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福克纳:我弥留之际-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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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夫说我可以在药房买到的,”她说。
“那你上别处去买吧,”我说。“你在我这儿是买不着的。”
她走出去了,夹着那个包包,她的脚在地板上发出了一阵轻轻的吱吱声。她出去时又在门上碰撞了一下。我透过橱窗可以看到她朝街心走去。
其它的事是艾伯特告诉我的。他说大车停在格伦梅特五金行的门前,使得妇女们纷纷掏出手帕掩鼻而过,而一大帮不怕臭的汉子和小男孩则站在大车四周,听警察局长和那个男的争论。那是个高高瘦瘦的人,他坐在大车上,说这是一条公共街道,他认为他和任何人一样有权利呆在这儿,局长说他必须把车赶走;群众都受不了。艾伯特说人死了都有八天了。他们是从约克纳帕塔法县什么地方来的,要把死人送到杰弗生去。那一定很像一块发臭的干酪给搬上了一个蚁冢,艾伯特说那辆大车摇摇晃晃,谁都担心不等他们走出镇子大车就会散架,还带着那口自己打的盒子,上面铺了条被子,躺着个断了一条腿的汉子,父亲和小男孩坐在前座上,警察局长正想法子让他们赶快走人。
“这是一条公共街道,”那个人说。“我认为我们跟任何人一样有权利停下来买东西。我们又不是掏不出钱,天底下有哪条法律说想花钱还不让花的。”
他们是停下来买水泥的。另外一个儿子在格伦梅特的铺子里,想让格伦梅特拆开一包让他买一毛钱的,最后格伦梅特还是拆了一包,好快点把他打发走。他们打算用水泥来固定那个汉子的断腿,也不知他们要怎么弄。
“哼,你们想弄死他吗,”局长说,“你们会让他整条腿都报废的。你们快送他去找医生看,而且尽快把这个玩艺儿埋掉。你们不明白危害公众健康是要坐牢的吗?”
“我们这不是正在想办法吗,”那个当父亲的说。接下去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通:他们怎么等大车回来,桥给大水冲掉了,他们怎么多走八英里路去过另一座桥可是那也给冲走了,于是他们又折回来从浅滩上蹚过去,可是骡子淹死了他们只好再弄来一对骡子,接着又发现路给水漫没了,他们不得不绕道走莫特森镇,说到这里买水泥的那个儿子回来了,他叫他爸爸不要说了。
“我们马上就走,”他告诉局长说。
“我们不想跟谁过不去,”那个父亲说。
“你们快送那小伙子去医生那儿吧,”局长对拿着水泥的那个说。
“依我看他没什么事儿,”他说。
“不是我们不讲人情,”局长说。“不过我想你们自己也清楚情况到底怎么样。”
“当然,”那小伙子说。“等杜威·德尔回来我们马上就走。她去送一个包裹了。”
于是他们站在那里,周围的人都捂着鼻子往后退去,过了一会儿那个姑娘夹着那个用报纸包的包裹走过来了。
“快点儿,”拿着水泥的那个说,“咱们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了,”于是他们爬上大车向前走了。一直到我去吃晚饭的时候我好像还能闻到那股气味。第二天,我见到警察局长,我吸吸鼻子对他说:
“闻到什么了吗?”
“我寻思他们这会儿已经到杰弗生了,”他说。
“要不就是在牢里。哼,谢天谢地不是在咱们镇的牢里。”
“那倒不假,”他说。
46 达 尔
“这儿有个人家,”爹说。他勒住骡子,坐在那里打量那幢房子。“咱们可以上那儿去要点水。”
“好吧,”我说。“你还得去跟他们借一个桶,杜威·德尔。”
“上帝知道得很清楚,”爹说。“我最不愿意欠别人的情分了,上帝清楚。”
“要是你看见大小合适的空罐头,拿过来就是了,”我说。杜威·德尔带着那包东西爬下大车。“你想在莫特森镇卖掉那些蛋糕,遇到的麻烦怎么那么多呢,”我说。我们的生命怎么就悄然化为一些无风、无声、疲惫地重复着的疲惫的姿态:化为没有手在没有弦上拨动的古老的振响的回声:夕阳西下时我们凝成了狂怒的姿态,玩偶们的僵死的姿态。卡什摔断了他的腿,现在里面的锯木屑正在流泻出来。他正在流血致死,这卡什。
“我是不愿意欠别人情分的,”爹说。“上帝最清楚。”
“那你自己去打水,”我说。“可以用卡什的帽子。”
杜威·德尔回来时那家的男人跟着她。然后他停住了脚步,她继续往前走,他仍然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回到屋子跟前站在廊子上,瞧着我们。
“咱们还是别把他抬下来的好,”爹说。“咱们可以就在这儿给他治。”
“你想抬下来吗,卡什?”我说。
“咱们不是明天就到杰弗生吗?”他说。他瞧着我们,他的眼光是疑问、专注与悲哀的。“我顶得住的。”
“弄好了你可以舒服一些,”爹说。“可以不至于互相碰撞。”
“我顶得住的,”卡什说。“停下来要耽搁时间的。”
“我们水泥已经买了,这不,”爹说。
“我顶得住的,”卡什说。“不就是还有一天吗?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瞧着我们,他那张青灰色的瘦脸上两只眼睛显得很大,带着疑问。“它已经有点接上了,”他说。
“我们反正已经买了,”爹说。
我在罐头里和水泥,把缓缓倒进去的水跟淡青色的稠厚的一圈圈水泥搅在一起。我把罐头拿到大车跟前好让卡什看得见。他平躺着,他那瘦削的侧影衬在天空之前,显得艰苦而深沉。“你看这样差不多了吧?”我说。
“水不能放得太多,否则就不粘了,”他说。
“这样太多吗?”
“你是不是去找一点点沙子来,”他说。“反正还有一天了,”他说。“我也不觉得太难受。”
瓦达曼跑回到大路上我们方才蹚过的小溪那里,他带回来一些沙子。他把沙子慢慢地倒进罐子里粘稠的水泥里去。我又走到大车跟前去。
“这下子差不多了吧?”
“是的,”卡什说。“我其实能顶得住的。我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我们松开夹板,慢慢地把水泥倒在他的腿上。
“小心点,”卡什说。“尽量别沾到棺材上去。”
“好的,”我说。杜威·德尔从她的包裹上撕下一片纸,水泥打卡什的腿上滴下来时她便把它从棺材盖上擦掉。
“你觉得怎样?”
挺舒服的,”他说。“凉森森的。挺舒服的。”
“但愿这能对你有点好处,”爹说。“我得请你原谅。我跟你一样没预料到会这样。”
“挺舒服的,”卡什说。
要是你能解脱出来进入时间,那就好了。那样就太好了,要是你能解脱出来进入时间的话。
我们再把夹板放好,缠上绳子,抽紧,粘稠的淡青色的水泥慢慢地透过绳子渗了出来,卡什静静地看着我们,眼光里带着深沉的疑问。
“这样就可以把腿固定住了,”我说。
“是的,”卡什说。“我是很领情的。”
这以后我们都在大车上扭过头来看他。他在我们后面一点点跟了上来,背部木僵僵的,脸上的表情木僵僵的,只有髋骨底下才在动。他一句话也不说跟了上来,阴沉的脸上颧骨突出,两只灰眼珠木僵僵的,他爬上了大车。
“这儿是上坡,”爹说。“我看大伙儿都得下来走几步。”
47 瓦 达 曼
达尔、朱厄尔、杜威·德尔和我跟在大车后面,正往山上走。朱厄尔回来了。他方才从路上赶了上来,爬上了大车。他是走来的。朱厄尔已经没有马了。朱厄尔是我哥。卡什也是我哥。卡什的一条腿折了。我们给卡什的腿固定住,这样他的腿就不疼了。卡什是我哥,朱厄尔也是我哥,不过他的腿没有折。
现在秃鹰有五只了,在高高的空中绕着小小的黑圈圈。
“它们是在哪儿过夜的呢,达尔?”我说。“我们在谷仓里过夜的时候,它们呆在哪儿呢?”
小山一直升到天上去。接着太阳出现在小山的后面,骡子、大车和爹都走在太阳上。他们慢腾腾地走在太阳上面,你都不能正眼看他们。在杰弗生,太阳的红光照在橱窗里面的小火车轨道上。轨道闪亮,一圈又一圈地闪亮。杜威·德尔是这么说的。
今天晚上,我要去看看,我们在谷仓里过夜的时候秃鹰是呆在什么地方的。
48 达 尔
“朱厄尔,”我说,“你是谁的儿子?”
微风正一点点从谷仓那边吹过来,因此我们把她放在苹果树底下,在那里,月光把苹果树斑斑驳驳的阴影投射在沉睡中的长木板上,在木板里面她有时会发出一阵轻轻的细语,那是流水般的秘密的喃喃声。我带瓦达曼去听。我们走到跟前时一只猫从那上面跳下来刺溜一下闪进了阴影,它的爪子和眼睛都闪出了银光。
“你妈是一匹马,不过你爹又是谁呢,朱厄尔?”
“你这天杀的满嘴胡言的浑蛋。”
“别这样骂我,”我说。
“你这天杀的满嘴胡言的浑蛋。”
“别这样骂我,朱厄尔。”在高高的月光底下他的眼睛像是悬在空中的一只小型足球上贴着的两小片白纸。
晚饭吃过后卡什开始微微出汗了。“腿上有点发烫,”他说。“是太阳晒了一整天的关系吧,我琢磨。”
“要不要给你泼点水在上面?”我们说。“兴许会让你的腿舒服一些。”
“太谢谢了,”卡什说。“都是因为太阳晒着的关系,我琢磨。我应该想到这一层把它遮起来的。”
“应该想到的是我们,”我们说。“你自己是料不到的。”
“我一点儿也没注意到它烫起来了,”卡什说。“我应该注意到的。”
于是我们泼了点水在那上面。水泥底下的那截腿和脚像是煮熟的一样。“现在觉得好点了吗?”我们说。
“太谢谢了,”卡什说。“舒服多了。”
杜威·德尔用自己的裙边给他擦脸。
“想办法睡上一觉,”我们说。
“好的,”卡什说。“我太谢谢了。现在舒服得多了。”
朱厄尔,我说,你爹是谁,朱厄尔?
你这天杀的。你这天杀的。
49 瓦 达 曼
她躺在苹果树下,达尔和我穿过月光走过去时一只猫跳下来跑了开去,我们可以听见她在木盒子里的声音。
“听见了吗?”达尔说。“把耳朵靠近一点。”
我把耳朵往近处靠靠,我听见她的声音了。不过我弄不清她到底在说什么。
“她在说什么呀,达尔?”我说。“她在跟谁说话?”
“她是在跟上帝说话,”达尔说。“她是在祈求他帮助自己呢。”
“她要上帝帮她做什么事?”我说。
“她要他把她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达尔说。
“她为什么要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呢,达尔?”
“为的是她可以独自安息,”达尔说。
“她为什么要独自安息呢,达尔?”
“你听,”达尔说。我们听到她的声音了。我们听见她翻了一个身。“你听,”达尔说。
“她翻了一个身,”我说。“她正透过木头在看我呢。”
“是的,”达尔说。
“她怎么能透过木头看东西的呢,达尔?”
“走吧,”达尔说。“咱们一定得让她安静地休息。走吧。”
“她没法从那里往外看,因为窟窿是在顶上,”我说。“她怎么能看呢,达尔?”
“咱们去看卡什吧,”达尔说。
这时候我看见了一些事情,杜威·德尔叫我不要告诉任何人
卡什的腿不对头。我们今天下午给他固定了一下,可是那里面又不对头了,他在床上躺着。我们往他的腿上浇了一些水,他觉得好多了。
“我觉得好些了,”卡什说。“太谢谢你们了。”
“想办法睡一会儿,”我们说。
“我觉得好些了,”卡什说。“太谢谢你们了。”
这时候我看见了一些事情,杜威·德尔叫我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不是爹的事儿不是卡什的事儿不是朱厄尔的事儿不是杜成·德尔的事儿也不是我的事儿
杜威·德尔和我打算睡地铺。地铺打在后廊上,从这儿可以看到谷仓,月光照亮了半张地铺,我们将是半个人躺在白光里,半个人躺在黑影里,月光正好照着我们的腿。这样一来我就可以看到当我们在谷仓里过夜时它们呆在什么地方了。我们今天晚上不在谷仓里过夜可是我能看到谷仓因此我能弄清楚它们在哪儿过夜。
我们躺在地铺上,我们的腿在月光底下。
“看呀,”我说,“我的腿看上去是黑的。你的腿看上去也是黑的。”
“快点睡吧,”杜威·德尔说。
杰弗生还远得很呢。
“杜威·德尔。”
“什么事?”
“现在不是圣诞节,它怎么会在那儿呢?”
它在闪闪发光的轨道上一遍一遍地打转。接着是轨道一圈又一圈地闪亮。
“什么会在那儿?”
“那辆小火车。橱窗里的。”
“你快点睡吧。要是在那儿你明天可以看到的。”
也许圣诞老公公不知道他们是城里的孩子吧。
“杜威·德尔。”
“你快一点睡吧。他不会让任何一个城里的孩子把它拿走的。”
它就在橱窗后面,红色的,在轨道上,轨道一圈一圈地闪光。它让我心发疼。这时候爹、朱厄尔、达尔和吉利斯皮先生的儿子来了。小吉利斯皮的腿露出在睡衣底下。来到月光底下他的腿显得毛茸茸的。他们绕过屋子朝苹果树走去。
“他们想干什么,杜威·德尔?”
他们绕过屋子朝苹果树走去。
“我闻到她的气味了,”我说。“你也闻到了吗?”
“别说话,”杜威·德尔说。“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