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福克纳:我弥留之际-第1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子,就好像是刚刚弄湿似的。
他在门前让马坐下来。阿姆斯蒂在门口等着。我们停住车而他也下了马于是我们把卡什搬下车抬他进屋,阿姆斯蒂太太已经把床铺好了。我们让她和杜威·德尔给他脱衣服。
我们跟着爹走出屋子来到大车跟前。他走回来爬进大车驾了车往前走,我们徒步跟在后面,一直走到空地那儿。成了落汤鸡还是有好处的,因为阿姆斯蒂说:“欢迎你们进屋去。东西都放在那儿好了。”他跟在后面,牵着马,站在大车旁,缰绳捏在他的手里。
“我谢谢你了,”爹说。“我们用那边的车棚就行了。我知道对你来说是个负担。”
“欢迎你们到屋子里来,”阿姆斯蒂说。他脸上又出现那种木呆呆的神情了;那种冒冒失失、狠巴巴、血气很旺、直僵僵的神情,仿佛他的脸和眼睛是属于两种不同木头的颜色,那种不对头的浅色和不对头的深色。他的衬衫开始干了,但是他移动时衬衫还是紧粘在他的身上。
“她会感谢你的,”爹说。
我们给骡子卸了套,把大车倒推进棚子里去。棚子的一边是敞开的。
“雨水是不会打到里面去的,”阿姆斯蒂说。“不过要是你们愿意……”
棚子尽里面有几张生锈的铁皮盖板。我们搬出两张来支在敞口前。
“欢迎你们进屋子去歇息,”阿姆斯蒂说。
“我谢谢你,”爹说。“不过要是你能弄点东西给他们吃,那就太好了。”
“没问题,”阿姆斯蒂说。“卢拉把卡什舒舒服服地安顿好之后,马上就做晚饭。”他已经走回到马身边去了,正在把马鞍卸下来,他移动时,他那件湿衬衫服服贴贴地裹在他的身上。
爹不愿进屋子去。
“进来吃饭吧,”阿姆斯蒂说。“马上就做好了。”
“我什么也不想吃,”爹说。“我谢谢你了。”
“你们进来把衣服弄弄干,吃点东西,”阿姆斯蒂说。“在我这里没关系的。”
“都是为了她,”爹说。“都是为了她我才吃东西的。我牲口也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不过她会感激你们每一位的。”
“那是,”阿姆斯蒂说。“你们大伙儿都进来烤烤衣服。”
可是等阿姆斯蒂敬了爹一杯酒,爹觉得好多了之后,我们便进屋去看卡什他没有和我们一起进去。我回过头去,看见他正把那匹马牵到谷库里去爹已经在讲再买一对牲口的事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好像已经把它们买到手了。他在谷仓里,轻捷地穿过扑面而来的强烈的旋转的气流,带着马一起走进马厩。他爬到马槽上,扯了些干草下来,离开马厩去找并且找到了马栉。接着他折回来,迅速地躲开了马儿的狠狠的一脚,来到马的身边,这地方马反倒踢不着。他用马栉梳理马毛,在马脚够得着的半径内闪来闪去,灵活得像个杂技演员,一边用下流的亲热话轻声地咒骂着马儿。它的脑袋猛地往后一甩。龇牙咧嘴;他用马栉的脊背敲打马儿的脸,马儿的眼睛在晦暗中转动,仿佛两颗大理石的弹球在一块漂亮的天鹅绒上滚动。
43 阿 姆 斯 蒂
等我再给他添了些威士忌酒、晚饭也快做得的时候,他都已经用赊帐的方式向某某人买下一对牲口了。到那时他挑挑拣拣起来了,说他根本不喜欢这套牲口,不愿送钱给某某某来买他的一件毫无用处的东西,即使是一只鸡笼他也不想买。
“你不妨去问问斯诺普斯,”我说。“他有三四对牲口呢。说不定你可以挑到一对合适的。”
接着他的嘴又嘟嘟哝哝起来,用那样一种眼光瞅着我好像整个县里拥有唯一的一对牲口而不愿卖给他的那个人是我似的,我终于明白帮他们走出这片空地的只能是我的那对牲口了。不过我不知道,如果他们有了一对牲口,他们会怎么对待它们。利特尔江跟我说过哈利洼地那里的堤岸给冲掉了两英里,到杰弗生去的唯一的路就得是绕道打莫特森那里走。不过这是安斯的事儿。
“跟他做买卖可太难对付了,”他说,还在嘟哝。可是晚饭后我又给他倒了一杯酒之后,他情绪稍稍高了一些。他打算回到谷仓去和她呆在一起。没准他认为倘若他呆在那儿随时准备出发,圣诞老公公会送他一对牲口的呢。“不过我琢磨我可以说服他,”他说。“要是他身上还有一滴基督徒的血的话,眼看别人有困难,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当然,要是你想用我的牲口,那是没有问题的,”我说,心里知道他也明白这句话里有多少诚意。
“我谢谢你了,”他说。“不过她愿意用我们自己的牲口,”他也知道我明白这个理由我自己相信几分。
晚饭后,朱厄尔骑马到法人湾去请皮保迪。我听说他今天要去凡纳家。朱厄尔大约半夜时分回来了。皮保迪到英弗纳斯南边的什么地方去了,不过比利大叔跟他一块来了,带着他那只治牲口的皮包。他老说,说到底,人跟马、骡也没有多大的区别,只不过牲口头脑稍稍清楚一些罢了。“你这回又出了什么事啦,小伙子?”他说,一边瞅着卡什。“给我拿一块垫子、一把椅子和一瓶威士忌酒来,”他说。
他让卡什喝了威士忌酒,接着他把安斯撵出房间。“幸好他断的就是去年夏天断过的那条腿,”安斯哀叹着说,一边嘟哝一边眨眼睛。“总算还好。”
我们用垫子裹住卡什的两条腿,又把椅子放在垫子上,我和朱厄尔坐在椅子上,丫头拿着灯,比利大叔塞了一块烟叶在嘴里,接着便开始工作。卡什使劲挣扎了一阵子,终于昏了过去。这以后他静静地躺着,大颗大颗的汗珠停留在他的脸上,好像它们刚流出来便站停下来在等他。
等他醒过来,比利大叔已经收拾好东西走了。卡什不断地想说什么,丫头伛身下去擦他的嘴。“要他的工具呢,”她说。
“我带进来了,”达尔说。“我拿来了。”
卡什还想讲话;她伛身下去。“他要看看工具,”她说。于是达尔把工具拿到他看得见的地方。他们把工具堆在床脚下,让他身体好一点的时候可以伸出手去摸摸。第二天早上,安斯骑了那匹马到法人湾去见斯诺普斯。他和朱厄尔站在空地上聊了一会儿,接着安斯骑上马走了。我估摸这是朱厄尔第一次让别人骑那匹马,在安斯回来之前他一直气鼓鼓地踱过来踱过去,瞅着那条路,仿佛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追上安斯把马儿要回来。
快到九点钟的时候天气开始热起来了。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头一只秃鹰。也许是因为浸了水的关系吧,我想。总之是进入了大白天之后我才看到它们出现的。幸亏有微风把那股味儿从屋子周围吹散,所以进入大白天之后它们才来的。可是一看到它们之后,光是看着它们,我就仿佛远在一英里之外的田野里也能闻到那股味儿了,它们一圈又一圈地盘旋着,整个县的人都猜得出我的谷仓里有什么东西了。
我离家才半英里多一点儿,就听见那个小鬼在大喊大叫。我还以为他没准掉到井里去还是怎么了呢,所以就快马加鞭匆匆赶到空地。
停栖在谷仓屋脊上的秃鹰足足有十来只之多,小鬼像赶火鸡似的在空地上追赶另外一只,那只秃鹰仅仅飞起几步不让他逮住,然后又扑动翅膀飞回到车棚的屋顶上去,刚才小鬼就是在这里发现那只秃鹰蹲在棺材上面的。天气热起来了,没错,风也停了要不就是转了向或是怎么了,于是我走去找到了朱厄尔,可是卢拉出来了。“你一定得想点办法,”她说。“这太不像话了。”
“我正在想办法呢,”我说。
“太不像话了,”她说。“他这样对待她,应该受到法律的制裁。”
“他是在尽力而为,好让她早些入土呢,”我说。于是我找到朱厄尔,问他要不要骑骡子到法人湾去看看安斯怎么了。他一句话也不说。他就那么看着我,下巴变得惨白,眼睛也变得惨白,接着他走开去喊起达尔来了。
“你打算做什么?”我说。
他没有回答。达尔出来了。“过来,”朱厄尔说。
“你准备干什么?”达尔说。
“去推大车,”朱厄尔扭过头来说了一句。
“别犯傻了,”我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们也是没有办法。”达尔犹豫不决,可是朱厄尔说什么也不干。
“行了,别说废话了,”他说。
“总得放在什么地方吧,”达尔说。“爹一回来咱们就往外搬。”
“你不愿帮我干,是不是?”朱厄尔说,那双惨白的眼睛像是在喷火,他的脸直打颤仿佛是在打摆子。
“不,”达尔说。“我不愿意。等爹回来再说吧。”
因此我就站在门口,看着他把大车推过去拽过来。大车停的地方是个斜坡,有一阵子我以为他打算把车棚的后墙撞穿呢。不过这时候午饭的铃声响了。我喊他,他也不回头。“来吃午饭吧,”我说。“跟小弟弟也说一下。”可是他不睬我,因此我就去吃饭了。那姑娘下去找小鬼,可是没有把他找回来。我们吃饭吃到一半,又听见他在大叫大嚷,他跑过去把秃鹰轰走。
“真是太不像话了,”卢拉说;“太不像话了。”
“安斯是在尽力而为,”我说。“跟斯诺普斯打交道,半个钟点是不够的。两个人讨价还价,得在树荫底下呆上整整一个下午呢。”
“尽力而为?”她说。“尽力而为?谁不知道他是怎样尽力了。”
我寻思他的实际情况也的确是这样。问题在于,他不干就等于叫我们来干。没有东西抵押——他都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是没有抵押出去的了——他是无法从谁的手里买到一对牲口的,更不要说从斯诺普斯那儿了。因此当我回到地里时,我看着我的那对骡子,我实际上已经在跟它们暂时告别了。傍晚我回家,由于太阳把车棚整整晒了一天,我倒是真的觉得自己是不会感到后悔的了。
大家都在廊子上,我也走出屋子到廊子上去,这时候安斯骑着马儿回来了。他看上去有点滑稽,比平时更畏畏葸葸,却也有点扬扬自得。仿佛他干了件什么事,自己觉得占了便宜却拿不准别人是怎么想的。
“我有一对牲口了,”他说。
“你跟斯诺普斯那儿买的吗?”我说。
“我寻思这一带会做买卖的也不光就斯诺普斯一个吧,”他说。
“那当然,”我说。他正以那种古怪的神情在看着朱厄尔,可是朱厄尔已经从廊子上走下来,正朝那匹马走过去。是去看安斯把它弄成什么样子了吧,我琢磨。
“朱厄尔,”安斯说了一声。朱厄尔扭过头来看看。“你过来,”安斯说。朱厄尔走回来两步,又站住了。
“你要什么?”他说。
“那么说你从斯诺普斯那里买到了一对牲口,”我说。“他今天晚上送来,对不对?你们明天得早早儿就动身,要绕莫特森走非起个大早不可。”
这时候他的神气可不像方才那样了。他又摆出往常的那副受气包的模样,嘴巴里在嘟嘟哝哝。
“我也算是尽了力了,”他说。“苍天在上,在这个世界上,比我苦头吃得更多、受的气更大的人是再不会有的了。”
“在做买卖上占了斯诺普斯便宜的人是应该觉得痛快才对呀,”我说。“你倒是给了他什么呢,安斯?”
他没有看我。“我把动产抵押给他了,用我的耕作机和播种机,”他说。
“可那也值不到四十块钱呀。要是你手里有一对值四十块钱的牲口,你得拿到什么才肯脱手?”
此刻他们都在看着他,静静地,一动不动地。朱厄尔正要往马儿那边走去,走到一半,脚步给止住了。“我还给了别的东西,”安斯说。他的嘴又嘟哝起来了,站在那里仿佛等谁来揍他,而他也打定主意挨了打也决不还手。
“还给了别的什么?”达尔说。
“真是的,”我说。“你用我的牲口就是了。你用完再还我。我总有办法对付的。”
“难怪你昨天晚上要动卡什的衣服了,”达尔说,他说这句话就仿佛是在念报纸。好像不管出了什么事反正与他一点儿都不相干。朱厄尔现在走回来了,站在那儿,用他那双大理石弹球似的眼睛瞪着安斯。“卡什打算用那笔钱从苏拉特那里买那种会说话的机器的,”达尔说。
安斯站在那里,嘟哝着嘴。朱厄尔瞅着他,眼睛好久一眨都不眨。
“不过那也只不过多了八块钱,”达尔说,他的口气仿佛他只是一个旁边瞧热闹的人,事情与他一点也不相干似的。“这点钱还是买不来一对骡子。”
安斯很快地看了朱厄尔一眼,两只眼睛朝旁边瞥了一下,紧接着又把眼光垂了下去。“老天爷在上,世界还有比我更倒霉的人吗,”他说。大伙儿还是一句话也不说。他们仅仅是瞅着他,等着,而他只是把眼光扫向他们的脚,顶多到达他们的腿,不再往上了。“还有那匹马,”他说。
“什么马?”朱厄尔说。安斯仅仅是站在那里。真要命,要是一个人镇不住自己的儿子,他应该把他们赶出家去,不管他们年纪有多大。要是这一点办不到,他娘的,那他就应该自己滚蛋。换了我非这样做不可。“你是说,你打算拿我的马和他换?”朱厄尔说。
安斯站在那里,两只胳膊晃荡着。“十五年了,我嘴巴里连一颗牙齿都没有,”他说。“上帝是知道的。他知道十五年来我根本没好好吃到他让人吃了长力气的粮食,我这儿省一个子儿,那儿省一个子儿,为的是一家人可以不挨饿,也为了我可以装一副假牙吃上帝规定吃的东西。我把装假牙的钱都拿出来了。我寻思要是我可以不吃粮食,我的儿子也是可以不骑马的吧。苍天有眼,知道我受的罪有多大。”
朱厄尔双手贴住大腿,瞪着安斯。接着他把眼光移了开去。他的眼光越过田野,他的脸像块岩石似的纹丝不动,好像是不知什么人在讲不知是谁的一匹马,而他连听都没有在听。接着他慢腾腾地吐了口痰,说了一声“妈的”便转过身去走到院门那里,他解松马缰翻身上了马。他在往马鞍上坐时马已经在移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