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号特工-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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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脸上开始泛出忘却烦忧的微笑:“如果雨停了,你怎么办?”
曹小囡出现在门口,她想了一秒钟:“雨停啦雨停啦!雨又停啦!”那口气好像上海已经下了一百年的雨终于停了一样。
零微笑,看着,一时忘记了烦忧。
曹小囡无所事事地晃悠,喜滋滋地抱怨:“我不知道干什么好了。”
“干吗不去盯着爸爸呢?说不定他又在偷着抽烟。”
“爸把自己关起来了。在他的书房。”不是嘲笑,而是觉得有趣,“书房上镶着牌匾,养心斋,下边写着君子勿扰,还拿英语法语写着请勿打扰,好像咱们家有好多人来似的。”
“我还真没见过爸爸看书。”
“上次装房时他搬进去好多永远不会看的书……他上简伯伯的书房转了转,回来就说真正上等人都看书。”
零咧着嘴笑。
曹小囡说:“我还是去给你做早饭好了。”
零惨叫:“不要!你拿菜刀,爸爸又要把我打晕!”
“他不是故意的啦。他回头看你时眼都直了,他没说,可后悔死了。”
“我倒觉得老头子是不想我出去丢人现眼,所以蓄意而为。”
这倒是激发了曹小囡的灵感:“那你想不想出去丢人现眼呢?”
“你是说……”
“咱们到院子里走走,淋个雨……哦哦,我错了,爸爸说咱们现在是上等人,所以外边的院子该叫花园。”
“我没有衣服,你也……”零穿着睡衣,即使这身睡衣也不能算是他的。而很少出门的曹小囡似乎也不需要除睡衣以外的衣服。
“你是不知道我有多少衣服。你就可以穿大哥的衣服。还有爸要听见这话就又会把你打晕,然后踩在你身上说,真正的上等人不说没衣服穿,只说穿什么。”
曹小囡立刻打开了曹烈云的衣柜翻找,皮的、毛的、麻的、呢的,堆在零的身上。
零看着,作为一个多年挣扎在生存与赤贫之间的人,这种富有叫他眩晕。
零和曹小囡出去时,曹葫芦正从外边回来,青布长衫加黑色油纸伞。曹葫芦很沉默,见两人也不知招呼,使他像极了雨地里一条阴郁的泥鳅。
曹小囡喊他:“葫芦叔!”
葫芦叔的老颊边绽开两条纹路,那算是笑容:“二少爷、三小姐。”
零几乎像曹葫芦一样无礼,他看着曹葫芦一直到他进门,他能看出那个人一夜未眠的疲惫,他甚至能闻到某种不祥的味道,这种味道已经阴魂不散地追在他身后十几年,但零不敢相信这种直觉。
曹小囡竖起手指宣布:“葫芦叔老糊涂啦!”她蹦进雨地,既然零穿上了曹烈云留下的雨衣,她便可以无所顾忌地转动着雨伞,把雨水甩得零一身都是了。
零跟着妹妹走过自家的院子或者上等人称为的花园,像穷鬼进了万兽园一样的新奇。
曹小囡不停地蹦着,蹦得花圃边泥水飞溅。花圃中的植物里倒外斜,多半已经枯死,找不到一朵花。曹小囡问:“好吧?老曹家的花园!”
零有点哑然地看着:“真不错。”
“咱们家的花注定是活不了的。因为还没有能在咱家待上半年的园丁,司机待不够,厨子待不够,连洗衣服扫地的老妈子也待不够。”
“为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爸跟我算过笔账,一般用人待半年就想要加薪,待一年逢年过节还要发红包。爸爸说你瞧这多好,他干五个半月我给他派五个月薪水,还都是拿试用期的钱雇人,太好了。”
零看着满园子残枝败叶:“真会过日子。”
“一换人就又要把整个园子翻一遍,所以咱家有上海最肥的土,就是长不出花!哈哈!现在带你去看咱家的丝瓜架,爸爸说咱们就快能吃到全上海最便宜最新鲜的丝瓜了!如果它们居然没死的话。”
零闪了一下身,因为发现一个人影在曹家大门窥视。曹小囡居然也在闪身,以致这个小角落要躲下他们两位有些局促。零问:“你躲什么?”
“是找我的!你躲什么?”
犹太人叶尔孤白在门口引首,并且已经看见了曹小囡。他开始向曹小囡鞠躬、作揖、飞吻,一整套夸张的哑剧动作。
曹小囡头痛、眼晕、打摆子、怕淋雨,同样是一整套哑剧动作。
零讶然地看着。
叶尔孤白终于败了,把什么别在曹家的门上,一个落落的背影蹒跚而去。
零走了过去,从门上取下整束的郁金香,看看下边那张卡片,一个字没写,一半被射中的心,另半拉掉在下边,叶尔孤白特意加上了重重的血迹和血滴以显示自己的痛苦,甚至画上了枝形管。零挠着头,皱眉:“这家伙心里头不大健康。画这玩意也画得……血糊糊的,解剖图一样嘛!”
“是啊是啊!他是法国犹太人,原来学医现在放高利贷!”曹小囡抽出一枝郁金香来插在零的衣服上,“现在咱家园子里有花了。”
零微笑:“求婚的?”
曹小囡顾左右而言他:“一枝多好看!每次都论斤来。爸爸说,暴发户,无度就是暴发户。”
“爸爸不同意?”
曹小囡踢踏着雨水走开:“曹二哥先生,你想把你妹妹嫁到一个你没去过的地方吗?”
零的脸立刻拉了下来:“曹小囡同学,我是你二哥。你二哥有话跟你说。”
“说,说。”
“其实呢,你不喜欢一个把爱情画成解剖图的家伙,我很高兴。其实呢,有人要,咱们就不给,这是最满足你二哥的虚荣心的。曹家有宝初长成嘛。可是呢……话说回来,你有男朋友没有?”
曹小囡似笑非笑:“嘿嘿。”
零叹口气:“没有。要有的话你笑是没声的,不用发出这种闹鬼一样的声音了。”
“哼哼。”
“你哼哼我也还要问。我不会像爸一样跟你说这事。你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曹小囡愣了一下,的确,曹顺章是不会这样跟她谈这种事的。
“你不小了。这么大的女孩儿是不该陪着一窝子姓曹的混蛋过日子的。嗯,我说混蛋,其实我是曹家最大的混蛋。不说这个,你该有自己的生活。你身体不好……”
“没有不好。是你们神经过敏。”
“好,没有不好。可你会找到这么一个人,你关心他爱护他,和关心我们爱护我们是不一样的,他关心你爱护你,和我们关心你爱护你不一样的。这只是最起码的。你们交流,不是像和二哥这样撒娇扮痴的交流。是真正平等的交流,一起承担一起发现的交流。或者不交流,你们看着也是交流,或者不看着,你们闻到对方的气味也是交流……是一种满足。你知道吗?人都是有缺憾的。我有缺憾,我的缺憾要靠一件事补足,你的缺憾要靠一个人填实。”
“为什么你要靠一件事我就要靠一个人?”
“因为,”零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就是说你也有不满意的时候吧?就是说……”
曹小囡无声地笑:“要像你和大哥那样的。”
“什么?”
“我喜欢的人,他会像你和大哥那样的。”
“我、我、我和老大有哪里像吗?”零的结巴是被生急出来的。
“像啊!像得一模一样的!你不觉得吗?你和大哥,就像……本来是一截蜡烛,啪的一下,掰成两截蜡烛头,然后就去找各自的火苗子……然后,也不知道找着什么,反正就是找着了。然后,什么也不想,就烧……各照一个房间。”
“好比喻。”零苦笑,他的脑里突然掠过几道光。年轻的零说:“我要你的名字。他像个革命者的名字。”在卅四面前的零说:“我去杀劫谋,是我想死得有点价值。现在加入你们,我想活得有点价值。”二十说:“你没有完成任务!”零突然猛震了一下,妹妹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在看着他。零努力表示自己在听,而且很清楚:“嗯,各照一个房间。”
曹小囡耸了耸肩:“反正,就是你和大哥这样的……找到什么,就一头扎进去。你们都好像就剩一天好活了,一天里还要做完剩下的一万件事情。你们没工夫去想吃什么穿什么,人这辈子大多数事情都被你们当成花哨,其实它们本来就是花哨。你们和我见过的男人都不一样,你们知道要去哪,而且怎么都要去,你们……不世俗。”她顺手将叶尔孤白送的整束郁金香插在曹顺章的丝瓜架上。
零苦笑着,想着措词,最后用了最直接的方式:“你知道吗?你说的这种货色,顾什么都不会顾家。我们希望,不,是你应该喜欢的,是比曹家这几个混蛋加一块儿更加顾家的男人。”
“像这个一样吗?”曹小囡指点着丝瓜架上的郁金香。
零苦笑到牙酸,踱开两步想着说词,却突然发现曹顺章出现在二楼的窗口边,正趾高气扬地叼着一支雪茄,愠怒地指点了一下自己,那意思仿佛是说你丫又出去丢人现眼。零瘪了半截。
曹小囡也发现了曹顺章,她喊了一声:“又被他找出来了!”
曹顺章拿下了他的雪茄,迅速在窗口消失。
55
曹家三口人坐在桌边吃饭。
没了用人,饭菜是在餐馆订的,曹葫芦正从食盒里把它们拿出来。
没了雪茄,曹顺章郁郁地拿一截饼干在嘴里叼着。
曹小囡窃笑,在桌子下踢着零。
曹顺章咳嗽,虽然不看零,但肯定是对零发话。对曹葫芦他都不会这般拿糖。
“家门不幸,我生了个欠揍的儿子。”
零只好也咳嗽,曹小囡学着咳嗽。
曹顺章用更大声的咳嗽弹压:“一身伤居然也就七七八八好得差不多了。”
零只好正色:“谢谢爸爸。”
曹小囡说:“那不是好事嘛,爸爸?”
曹顺章瞪眼:“花了很多钱!”
曹小囡又说:“曹老二不是阎罗王发来讨债的吗?又还了些钱你该高兴耶,爸爸!”
曹顺章又把饼干往嘴里捅了两捅,终于明白,如果要理会曹小囡的插嘴,他永远不可能说完自己要说的话。于是他两眼珠子骨碌骨碌地对了天花板:“老大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
“这话他说五年了,曹老二别怕。”曹小囡安慰着零。
“你住着他的地方,总不能一直鹊巢鸠占。”
零在看着桌子苦笑。
曹小囡嘻嘻哈哈:“龙生九子,咱爸就一口气生了鹊和鸠。”
“想在这家有地位吗?简单得很,像老大一样,亮亮你赚的钱。曹家是往来无白丁的。这个白丁就是说赚不到钱的人。”
零苦笑。
曹小囡解释说:“白丁是说不认字的人好不好,爸爸?再说我算赚得到钱的人啊?”
曹顺章忍无可忍:“你是要嫁人的!嫁出去,本儿就收回来了!”
“你舍得?”
瞪眼,气馁。曹顺章不舍得,不舍得就只好向零发泄:“住的地方就给你住吧。可是吃呢?白吃呀?”
零苦笑,看着桌脚。
曹小囡打气:“你就打个哈哈,哈哈一下子。他等你回来十多年了,总算等到可以骑在你头上了。”
零比哭还难看地笑了一下:“哈哈。”
“笑什么笑?!”曹顺章把零本来已经低到不可再低的脑袋又摁低了一些,“去上班吧!”
零讶然地抬头。
曹小囡也讶然地抬头:“爸,你要把家业给二哥呀?”
“我嫌败得不够快呀?随便找个地方去挣你那份饭钱吧!”
零茫然地坐着。
零茫然坐着,不是坐在餐桌边,而是坐在曹顺章的车里。
司机,钉子。扣打着方向盘。
外边的人在出出入入,零几乎能分得清他们谁属于军统,谁属于中统,谁属于日本人,或者都不属于。现在的零,西装革履。
曹葫芦坐在旁边,这条黑色泥鳅正全无感情地解说:“老爷说找个活,我就去找个活。老爷说他不能找活,他有身份,找的都是太好的活,我找才能找到差差的活。我就找了这里的活……二少爷,别看那边,是这边。”
车停在一幢洋楼跟前:沪兴商会。零茫然看着。
“二少爷,你已经迟到了。”
零的脸上没有表情:“我几点上班?”
曹葫芦答非所问:“你六点半下班,不过经常八点半。二少爷,你这活晚走没关系,可一定得早来,我找的人说丑话说在前头。”
零茫然地下车,站在车边如个弃儿。
“老爷说下不为例,以后就不会用车接送了。”
零茫然站在汽车的尾烟里。
沪兴商会低矮阴湿的地下室,大大小小的包装箱,进进出出的手推车,吆五喝六的粗人们。
零的顶头上司在发怒,因为零的迟到也因为零的行头过于光鲜:“你以为你来干什么的?你以为你是简会长的干儿子还是倒插门的女婿?你是提大包的!”一个半旧的大皮包塞到了零的手上,缝隙里漏着不知道哪来又要到哪去的信件,“提大包的就是跑腿的!送信的!打杂的!打杂的小厮穿成陪舞一样的干什么?你以为简会长的女儿会看得上你吗?”
“我,没有衣服穿。”零说。
上司揪着零的衣领:“这叫没有衣服穿吗?你们家是不是开裁缝铺的昨天倒闭啦?!”
零只好沉默。
上司一把将零推开:“一副办丧事的脸干什么?会长正叫人去呢!去啊,笑啊!”
在那些装修精致的办公室外的走廊上,零站了一会儿,主要是为了让自己脸上泛出下人对上人的笑容,然后走向最近的一间办公室。
“请问……”零噎住了,屋里的人居然是在延安山头和他搭过一场戏的简灵琳。
简灵琳正倚在办公桌边化妆,不打算回头也不打算回答任何问题,花枝招展地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一面镜子上。
零站在门口,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印在脸上,眼前滑过灵琳气愤的表情:“不是朱丽叶她家!是我家!灵琳的家!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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