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 作者:徐大辉-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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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外面抠墙救人,接应她逃走。我有十二分理由怀疑此事是骑兵营所为。”冯八矬子说得很肯定。
“根据呢?”
“骑兵营是胡子打底。”冯八矬子说,“江湖上有规矩,见死要救……说不准,他们认识呢。”
“仅凭猜测不中,角山荣也不会相信。”
“局长,信不信没关系,对日本人说了,可以把水搅混……”冯八矬子出谋,挑拨离间。
5
亮子里有个被称为杂巴地的地方,据说是仿造奉天的杂巴地,也有人说学北京的天桥。总之,想玩到杂巴地。在八开门的洋片匣子前,长条凳子上坐满了人。
徐大肚子抱着肩膀专心观看拉洋片。《白蛇传》开演,是游湖借伞那一段。艺人唱道:
往里看,
往里观,
飘飘悠悠来了两只船,
一个是白蛇和青蛇,
一个公子是许仙,
他们借伞结良缘……
“当啷——”一个瘦猴模样的剃头匠手拿着唤头(一钳形钢片和铁棍组成)走过来,悄悄站在徐大肚子身后,把挎在肩上的装剃刀、布单、剪子、木梳、镜子的木箱子撂到地上,看起拉洋片。
《白蛇传》演完,有人拍下徐大肚子的肩膀:
“徐兄!”
“夏掌柜!你也来看拉洋片儿?”
“买两个锅贴儿。”夏小手扬了扬手里的食物,问他:“今个儿没成局啊?”
“这两天查禁,明局不敢开……”徐大肚子问,“我说夏小手,这两天你手没刺闹(痒)?”
“没刺闹!”夏小手说,“刺闹我挠炕席。”
“别憋冒了王八盖……”徐大肚子说,“我嘎搭局儿,你……”
夏小手闻到了耍赌气味,全身都痒,哪里还忍得住啊?问道:“啥地方?都有谁呀?”
“过几天告诉你,等我信吧。”徐大肚子许诺道。
“这一竿子别支太远喽。”夏小手说,“你说徐老四还真是个天才。”
徐大肚子未置可否,他心里几许惬意,怎么说徐德龙上了场,这对他似乎很重要,原因四爷是徐德富的弟弟,天下最恨自己的人莫过于徐家当家的徐德富。他阴暗地想:你不是最看不起赌耍之人,今天就让你家也出一个耍大钱的。
夏小手和徐大肚子一起走过杂巴地,耍猴的、吹糖人的、捏面人、点痦子的……九行八作聚集此地。
在估衣铺前,伙计吆喝道:“这件夹袄实在好,又肥又大不瘦小,夏天拆了可做单,冬天絮花当棉袄……”
“不到屋里坐一会儿?”自家的铺子前,夏小手礼貌让客道。
“不啦,你听我信。”徐大肚子走了,说了大体的时间,“八月节前后吧。”
一辆大车停在大院外,徐德成一家人回来过中秋节。他抱女儿下车,说:“下车小芃,到家啦,过八月节喽。”
“三奶奶!”王妈从臧雅芬怀里接过孩子招呼道。
臧雅芬下车,向站在正房前迎接他们的徐德富、徐郑氏及侄儿侄女一一打招呼。问王妈:“咋没见德龙、淑慧两口子?”
王妈想回答,徐德富瞅她,便咽下了话,一边逗着孩子,一边与臧雅芬拉开距离。
“别在外边站着,进院。”徐德富说。
众人随当家的进了正房堂屋,王妈已将切好的西瓜端给徐德富、徐德成,他们俩各拿了一块。
“王妈,”徐德富欲咬西瓜,停下来道,“去告诉德龙媳妇,晚饭过来吃,一起过节……这就过来吧。”
王妈低头下去,流露难言之隐。
徐德成盯着王妈背影,问:“四弟近日?”
“近日什么,打从那次你来家之前他就走了,几个月音信皆无。”徐德富放下只咬了一小口的西瓜,说,“我派人找过,没见着人影儿。”
“佟大板子上回到镇上跟我说,我以为四弟耍孩子脾气,气消了早就回家啦,哪承想……”
“他一走不要紧,可苦了淑慧啊!”徐德富叹息道。
灶口燃着秋板子柴火,噼剥作响。丁淑慧淘米做饭,双手在泥盆里淘洗高粱米,不时用胳膊撩起散乱遮眼睛的头发。
“四奶奶,”王妈迈进门槛,说,“当家的让你过去一起吃晚饭。”
“不过去,”丁淑慧没停手,说,“我做饭了。”
“今个儿八月节,三爷全家回来过节。”王妈说,“当家的……”
“王妈,”丁淑慧略微停顿一下道,“你告诉我三哥三嫂,吃完晚饭我过去看他们。”
王妈回到当家的堂屋,回话道:“四奶奶说饭她自己做好了,不过来吃,呆会儿过来看三爷、三奶奶,哦,四奶奶说,过节啦,四爷备不住能来家,她等他。”
徐德富摆摆手,王妈走出去,屋内只剩下两个人,当家的悠长地叹一口气:“唉!”
德龙会不会去找皮影戏班子?他肯定没忘记那个小香,徐德成这样揣测。
“找小香倒好喽。我最担心他去找徐……守啥人,学啥人,守着‘萨满’跳大神。我怕他学坏呀!”徐德富神情忧悒道。
“他去找徐大肚子?这为什么呀?”
“惦心他家的闺女秀云呗,奔她去的。”徐德富接着又说,“只奔她去还好了,我担心他上桌。”
“上桌?”徐德成一时没懂上桌是什么意思。
“赌!”
“不能吧?德龙他……”徐德成不相信四弟会去赌博,也没见他有此爱好。
“德成,”徐德富阻止道,“大过节的,不提这些淹心(难受)的事。雅芬看小闯子了吗?”
“他们正在一起,瞧那情形,他们娘俩挺对劲的。雅芬问我是否能接小闯子走。”
“你的意思呢,德成?”
“我看二嫂和小闯子处得亲娘俩似的,不忍心拆散他们。”徐德成说,“留下陪二嫂吧。”
“你这么想就对路了喽,德中常年不在家,二嫂孤零零一个人,有个小孩做伴,说说话,解解闷。”
“多咱二嫂……我再来接走小闯子。”徐德成说。
一轮明月当空,徐家大院影壁墙前摆放两张八仙桌,桌子上盘碟盛着葡萄、西瓜、月饼。
徐德富挨着徐德成坐在一张八仙桌前,他心事重重地遥望星空。
“大伯,大伯看什么?”四凤问。
“看你的太爷、太奶、爷爷、奶奶们。”徐德富说。
四凤望天空,天真地问:“他们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
“地上死一个人,天上就多一颗星星。将来大伯死了,就会有一颗星星在天上,到那时,你就看见大伯了,四凤。”徐德富伤感地说。
“我还是不懂,大伯……”
徐德富对月伤怀,眼睛里有亮晶的东西在闪烁。
“四凤,到你大娘那去!”徐德成撵走女儿,说,“她会讲瞎话儿,让她讲瞎话儿。”
四凤跑向另张八仙桌子。
徐郑氏、二嫂、臧雅芬、丁淑慧四个妯娌唠嗑儿。臧雅芬揪粒葡萄,放进小闯子嘴里。问:“甜吗?”
“甜。”小闯子嚼着葡萄,生活、日子对于他来说,都是一粒熟透的葡萄,甜甜的。
徐德富仍旧伤感,中秋这样的日子太让他伤感。
“大哥,你心该敞亮些。”徐德成劝道。
“几年来八月节人就不全科,你二哥……今年又是德龙……哪一天,你们部队开拔……来家的人一年比一年少啦。应了那句古词: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啊!”
“大哥,你为这个家,为我们兄弟几个操碎了心,我们内心感激你。”
徐德富举头望月,一片絮云飘向月亮,遮住月亮。
次日,徐德富和徐德成正在喝茶,谢时仿在堂屋门口试图拦住徐大肚子,说:“你等一下,我去通报当家的。”
“用不着费事了。”徐大肚子蛮横地推开管家,大摇大摆进屋,未等让座,自己坦然坐下,说,“当家的,喔,三爷也在,真不好意思,又来打扰当家的。”
“有何见教?”徐德富乜斜徐大肚子,冷冷地道。
徐大肚子将手指肚宽窄一张纸条拍在桌子上,慢吞吞地说:“不多乎!一匹雪青马。”
徐德富看纸条,上面写着:欠雪青马一匹,凭此字据到我家取马。他认得德龙的笔迹,顿然生气,手不停地颤抖,脸色苍白。
“四弟在哪儿?”徐德成闻讯惊喜,问道,“你在哪儿见到我四弟?”
“牌桌!”徐大肚子阴阳怪气道,“我们是牌友。”
由徐大肚子张罗起来的一场局在荒原开战,夏小手、乡绅、徐德龙。实际地说,徐德龙不愿上场,徐大肚子生拉硬拽上的场。
“你牌打得不错嘛!”
“我不会玩。”徐德龙说。
数日前,箭杆瓤子死去的那个雨夜,徐德龙给拉上桌凑把手,他可不是只当牌架子,竟赢了几个赌场老手。
“你看你那天不是把我们都赢了吗。”徐大肚子说。
“赢家没说不玩的。”夏小手说。
徐德龙上了桌,结果输了一匹马。
“岂有此理!”徐德富心头火起,抖动手里的纸条道,“岂有此理!”
“是啊!”徐大肚子仰首伸眉,说,我知道当家的最恨这种人,可是人各有志嘛,四爷入此门道,你犯不上大动肝火,大气伤肺,大喜伤心啊!
“不行!”徐德富撕碎欠据,说,“这是我的家,一丝一缕,他无权支配。”
“赌场上没戏言,想必当家的知道。”徐大肚子也变了脸,恫吓道,“四爷现押在赢家手里,牵不回去马,可要按规矩办哟!”说着举起缺指头的巴掌,意思是剁手指。
“大哥,”徐德成探过身子,对徐德富耳语。
“马你牵走!”徐德富发话道,“请你告诉德龙,他与徐家的关系断绝啦。”
徐大肚子嘿嘿冷笑道:“断不断绝关系,那是你们家里的事,与敝人无关,我还是要谢谢当家的慷慨。”
谢时仿牵来那匹雪青马,徐大肚子气徐家人,夸赞马道:“嗨!兔头鸽脖虎膀……全鬃全尾,好马,好马啊!”
“徐先生,请吧!”谢时仿朝外轰赶徐大肚子。
“谢管家,有没有破鞍子什么的?”徐大肚子厚颜道,“你说这光腚马,我骑它骣屁股啊!”
“等你赢了马鞍辔,一定给你鞴上,你最好一辈子别再走进这个院。”谢时仿嘲讽道。
“那不取决于我,看四爷手气怎样喽。”徐大肚子骑马走出院,咧咧唱道:“人在外面心在家,抛弃房中一枝花……”
谢时仿将脚前的一只癞蛤蟆,飞脚踢出很远。
“咱家最好的一匹马呀!”徐德富心疼道,“生它的时候,大马死啦,是二嫂用羊奶一口一口喂活它的。”
“大哥,”徐德成解劝道,“赌棍一色是良知泯灭、性情凶残的亡命之徒。对付不起赌资的剁手指、剜脚心、抄家夺妻……咱们破财免灾。”
“德龙太不像话啦,今个儿押马,明天押房押地,祖宗留下的产业够他挥霍吗?”徐德富愤然道。
“四弟毕竟不是嗜赌如命的顽固之辈,”徐德成说,“日后慢慢说服教育他。”
丁淑慧忽然闯进来,扑通跪在两位兄长面前,手托布包道:“大哥、三哥,我都听见,也都看见了。德龙输了家里的马,马让人给牵走……这三十块吉大洋,他走时留给我的。大哥,就当赔家里的损失。”
“快起来,起……”徐德富说,“德龙的事是德龙的事,与你无关。”
“我求大哥,”丁淑慧长跪不起,说,“千万别断绝兄弟关系啊!”
“起来,”徐德成扶起丁淑慧,说,“大哥气头上说的话,你别在意,啊!”
“淑慧啊,大哥心里能没有你们吗?”徐德富鼻子酸酸地说。
第十章 赌命输女
板凳板凳歪歪
楼上媳妇哭下来
人问哭何事
丈夫不成才
又吸鸦片烟
又好麻雀牌
三天不籴米
五天不买柴
这日子叫谁过得来
——民间歌谣
1
亮子里马市东北著名,誉为天下第一大马市,南腔北调的人穿梭马、骡、人之间进行交易。徐大肚子牵着雪青马也在其中,马市交易规矩很多,他自然不懂,譬如袖里吞金袖里吞金,用指头在衣袖里边讲价。马市上的“袖筒子”是固定的,上面绣着花草纹,写着吉祥用语。,就是简单相看外表,他也是个力巴(外行)。且看相马歌谣:
先看一张皮,
后看四个蹄,
随后掰开嘴巴,
看看牙口齐不齐,
便知价格值不值。
走入马市的徐大肚子引来不少人的目光,他将马拴在一根木桩子上。卖草料的人端来一筛子铡碎的碱草,问:“掌柜发财!用草料吗?”
徐大肚子手伸进筛子抓把草料,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酸甜儿,挺满意,哼哈一声,让倒在石头马槽子里,付给卖草料的人一张奉票。
一个背着刷帚、拎着马鞭的马贩子走过来,看雪青马的皮毛,扳起马腿,观察蹄子,又掰开马嘴看了牙口,马贩子抽雪青马一鞭子。
徐大肚子眼睛一亮,知道马贩子相中此马,自言自语:
“一鞭子定价。”
地上放着“袖筒子”,马贩子和徐大肚子一起拾起来,两人的手指头在里边讲价。
“勾九……”马贩子说出一句行话。
“打不开……”徐大肚子对数字的行话还懂得。
“坛窝!”马贩子还价道。
徐大肚子重复一句:“坛窝!”
马贩子将一把崭新的刷帚交给徐大肚子,牵雪青马走了。徐大肚子掂了掂刷帚重量,表情满意,夹肢窝夹着刷帚走出马市。
估衣铺的幌子很特别,木杆上挑挂一件粗布带大襟的女人旧衣服迎风飘动,招幌耀眼。
卖衣服的伙计嘴溜,吆喝道:这件夹袄真正好……有领有扣又有袖,那面大哥和大嫂哇,快点来买这件袄!
“夏掌柜在吗?”徐大肚子走进铺子,问。
“掌柜在客厅喝茶呢!”伙计说。
徐大肚子将刷帚哐当扔到茶桌上,故意弄出响动。夏小手从里间走出来,眼盯刷帚道:“卖啦?”
“当然!”徐大肚子得意地瞟眼刷帚,说,“我的手脖子有点酸……麻烦你给数数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