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严歌苓-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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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守着十个柿饼过了一天。黄昏来了个了讨饭的老婆儿,挎个篮,篮上罩块脏烂的手巾。女知青把老婆儿叫进来,问她会包孩子的脐带不。老婆儿把孩子脐带包好,看看这窑洞比哪个窑洞都清苦,连耗子都不来。老婆儿张不开口问他们要什么,走出了窑院。老婆儿走没了之后,男知青拿出一个白馍,对女知青说:“日他奶奶,要饭的都比咱强,篮里还有个白馍哩。”女知青笑了,把白馍几口吞下去,也不和男知青客气客气。第二天男知青只能出去撞运气,能偷就偷点,能借就借点。回来时带回半衣兜碎蜀黍,是和邻居借的。他把衣兜里的粮倒进锅里,才见衣兜有洞,碎蜀黍漏了一多半。正熬着蜀黍粥,两只鸡一路啄着他漏的蜀黍进了窑院的门。
女知青也不顾两腿之间撕成了烂牛皮纸,跳下床就去关窑院的门。男知青跟着鸡飞,最后抓了一只,跑了一只。他把鸡脖子一拧两段,血洒了一院子。两人一会工夫就把鸡做熟了,连着没摘干净的小毛一块撕撕吃了。
第二天清早,他们看见院里来了个狐狸,正嚼着他们扔下的鸡骨头。
女知青说:“敢吃这货不敢?”
男知青说:“恐怕骚得很。”
女知青说:“骚也是肉哩。”
男知青说:“能熬一大锅骚汤。”
女知青说:“去队上地里偷俩萝卜,熬一大锅骚萝卜。”
男知青拿了把秃锹轻轻出了窑洞。狐狸媚笑一下,叼着一块鸡骨头从窑院门下的豁子窜了。男知青掂着秃锹在还没醒的村子里走。走走进了街,见拖拉机停在供销社后头。供销社昨天刚进了货。他四处看,人也没有,狗也没有,就用秃锹把供销社后门的锁给启开了。里面一股陈糕点、霉香烟、哈菜油的气味。他手脚好使,偷惯东西了。不一会他找着了昨天进的货:腊肠、蛋糕、酥皮饼。他吃着拿着,在黑暗里噎得直翻白眼,直嫌自己的喉咙眼太细。
他后面一个人朝他举起了木棒。那是一根枣木棒,疙里疙瘩,沉甸甸的。枣木棒打了下来。这个男知青捂着热乎乎的血,觉着刚吃点东西别再亏空出去。他说:“别打,不是贼!……”
进来的四个民兵不搭理他,只管打。
他又说:“我是知青!”
民兵棒起棒落。
男知青的手堵不了那么多血。腊肠出去了,昨天吃的瘦鸡和半碗蜀黍粥也出去了。再过一会,他觉着前天的几个又甜又面的大柿饼也出去了。
他哭起来:“上级不叫你们虐待知青!……”
民兵们觉着他快给捣成蒜泥了,就停下来。一个民兵上来摸摸他鼻尖,说:“这货怪耐揍,还有气。”他们把他扔在拖拉机上。供销社今天去送收购的鸡蛋,顺便把他捎回城里,扔哪个医院门口去。
男知青就这样给捎回城里了。女知青在窑洞里等了一天,两天,三天。她决定不等了,把孩子扔在赤脚医生的卫生室门口,自己拖着肿得老大的脚上了长途车。
她是离开史屯的最后一个知青。
她走了之后,葡萄想:我早说谁都待不长。
这时她在人群里看那个包在男式衣服里的女婴儿。赤脚医生问:“有人要这闺女没有?”
人都说谁要她呀,喂自己一张嘴都难着哩。
葡萄说:“给我吧。”
人们给抱着孩子的葡萄让开路。有人起哄,问她这闺女算她什么人。
葡萄两眼离不开小闺女脚后跟大的青黄脸,回他说:“你是我孙子,那她该算我重孙女。”
人们大笑起来。又有一个人说:“看看这样子,咋喂得活?”
葡萄这时已走出人群了。她回头说:“喂啥我喂不活?让我拌料喂喂你,保你出栏的时候有一卡膘。”
史屯人乐坏了,从此没那邦成天偷庄稼说他们坏话的知青二流子了。他们个个都成了人来疯,骨头没四两沉,说:“葡萄喂喂我吧!”
葡萄已走出去二十多步远,仰头大声说:“喂你们干啥?我要不了那么多倒尿盆、捂被窝的!”
二大闻到焚香的气味时,从窑洞里摸出来。他手往外一探,就知道太阳好得很,把露水蒸起来,蒸出一层清淡的白汽。焚香的气味从西边来,矮庙这时热闹着呢。二大朝矮庙的方向走了一阵,走进那个杂树林。矮庙的红墙黑瓦下,一群喜洋洋的侏儒。二大听他们用侏儒扁扁的嗓音说话、笑、吆喝。他想,没有眼睛、耳朵,他也知道他们过得美着哩。过一会,他在焚香气味里闻到他们劈柴,烧火,做饭。柴太湿,树浆子给烧成青绿的烟。饭是锅盔、泡馍、小米粥和河滩上挖的野芹菜、野蒜。日子好过了不少,干的比稀的多了。葡萄隔一天来一回,送的细粮比粗粮多了。
葡萄到集上卖窗花(5)
太阳有两杆子高了,二大扶着一棵橡子树,朝矮庙站着。他不知道杂树长得乱,从他站的地方是看不见矮庙的。不过他象什么都看见了似的,连雪白的眉毛尖、胡梢子都一动不动。他也不知自己穿的是件白衫子。他只知那是件细布衫,新的,浆都没完全泡掉。他觉着连侏儒里那个高个小伙子都看见了。小伙子有二十五岁的,娶了媳妇,媳妇抱着他的重孙。也许是重孙女,二大已不再把男孩看那么重。他看着高个小伙儿一举一动都透着能、精、勤谨,是个不赖的小伙子。比他爹少勇强,懂得五合把他养大的人。他看着挺把他侏儒娘扶着坐在一块石头上,给她打着扇子,又抬手把飞到她碗边的苍蝇轰开。二大心里作酸,他笑骂自己:老东西,吃醋呢。挺该五合他娘呀,把他养活了多不易。可他还是吃醋。他想,人老了,就没啥出息,吃孙子的醋。他叫自己大方些,大器些,挺孝敬谁都是他身上流出去的血脉,挺活成了,把人做成了,也就是他孙怀清把人活成了。挺就是他孙怀清自身哩,哪有自己吃自己醋的?
他看着高个小伙儿挺乐起来有个方方正正的嘴。不乐时有一对黑森森的眼。葡萄的眼和少勇嘴。他的重孙该是够俊。这时他一抖,他觉着一个人到了他跟前,离他最多七、八步远。那人的气味年轻,壮实,阳气方刚。那人闻上去刚出了一身透汗,脱光了膀子,短头发茬晶亮的满是汗珠。那人慢慢走近他,问他话。是个和气人,话一句一句吹在二大脸上,软和得很。二大向前伸出手。那人这时才知道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二大笑了笑,对那人说:“是挺不是?”
二大知道他惊坏了。
二大又说:“你个儿大。我能知道你有这么高。”他伸手去摸他汗湿的头。他是顺着他热哄哄的汗和脑油气去比量他个头的。
二大说:“挺给惊坏了。可不敢这样惊吓他。我咋知道你是挺?”二大哈哈地笑起来:“我啥都知道。我还知道你上小学年年得奖状。我还知道两年前你娘给你说了个媳妇。我还知道啥?我还知道你在镇上的工厂做工。是啥工?是翻沙工。我都知道吧?不说了,看把咱娃子惊得。”
他扶着树慢慢转身。那瘫了的半边身子就算全废了,他往前,它留在后。二大废了的那条胳膊被一只手架住了。二大朝这手的方向扭过脸。
“孩子,你不怕我?”二大问。
那手在他胳膊上紧了紧。
“你别搀我。我摸着哪儿都能去。这山坡叫我逛熟了,逛腻了。你娘等着你砍的柴呢。看这一地橡子,没人拾了。前年你还拾橡子压面吧?好喽,没人拾橡子就是好年头。别搀我了,孩子,你们人多,指你干活呢。”
扶二大胳膊的手慢慢松开一点,最后放开他。二大知道他还站在那里看他。他颤颤地转身,笑全歪到一边脸上。“回去吧,孩子,知道你好好的,比啥都强。”
二大明白他还没走,看他歪斜的脸上跑着眼泪。这正是知青在史屯搜寻史春喜的第二天,二大和挺头一次相遇了。二大想他臂弯里抱的那个小东西现在长出这样壮实的手来搀扶他,那带一股甜滋滋奶味的小东西现在一身爷们气味,他是为这流下泪来。二大和挺脸对脸站了很久,挺把二十多年听到的猜到的看到的,在这一刻全核实了。
黄昏时分,二大在窑洞外点上艾,把蚊子熏熏。他抬起头,闻到一股甜滋滋的奶味。他一动不动,闻着那奶味越来越近。不久,这奶味就象在怀里一样,暖哄哄的直扑他脸。他伸出手,手被一只年轻女人的手接住了。年轻女人的手领着二大的手,到了一个洋面团似的脸蛋上。
二大说:“挺,孩子有六个月了吧?”
挺的手伸过来,在他的废手上掰着。他数了数,四个月。二大笑起来:“个子老大呀!象你!媳妇是教书的?……杂货店女账房?……是个使笔多使庄稼家什少的闺女。”
挺和媳妇把孩子抱走,二大看见的天光暗下去。葡萄的气味他老远就闻出来了。少勇跟在她后面。眼瞎可真省事,看不见的都不用去搭理,不去搭理少勇也不会太难堪。他多么难堪他也看不见。二大只当少勇不在,有话只和葡萄一人说。他不说和挺一家相会的事。他还是说二十多年前,三十多年前的事。说到小时的少勇,就象说另一个人。他说少勇小时候心最软,见谁家扪的小狗小猫都往回抱,有一回舅母来家里哭穷,少勇把去城里念书省的饭钱给了她,结果舅母拿了那钱上街上买了条日本货的洋裙子。二大这天话多,笑也多,东扯西拉,嘴忙得口水从瘫了的一边口角流下来。葡萄把一条手巾塞在二大手里。她不去为他擦,她明白二大要强,不愿人戳穿他的残疾。
二大这样讲到少勇小时候,看着的都是挺。眼瞎还有个好处,想看见啥就能看见啥,想把它看成啥样就啥样。二大这样讲,也就把这二十多年对少勇的恼恨全消了。他讲着,叫少勇明白,他二十多年来再恼也是思他念他的。二大不讲挺的事是因为一讲就白了。挺的事怎么能讲白?讲白了该心痛、懊悔、怨恨了。人都活成这样,做成这样,只有什么也不讲白,不用去认真地父父子子祖祖孙孙夫夫妻妻。
二大从葡萄和少勇给他送的饭食明白世道又变了一回、两回。看不见、听不见就能应万变。他只想知道季节变化,花落花开、树枯树荣,雨水足不足,雪下对时令没有,山里的那只小豹子有没有栖身处,找得着食不。他只想知道葡萄过得还难不难,挺一家是不是美满和睦。
葡萄给了女知青十个柿饼的这天,二大全瘫了。少勇的诊断是,他这次恐怕活不过去。他们在夜里把二大搬回家。地窖里箍了砖,抹了石灰,地也铺了砖。二大躺得平静舒坦,在第七天早晨睁开了眼。少勇说:“这一关过来,又能熬一阵。”
二大不再能动掸,也不再说话,脸白净得象玉。
女知青离开史屯之后,葡萄把那个女婴抱给二大。他闻到那甜滋滋的奶味,咧嘴笑了一下。从此葡萄下地,她就把孩子留在二大旁边。他闻得出孩子哭了,尿了,他嘴里发出老狗一样的声音,又温厚又威严,孩子便安静下来。
葡萄看着老天一点一点在收走二大,又把它收走的一点一点给回到孩子身上。二大闻得到孩子吃粮了,吃鸡蛋了,长出两颗、四颗、八颗乳牙。
葡萄到集上卖窗花(6)
葡萄领着他的手指,在他另一个手心上划,划出个“平”字来。是孩子的名字?是少勇起的?二大点点头,笑笑。
他不知道,他的头其实没有动。
葡萄告诉少勇说:“咱爹没点头。他心里可能想了个别的啥名字,嘴说不出来。”
少勇说:“那叫他划呗。他走到床边,把孩子抱到二大身上,孩子两个脚欢蹦乱跳,在二大的肚子上手舞足蹈。孩子扒到白须白发白脸的老人胸上,抱住他的头,嘴贴在他腮上,口水流了老人一脸。老人高兴地怪声大笑。葡萄说:“快抱开她!她有啥轻重,再伤着爹!”
少勇把孩子让葡萄抱回去,拉起他父亲的左手,又摊开他左手手心,抓着他右手的食指,叫他写下他给孩子想的名字。
二大的手突然有了劲,反过来拉住少勇的手,摸着那长长的手指,方方的指甲,手背、手心、手纹。他摸出了它的老来,那一根根筋在手背上凸来。这个二儿子有五十三岁了。
二大象是累了,慢慢搁下少勇的手。
两人把睡着的孩子放在二大枕边,一前一后上到院子里。院子里一层银,刚刚下了一场薄雪。少勇上最后一个脚蹬时胳膊软了,一下子没撑上来。葡萄站在窖子口笑他,他白她一眼:“你做奶奶我做爷爷了,还不老?”
进了葡萄的屋,少勇说:“你还不要我?”
葡萄看着他,抿着嘴。过一会她说:“不嫌丢人。”
他说:“咋着?”
她说:“这么一把岁数还有啥要不要的。”
他说:“那也不能叫人看着,老说我上你这儿来搞腐化吧?”
她说:“搞腐经咋着?”
他搂住她说:“你咋不变呀?老也没见你长大。那我可搬来了?每星期六晚上我回家来搞腐化。”
史屯人在村口刚开的小饭铺里打牌聊天时,常见少勇拎着吃的、用的进村。问他哪儿去,少勇说:“我能哪儿去?回家呀。”
人问他咋老有东西提,他说:“我给人开刀救了命,人送的!”
大家都觉着他象当年的孙二大,爱露能,爱张扬了。
这天少勇路过村口小饭铺时,见旁边开了一家木器店。店主正在刨一块板,嘴里叼得烟把他眼也熏细了。少勇打招呼:“春喜掌柜!”
史春喜直起腰,肩上披的破军衣掉在刨花上。
少勇说:“生意好哇!”
史春喜说:“回来啦?”
少勇说:“现在史屯的年轻人结婚也要打柜子了。
史春喜说:“有空来坐坐!”
小女孩平一岁时,街上来了个小伙儿,一口京话。他向人打听史屯落实地主摘帽平反的事。史屯人都推,指着旁边的人说:你“问他吧,我不知啥情况。”小伙儿打听着打听着就问到史老舅了。他说:“听说你们这儿早就对地主、富农宽大;有个土改时被镇压的地主就在你们村藏了二十多年。”
史老舅说:“你是哪儿来的?”
小伙儿说他是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