
说到这里,毛亮梗起脖子问我,“你说是吧?”
我没理他,我为他的判断力感到羞耻。
听了毛亮的说法,张震带着残留在脸上的最后一抹肉欲亮开嗓子笑了好一阵子。
张震说,“嘿嘿,操,嘿,操操。”
6
张震笑得我心里直发慌,我担心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会因为这件事情而降下来。你不知道,平时张震可信赖我的智力了。
所以,当他提出请我们去新青年餐厅喝酒,压压惊的时候,我拒绝了他。一来,是没脸去喝;二来,我刚下定重新做人的决心,该是付诸行动的时候了。
我对张震说,压个鸟惊,我要读书!
下午第一节课是政治。早晨出门前,我特意看了贴在床头的那张课程表。
课程表是班主任发的,人手一份。我贴在床头已经快两个月了,充其量也就看过两三次,这两三次包括早晨看的那一次。记得我刚把课程表张贴起来的那天,我妈特开心。这些年来她一直为诸如此类的、形式上的东西感动不已。
我对政治毫无兴趣,与喝酒比起来,我当然更倾心于后者。但是,我想我必须要学会自律。生活是残酷的,由不得我们为所欲为。一想起我爸拿棍子将我驱逐出门的那个梦,我就有一种揪心的感觉。
爸爸在信中称我为“亲爱的儿子”,只是出于礼节上的考虑,不可当真。
我很清楚,如果继续胡作非为,有一天让他觉得有我这个儿子还不如没有的好,保不准他真的就会装出不认识的样子把我轰到大街上,任我自生自灭。
倒不是我贪生怕死,主要是我妈,她喜欢哭,特别是因为我的缘故而使她黯然神伤的时候,你不得不相信我真的就是她的命。
我常常想,假如有一天我不幸被人打得就要断气了,临终的眼里闪现的一定是我妈那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年妇女的形象。
一旦想起我妈那伤心的样子,我怕是死也死不充分。
不说这些了。
我和毛亮、张震下楼时,刚好碰上高二八班的班主任阎东祥,他急速地扫了我们一眼,转脸与我们擦身而过。好像多看我们一眼就会危害他的身心健康。我们昨晚刚刚为他打抱不平。妈了个×的。
在楼下,张震又邀请了我一遍,看我是否在下楼的过程中改变了主意。我拒绝得更干脆了。然后,他们去喝酒,我去教室。
我在复课班,班上都是去年、前年甚至大前年刷下来的渣子,许多人已经进入了育龄,但他们还想再试试。学校没有理由拒绝这些积极进取的育龄青年,况且这也是创收的好机会不是吗。无奈求学的年轻人太多,校方的经济实力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为所有这些迫切要求进步的“大男孩、大女孩”们创造良好的就学环境,除了少数复课的干部子女插入应届毕业班外,大多数人不得不被搁置在一间建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如今早已废弃不用的食堂里。
我的班主任正站在作废的食堂门口与两三个簇拥在他周围的育龄青年谈笑风生。看到我以后,他笑着说,我怎么觉得好像一辈子都没看见你了呢?
他这是在那几个育龄青年面前表现自己的幽默感。
我讨厌幽默的人。其次是搞笑。搞笑,搞笑,搞你妈个×的笑。我甚至都没有正眼看他。这让我的班主任很尴尬。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大量不得善终的幽默正忙不迭地在我班主任的脸上搞笑。
五十年代在这里就餐的人用大红油漆把理想涂写在墙壁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字迹有些斑驳了,但依然巨大、醒目。咄咄逼人的。这些年来,整个社会似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从根本上来讲,观念并没有进步。几代人了,他们始终围绕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思想成长,这真令人纳闷。
除了这八个大字,就数北墙根矗立的那面整整用四块纤维板钉起来的“落地式”黑板最惹眼。从黑板到“教室”的另一端,估计有半里路,在这之间,几百张不同年代淘汰下来的课桌和板凳歪歪扭扭地排列着,复课班的育龄青年们穿插在其间,被知识的气氛陶冶着。
我的课桌虽然破旧,却没有灰尘,课本也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角。我不在的这几天,女同桌帮我打理得挺好。落座以前,我先感激地看了看她,她也看了看我,然后我们就各自把头转开忙别的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也不爱打听这些东西。
虽然是同桌,我们却一直是点头之交。
我总是记不清她的长相。世界上的确有那么一种人,是不会给人留下任何印象的。他们生来就好像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了。正如古人所说——大象无形。
他们是一些没有相貌的人。
第一天来这儿的时候,我提着一大塑料兜课本,站在这间空旷的“教室”门口打眼一瞧,便相中了后排那个位置。
当时还不是我同桌的那个女生除了长着一张让人放心的脸,还穿了一件印满了蓝花花的白衬衣。那种简朴的衣服也让我觉得很舒坦。于是乎,我就穿越人海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与同窗比起来,我简直像是他们的后代。再说又是新来的,他们难免好奇,利用课间十分钟呼啦一下围过来问长问短。
我对这些芜杂的好奇心视若无睹,把脑袋侧卧在课桌上,透过污渍斑斑的窗户看外面的风景。我来这儿的目的是学习,不是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上课铃再次敲响后,我的周围又变得安静起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倒数第二排一个独自占了四五张课桌的、长满了粉瘤的家伙迟迟无法转移对我的兴趣。他虽然也回了自己的座位,却一直用左手托着腮帮子拧着脖子看我。
我忍不住对他多看了两眼。
他长得太可怕了,几乎可以单独列为一个物种。
我想像着假如让他坐在一间普通的房子里,拿摄像机对准他的脸拍上90
分钟,便是一部出色的恐怖片。有一会儿,我不禁注视着那张脸陷入了沉思。
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鼓舞他活下来的呢?
他很快便误会了我的意思,腆着脸微微一笑,脸颊上还蓦然升起了一丝非人的羞赧。他犹豫了一下,趁老师转身往黑板上写字的功夫,一溜烟地窜了过来。接下来的连续两节课他就在我旁边口若悬河地说个不停,还把我的女同桌挤到一边。我根本没有心思听他说什么。我只是不断说服自己要冷静。
我在心里告诫自己:这个世界不是为你一个人制造的乐园,我们生来就是为了忍耐。
可我忍着忍着就忍不下去了。那个家伙为了不让老师注意他,用书挡在嘴前,说话时几乎贴到我脸上,密密麻麻的粉瘤像噩梦一样在我眼前飘来荡去,嘴里呼出的气息由课本几乎一丝不漏地折射回来,挤跑了那些我本该呼吸到的正常空气。最后,我终于对他的口臭忍无可忍,猛地站起来,揪住他的头发疯了似的往课桌上撞。我边撞边说,说你妈个×呀!说你妈个×呀!就这样过了好长时间,我胸中的愤怒才平息下来。我把他的脑袋扔到课桌上,在上面啐了一口,大步流星地走出“教室”找毛亮喝酒去了。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好久,我们最好别再过多地谈论它。
正如黎明前的黑暗和乍暖还寒的初春,上课铃敲响之前的一分钟,“教室”里尘嚣腾腾,喧闹声登峰造极。
年近六旬的政治老师穿过尚未散尽的噪音走上讲台。
政治老师是个精致的瘦子,身上的皱纹很发达,肉,却乏善可陈。对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