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5期-第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年近六旬的政治老师穿过尚未散尽的噪音走上讲台。
政治老师是个精致的瘦子,身上的皱纹很发达,肉,却乏善可陈。对此,他似乎也挺惭愧,所以,尽管赶上这种百年不遇的大热天来上课,他仍然穿着那件皱巴巴的、尿布片般的中山装。
他一会儿面对学生喃喃低语,一会儿在黑板上写点什么。胳膊伸向黑板的时候,中山装的袖子就难免滑下一截,露出他那比粉笔粗不了多少的前臂。握着粉笔的手颤颤巍巍,随时都有去世的可能。我的同学们坐在古朴的椅子上,一会儿看政治老师,一会儿看置放在更加古朴的课桌上的课本,仿佛在政治的氛围中陶醉了。而政治老师显然对他正传授的知识深感厌倦。这些年来,不同版本的政治教材几乎将他耗成了史料。
我觉得自己不是活在当代。此情此景,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很久以前的西柏坡会议。那次会议我没有参加,但我们可以联想不是吗。
我不否认史料般的政治老师所传递的是一些可以提高自身素质的信息,可是一种突如其来的不真实感让我精神涣散。我望着那个长满了粉瘤的同学的侧影,再一次陷入了沉思,一上一下地追忆着自己是怎样沦落到这个地方来的。
第二章
1
刚读初中的时候,我是个相当不错的学生,虽然喜欢调皮捣蛋,但思想很健康。老师们都夸我是个聪明的好孩子。我一度觉得这种赞扬声会始终伴在我健康的调皮捣蛋的一生中。不幸的是,初一下学期我爸爸休假的时候,一切全都变了。那一次,我爸出去了两年,在此期间,我妈的身体发生了质变。由于我爸常年不在家,很久以前我妈的内分泌就出现了紊乱的端倪,这种状况始终得不到改善,导致她的更年期提前到来。那一年我还不到十二岁,就迎来了我妈的更年期。我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我爸回来的第二天晚上,我刚刚睡着,忽然被一声晴天霹雳般的怒吼吵醒。我妈在另一间屋子里喊着我爸的全名说:李宗盛,你给我听着!接着我妈说了一些我不能领悟的话。我还听到我爸小声地劝慰我妈,但我妈怒火万丈,我爸越劝,她越愤怒。我吓坏了,那时候我还完全没有意识到正常的人都是以这种方式度过一生的。我听到姐姐从她的房间出来,哭着想去解决他们的纠纷。但是她对这种事情也毫无经验。我从她无助的哭声中可以判断出来。
那时我真的怕极了。
我缩在自己的被窝里想像我妈蹦起来吼我爸爸时的样子,想着想着就不敢想了。因为不堪设想。
幸好我姐姐的哭声渐渐压过了那恐怖的咆哮。
经过那夜之后,我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成了个忧心忡忡的人。更可怕的是,接下来的一年多,我妈每隔一两个月就会发作一次,在两次发作之间,她终日面色阴郁,沉默寡言,我和姐姐像两个失魂落魄的孤儿,每天的表现倒是跟她的脸色十分贴切。
她的每次发作都不尽相同,我记得,大多数是在吃饭的时候,我们一家四口很压抑地吃着饭(那些日子,吃饭对我来说已经成了天底下最苦的差事,每次在饭桌前坐下来面对我妈那张脸,我的食欲就荡然无存),忽然,我妈就会把筷子使劲一掼,指着我爸的鼻子吼:李宗盛,我告诉你!
我妈喜欢称惹她发怒的人为“我的祖宗”。小时候我要是不小心摔破了脑袋(不知道为什么,我小时候总是莫名其妙地摔破脑袋),被她看到,她就会很激动地叫嚷,哎呀,我的祖宗!我姐姐要是干了什么出乎她意料的事情,她也会用同样的语气说出同样的话来。我妈骂我爸爸的时候,仍然沿袭了这个习惯。在吼完“李宗盛,我告诉你”之后,她往往要加上一个后缀——“你才是我的祖宗呢”,然后才会把想告诉我爸的话一五一十地大声说出来。每当此时,我和姐姐只好轻轻放下手中的筷子,低下脑袋落泪或者抽泣。我妈在叱咤我爸的间隙会抽查我和姐姐几眼。我们的表现每次都让她满意。
这样的次数多了,我渐渐从我妈的吼叫中理出了一些线索,但是她跟我爸一生中的线索太多,不是我小小年纪就能够参透的。
那一年多,公司几次发来电报催我爸上船,都被我妈阻止了,我妈将她的丈夫软禁在家庭里,随时随地都准备着灵感来了,就拍案而起对他进行一场声色并茂的控诉。
那段日子,我始终怀着一个热切的梦想:早晨醒来,忽然发现世界不见了,要不就是世界上的人都不见了,连我也没了;或者至少发现我爸不翼而飞,最好从此杳无音讯。但是,每一天的早晨我都感到很失望。有几次我发觉爸爸单独呆着的时候,很想跟他坐在一起促膝畅谈一下,像挚友般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说服他走吧。走吧。乘着夜深人静,一路狂奔到你心爱的轮船上,在漂泊中了此残生。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之所以没有拍着他的肩膀把这些话说出来,是因为我对他算不上了解,真的。我无法把他当成自己的挚友。我只知道这个人是男性,是我爸爸,其他的一无所知。那么,我了解我妈吗?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其实我对她也不了解,像不了解我爸爸的一样多。只是我跟我妈生活得太久了,像病一样已经在彼此中渗透得难以割舍。我只希望我爸能远走高飞,他已经是成人,一个人可以生活得很好,把这些烂摊子都留给我和姐姐。别他妈的顾虑重重。别他妈的用那种假惺惺的目光看我,爸爸。我知道你这个陌生人曾在我和姐姐毫不知情的某些深夜与我妈这另一个陌生人沉迷于床笫之欢,将我们种植在她的体内。我妈觉得受了委屈。或许你也是这么想的。我们不怪你。我们还小,没有希望,也不打算有希望了。
那一阵子,我甚至这么期望过,我们全家都会在一场横祸中死掉,或者至少让我爸和我妈死掉,然后,我和姐姐相依为命,四海为家,不管前面有多少艰辛等我们去遭遇,也不会比现在更差。绝对不会。我们将在艰苦中满怀着无所谓的快乐舒缓地打发掉自己的一生。
2
记得有一天傍晚,我和姐姐放学后,没看到我妈那张阴郁的脸。我爸摆着忧伤的姿势坐在沙发上抽烟。他忧郁地看了我和姐姐一眼,缓缓吐出一口烟,说,你妈已经出去好久了,去找找她吧。
那一阵子,我妈除了坐在家里阴沉着脸外,偶尔还会独自一人去离家不远的公园里的一座小山上散心。我和姐姐在半山腰的一座凉亭上找到了我妈。我妈一见到我和姐姐就哭了起来。我妈说,她刚才在一座悬崖边徘徊了好久,想跳下去,她已经一点都不想再活下去了,她觉得自己的一生很苦很苦。可是看到我和姐姐放学回家,又从家里出来,知道这是来找她了。我妈说,我不能让我这两个好孩子没有妈呀。说完,她就抱着我和姐姐的脑袋放声大哭。姐姐一边给我妈抹眼泪一边咧开了嘴。这种时候,我能做些什么呢?哭吧。当时的气氛一定很感人,许多在山上散步的退休老干部夫妇纷纷过来安慰我们。我一边哭,一边觉得我们这么做是很讨厌的。我恨伤感,恨将伤感张扬出来。恨大庭广众之下的伤感。从那时候开始,我憎恨周围的一切。我觉得我在一片感人肺腑的安慰声中被正式扔进了永远也不会搞懂的、令人作呕的世道中。我无法脱身。我妈向我暗示,有些人在看着我,我妈和他们需要我的悲伤。
那天晚上,我几乎没有吃东西,只是在饭桌前悲伤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不知不觉中带着很深的迷惘学会了自渎。那时我当然不知道那是自渎,当一股我闻所未闻的液体从体内喷薄而出,我感到又惊又喜。惊的是那一刻我觉得招架不住自己,喜的是那种自我无法招架的感觉很神奇,可以使人忘记一切的烦忧和迷惑。那种时候,一切都是那么清澈,使人想跳进去。跳进去。一次又一次。我觉得这一定是神对我的眷顾,给我在这乌烟瘴气的世界上找一个出口,可以呼吸一点使人平静的新鲜空气。
可惜好景不长,事隔不久,我偶尔在一本《青少年健康成长必读》之类的书上了解到,这非但不是什么神的眷顾,还是一桩不光彩的事情呢!书上说,这种行为不仅严重影响发育期青少年的身体健康,而且会使他们的精神世界变得不正常。
读罢那篇文章,我立刻就觉得自己不健康了。我依然频频自渎,但是过程中已然没有了往昔的神圣感。心理压力特别大。同时我还通过别的途径获悉,自渎的原因是由于性的成熟而造成的对异性的过早的憧憬。这非常出乎我的意料。最早自渎的时候,我什么也不会想,只是去感受那种无缘无故的快乐。可一旦通过书面形式确知自渎的缘由,便开始思索这方面的事情。我渐渐发现书上说的很有道理。我想按照书上的忠告,戒掉这种不良的行为,却总也办不到。
往后,我听到老师从讲台上发出的声音就昏昏欲睡,上学放学的路上贴着墙根踽踽独行,走着走着,学习成绩便呈直线状飞速地降了下来。初二的下学期,有一天晚上我曾突发奇想,试图改变这种状况,但是,当我拿起尘封的课本翻开阅览时,发现课本上的那些学问已经与我形同陌路。
再往后,每次考试我便跟我们班一个公认的无可救药的同学比赛看谁交卷最早。从十分钟到五分钟。三分钟。一分钟。最后索性连教室的门都很少进了。我那时候逃学并不像其他同龄人那样拉帮结派干坏事。我只是独自找个僻静的地方,日积月累地沉思、沉思。当时的班主任是个教语文的女老师,由于我入学之初作文写得不错,所以在堕落之初,她还是想了很多办法挽救我的。屡试屡爽之后,她的教育手段渐渐变得极端起来。有一天,她把我叫到教学楼楼梯的拐角处,强忍着内心的厌倦对我苦口婆心地进行了一番教导。我骨子里一直很尊敬她,原则上讲很想将她的话听到心里去,只是那时我已不能自主。班主任是个聪明人,她透过我的举止一下子就看穿了我,她撸撸袖子想跟我来粗的。这无可厚非。我站在那里安详地等待巴掌往我脸上落。不巧的是,班主任刚刚扬起胳膊的时候,隔壁班的两个女同学恰好从楼下拐上来。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自从我读了一些关于青少年自渎问题的文章后,便学会了在自渎时联想异性的习惯,周围几个面貌姣好的女同学都在我的联想范围内。就寝之后,我每每就会不自觉地想像与她们肩并肩坐在教室里认真听讲的场面,然后微微闭上眼睛,带着羞愧和自责干那件书上并不提倡的事情。唔,那两个从楼下拐上来的女生就曾经被我想到过。我不希望她们看到我被老师凌辱的情景。我记得,当时我抬起卑微的小手挡在面前,对班主任说,请等一等。
她根本就不把我的请求当回事情。
3
我依然独来独往,但已不再是那个在自渎与不自渎之间苦苦挣扎的少年,我觉得我已经顺利地将我的心摘除了。一个没有心的人是无敌的。我在作文本上写耸人听闻的文章,还画上触目惊心的插图。我试图用一种消极的方式获取生存的主动权。班主任批评我的时候,我就转脸望向远处的天空,对她置之不理。在没有天空的地方,我就望着墙壁或者天花板,还是对她置之不理。
有一天,班主任将我叫到办公室,一改往日的态度,换上一副久违的和善表情。她指着我画在作文本上的画说:事情是这样的,我觉得你在绘画方面很有天赋,反正你在学校也不学习,不如回家找个专业的老师辅导一下,说不定将来能成气候呢。
我知道,她又在讽刺我。我虽然已经没有虚荣没有自尊,但起码的判断是非的能力还是有的。
我翘了翘嘴角,像一只牛闻到了不可口的食物时所做的那样,从鼻子里喷出一股二氧化碳,然后用力将脖子转向了尽可能远的地方。
我说过,我的班主任是个聪明人,她看出了我的不信任,忍不住微笑了起来。她说,你搞清楚,我这可不是挖苦你。我依旧不搭腔,脖子扭转的幅度更大了。你不要这个态度,我的班主任说,我的确是在考虑你的未来。
未来?我望着办公室墙壁上悬挂的一张爱迪生的肖像不屑地想,鸟!
爱迪生肖像的下方写着他的名言:天才就是百分之一的天才加百分之九十九的勤奋。天花板上悬挂的就是这个鸟人用他百分之一的天才和百分之九十九的勤奋发明的电灯。
鸟!
我以为班主任将我臊一通之后,心里也就熨帖了,不会再妄自站到我的人生道路上像交警似的指手画脚。没想到第二天她又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我妈也坐在里面。她没念过几天书,所以对老师这种东西很迷信。班主任将昨天对我说的话大致上重复了一遍,我妈虔诚地倾听着、倾听着。但是不断有别的任课老师打断我妈的倾听,沸沸扬扬地对我在学校的表现进行指控。其中,尤为引人注目的是一个教几何的女老师,她龇着一嘴参差不齐的假牙,语气之愤慨、措辞之华丽令人叹为观止,完全将班主任的叙述打乱了。我妈见缝插针地说着单调的安慰她的话。我妈说,我这个孩子给老师们添麻烦了。添麻烦了。添麻烦了。可那个狗娘养的几何老师仿佛着魔了一般,不仅越说越多,还越说越快,谈吐也愈加恶劣、不堪入耳。看那架势,似乎我与她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先是强奸了她,又强奸了她的女儿,用无比卑劣的手段杀害了她的丈夫和其他尚在人世的近亲,我甚至四处打听到他们家的祖坟,将她有据可查的祖先一一从坟里拖出来进行鞭挞。
我妈赔着笑脸不停地说添麻烦了。添麻烦了。连溅在脸上越积越多的唾沫星子都不好意思擦。她依旧在说个不停。我觉得头顶罩上了一层白光,不断穿透天灵盖照得我脑海里白花花一片。我把头转过来看着她。那是我第一次在遭遇师长训诫、辱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