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 作者:徐大辉-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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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令人伤心的夜晚,当了近二十年家的徐德富一夜没睡,准确说一夜没进屋,尽管那葡萄雨葡萄雨:雨点大,但稀的雨。一夜没停。他站在院内的不同年龄的树下,每一棵树代表一个徐家的男性,爷树爹树叔树弟树,晚辈的树属小闯子那棵最小,单细而稚嫩,像一棵大草。
“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啊?”徐德富问树。
雨中的树,雨点打在叶子上,如哽咽如泣诉。
“爹啊,我不孝!”徐德富跪在爹树前,祖宗的家业在自己的手中毁掉,不能原谅自己,“我是败家子啊!”
后来,夜雨里有了一声声揪心的呼唤:德中!德成!德龙!
獾子洞全村人都在拆毁房屋,有人在拔树枝“障子”。乌烟瘴气,尘土飞扬。一间土坯草房扒去房盖前坡“苫草”,两匹马拴在梁柁上,一个庄稼人挥鞭赶马:
“得儿……驾!”
土坯房梁柁拉掉,房架子轰然坍塌……满村鸡鸣、猪叫、狗吠、羊咩、牛哞、马嘶……一个衣衫褴褛的农民在扒倒的土房前呼天抢地哭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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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家大院满院人出出进进,抬抬扛扛,搬箱弄柜,一派忙乱搬迁、逃亡景象。前院的正房西房山,有人在拆“苞米楼子”,黄澄澄的玉米棒子哗啦淌下来,一地金黄。苞米楼子粘贴的“五谷丰登”红色春条破碎。
佟大板子正往马车上搭跨杠、摽绳子,旁边堆着准备装车的箱柜、物品。
徐家两挂马车准备上路,一挂车拉着檩木、粮袋子、铁锅和一个马槽子,另一挂大车拉的是箱箱柜柜,大小包袱,家眷全坐此车。
“保护好啊!”徐德富叮嘱抱着“祖宗匣”的二儿子梦地道。
徐郑氏眼巴巴地看着已扒得豁牙露齿的大院。
“走,早点上道。”徐德富催道。
两辆满载的大车出发,徐家人一片哭声……谢时仿牵两匹空鞍的马等待一旁。
徐德富望着老宅一会儿,双腿跪下去,磕了三个头,而后上马,追赶大车……
亮子里徐记筐铺生意萧条,柜台只剩下很少的几个旧筐。丁淑慧手拧湿衣服,雨水滴进有豁口的铜盆里。问:“你到底去不去呀?”
“去,去哪里啊!”徐德龙围被坐在炕里,头发湿湿的,冷得哆嗦。
“问问大哥……”
“问什么?”
丁淑慧将衣服搭在幔帐杆上,盆子放在炕沿上接湿衣服滴下的水,叨咕道:“獾子洞村平啦。”
“平啦。”徐德龙漠然地说。
“不知大哥他们怎样啦?”丁淑慧叨咕道。
徐德龙漠不关心,盯着墙上的一只螳螂。
“我的手编不了筐,咱没筐可卖啦。”丁淑慧摆出一双变形的手说。
“呜,”徐德龙目光离开螳螂说,“困死了,两宿没眨眼,晚饭别叫我……”
屋外传来轰轰闷雷声,乡谚曰:雷声绕圈转,大雨不久远。
4
四平街有想儿,陶奎元动身去四平街,两天后回来。
角山荣队长命令警察检查一下无人区,是否还有人滞留,他叫冯八矬子安排几个人到乡下转一转。
“明天逢集,闲乱杂人多,我叫占大队长派人去。”冯八矬子说。
“好吧,你通知他。”陶奎元同意,亮子里集日,方圆百里都有人来赶集,闲乱杂人最易混进城。
冯八矬子包好一对玉石手镯,说:“给她捎去。”
陶奎元知道送给谁了,说:“你相好的见了一定高兴。”
想四凤才有了这次陶奎元四平街鸾凤堂之行,进了街他直奔鸾凤堂。见到栾淑月将玉石镯子呈现在她的面前,幽默道:“大个子给你的。”
栾淑月戴在手腕上,欣赏着,十分满意道:“他还真没忘了我。”
“四凤呢?”陶奎元急不可待问。
“吃完副小药,刚躺下。”她说。
“怎么,她病啦?”陶奎元发急道。
“哟,看把你急的,没什么病。”
“没病吃药?”
“喜药。”栾淑月笑,瞥他下腹一眼,荤言道,“你的玩意真好使,一睡一个准。”
陶奎元闻此消息只顾高兴,没和她打诨,问:“你是说四凤有喜啦?”
“我请先生把的脉,还是一个带把儿(男孩)呢。”
“天不灭我啊!”陶奎元喜出望外说,“太好了,我有一个儿子。我去看她……”
“哎哎。”栾淑月拉住他道,“又哕又吐的折腾了几天,刚消停……让她睡一会儿。”
陶奎元不得不重新坐下来。
“我也不知做得对不对?”栾淑月明知故问道。
“什么?”
“保住四凤怀的孩子。”
“对呀,一百个对。”
“那就好,我怕好心帮倒忙呢。”
“你也知道,我先后讨了连你二姐在内五六个女人,结瓜做蛋的只你二姐一个,可双喜又给胡子祸害废了……”陶奎元说到儿子,不禁伤痛和仇恨,胡子坐山好绑票,儿子吓破了胆,如今只能用铁链子整天锁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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栾淑月不太清楚双喜给胡子绑票的事,多少也知道一些,越提他越伤心,于是她转了话题道:“二姐夫,鸾凤堂是个啥地方,四凤长时间在这儿呆下去,对大人和孩子都不利。”
“喔,我明白。我本想在你们搬到亮子里之前,娶她做三姨太,现在看来就得提前啦。”
“刚怀上,又不显怀,她完全可以暂待在这里,等你安置好了接走她也不迟。”
“你的话提醒了我,四凤不能再待下去,鸾凤堂乱马人花的,被哪个有心人发觉,传言出去,说我领出个窑姐做姨太太,脸往哪儿放?”陶奎元觉得事不宜迟。
“四凤黄花闺女跟了你,没第二个人沾边,咋说是窑姐呢。”
“如今我是警察局长,找女人得正正经经的,在窑子里呆一天,也好说不好听,要避嫌哪。”
“那你打算啥时领走她?”
“我今个儿和她唠唠。”
如今再说四凤是枚青杏很不确切,心眼没几个,身子却熟了,事实上陶奎元给梳完成人头,她就熟啦。
陶奎元与四凤躺在炕上,她脸朝墙,听他讲话。
“四凤,你不仅是我的人,又怀了我的孩子,我娶你做我的三姨太。”警察局长说。
四凤咬着嘴唇,内心痛苦。
“你想啊,跟了我,做局长的三姨太,高人一等,吃香喝辣的,比在这儿受人欺侮强吧。”陶奎元伸手扳过四凤,使之脸对着他,说,“四凤,你又掉眼泪。”
“我才十五岁呀。”
“十五岁咋啦,我娶大太太时,我十三,她十五……四凤,难道你愿意一辈子待在火坑里不成?”
四凤不十分情愿跟陶奎元走,但终归比在鸾凤堂当死期孩子强,终归是嫁人……她说,“我和你走,你要答应我个条件。”
“说。”
“找到我爹我娘。”四凤说出最大的心愿,实际也是这样,见了爹娘,就死心塌地跟陶奎元。
“这没问题。四凤你记着他们的模样和名字什么的吗?”
“我们一家人是在大林县城走散的。”她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他听出了什么,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问:“你爹是干什么的?”
“骑兵营长。”
陶奎元一愣,仔细端相她,蓦然想到一个人,问道:“你是不是姓徐?”
“嗯呐!”
“你父亲叫徐德成!”
四凤惊大眼睛问:“你认识我爹?”
“这天地还是太小了,你家在亮子里镇上住时,我去过你家,那时你很小,十岁左右吧……四凤,我和你们徐家世交啊。如今我们俩又是这种关系,不管你愿不愿给我做姨太,我都要把你从这里带出去,暂时找不到你的爹娘,先送你到你大伯家去。”陶奎元现出几分侠义心肠,足以使十五岁的四凤从内心感激他而泪流满面。
“四凤,我求你一件事,把孩子生下来。”
她依偎在陶奎元怀里,仍旧哭泣,爹娘在哪里啊?大伯一家又在哪里啊?
深深的壕沟和铁蒺藜围起的马家窑部落点的夜晚,东南西北四个角炮台闪烁灯光。一个村民游动放哨,手持木梆,沿周围墙内侧巡逻,他在垛口处向外张望,敲木梆子。
梆!梆!梆!敲梆子声音在夜色中响着!
徐德富在油灯下看一本书,人忽然苍老了许多。夫人徐郑氏打棉花摊儿,说:“去村公所登记没费事吧?”
“梦天当警察,他们还挺给面子。”徐德富眼睛没离开书,说,“其他人外出串亲戚办事就麻烦啦,登记,开证明,还要按规定的时限返回。”
“都赶上蹲监坐狱啦,出入不自由。”她唠叨道。
徐德富合上书说:“来人去客也得到村公所‘挂条’,我寻思,别让二嫂他们回门了,我到镇上办事,顺便看看他们。”
“听说秀云赌气走了,不知回来没?”徐郑氏惦记另一股人说,“看二嫂顺便看看德龙他们,打听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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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德富心里说,这德龙啊,老毛病又犯啦,赌,赌!好上这一口,一辈子就算完啦。不到他家去,眼不见心不烦。
“德龙咋样莫论,还有淑慧呢,她很不易啊。”她说。
不用夫人说,徐德富也早宽恕了四弟,如果还是住在獾子洞的祖屋大院,他不会原谅他,住在“人圈”心态不同啦,祖训家规在乱世再讲再坚持还有啥意义,人各有志,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说:“明年开春,就乎东山墙接间房子。”
“做什么?”
“德龙耍下去,到头来还不输得倾家荡产,徐大肚子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约莫不好,接淑慧回来,免得和他受罪。”
“德龙也是,筐铺开得好好的,又下道。”
“染上赌瘾戒改可就难喽。”徐德富把四弟一碗水看到底儿,使劲摇摇头。
“怎么说也是自家兄弟……去瞅瞅他们。”
“看望二嫂他们后再说。”
徐德富次日去了同泰和药店,看望新婚的二嫂和佟大板子。现在他准备走了,二嫂、佟大板子送他出屋,回身望眼窗棂上贴着大红的喜字,心生几许欣慰。
“吃了饭再走,大哥。”二嫂真心挽留道。
“家里一大堆事儿,我日落前赶回去。”徐德富说。
“大爷我送送你吧,道挺背的。”佟大板子虽然和二嫂结成夫妻,按当地风俗应是名副其实的徐家亲戚,且与徐德富平辈。
“还什么大爷大爷的,一家人了嘛,叫大哥。”
“大哥。”佟大板子改口道。
“生活上有啥困难,直接找表哥……”徐德富让他们找程先生。
“我在大车行找到了赶大车的活儿,工钱还可以,大哥,别惦记我们。”佟大板子说。
“时下世面上很乱,你赶车天南地北的走,要加小心哪。”他叮咛道。
“是,大哥。”
“德龙找到秀云没?”徐德富不打算去筐铺了,二嫂已经详细地介绍了四弟一家的境遇。
“没有。”二嫂说道,“我昨天去筐铺,淑慧说还打算再去西大荒找找。大哥,有时间叫大嫂来镇上住几天。”
“集村并屯后出来一趟不容易,‘挂条’登记什么的太费事……有了秀云的消息给我们捎个信,你大嫂老惦心这事儿。”徐德富说。
药店门口,徐德富与程先生说话。
新来的店伙计魏满堂从外边回来,说:“程先生,药送过去了,陶局长给了五块大洋。”
“钱交柜上,满堂,后天再给陶局长送一副药去。”程先生吩咐道。
“是,先生。”魏满堂应着走进药店去。
“他就是冯八矬子的亲戚,叫魏满堂。”程先生说。
徐德富向药店里望一眼,想说什么,被突然间响起的吵闹声冲断。
几名警察拖拽一个城镇居民经过,警察呵斥道:“走,别让老子费事。”
“我不去,我有事做!”居民挣扎着,身子拼命下坠,脚在泥泞的街路上勾出一道深沟。
“走吧你呀!”警察生拉硬扯,弄走那个居民。
“哥,这是?”
“警察满街抓浮浪。”
“浮浪?”
日本人管无职业的闲乱杂人叫浮浪,抓住这些人说是送矫正院,实际是送西安(辽源)挖煤,昨天送走了一批。
一首歌谣唱道:
满洲国康德十年间,
家家都把劳工摊,
你要不愿意,
就把嘴巴扇。
到那一顿一碗饭,
土豆沙子往里掺,
最苦就是上西安。
徐德富听此心里大为不安,抓浮浪当劳工,他深为四弟忧虑,可别把他当浮浪抓去啊。
“日本人的花样愈来愈多。”程先生叹道。
“哥,我走啦。”
徐德富骑马在街上走,转过一道街,他侧身望去,徐记筐铺的招幌在风中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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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陶奎元用马驮着四凤,走在原野土路上。
“獾子洞还有多远?”四凤问。
“你大伯搬到马家窑,我们去那儿。”他说。
“站下!我……”她突然喊叫。
“怎么四凤?”
“我要吐。”
陶奎元勒住马,抱她下来,四凤躬身呕吐,他为她轻轻捶背,说:“看你受罪,我心疼。”
呕吐完了,四凤感觉身体轻得如一张纸壳,风都能刮跑似的,她只有倚靠他才能站稳。
陶奎元抱四凤上马,他们继续赶路。
一想就要见到久别的亲人,四凤心发苦忍不住要哭,马蹄叩磕在坚硬的乡路上如敲击她的心,刚刚知道什么是痛苦滋味的她,痛苦无比。几年前那是一场噩梦啊,转瞬之间亲人分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