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福克纳:我弥留之际-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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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现在路很好,”我说。再说,今天晚上肯定要下雨。还有,他自己的亲人都是葬在纽霍普的,离这儿还不到三英里。不过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娶的女人生的地方连骑马也要足足走上一天,而她又偏偏死在他的前头。
他朝田野远处看去,一边揉搓他的膝盖。“再没有人比我更感到糟心的了,”他说。
“他们能赶回来的,时间有的是,”我说。“要是我,我是一点也不担心的。”
“那是三块钱的一笔买卖呢,”他说。
“说不定根本没必要让他们匆匆忙忙赶回来,根本没必要,”我说。“我希望没有必要。”
“她快去了,”他说。“她已经拿定主意了。”
实话实说,对于女人来说,我们这种生活是很苦的。至少对某些女人来说是这样。我记得我妈足足活了七十多岁。每天都干活,雨天也好晴天也好;自打生了最后一个小子之后就没躺下来生过一天病,直到有一天她挺古怪地朝四周瞧了瞧,又特地去把她那件在箱底压了四十五年的镶花边的睡袍拿出来,穿在身上。她躺到床上拉好罩单又闭上了眼睛。“你们大家要尽心照顾好爹哟,”她说。“我可累了。”
安斯在膝盖上蹭他那两只手。“赏赐的是耶和华;”他说。我们可以听见卡什在屋角那边敲打、拉锯的声音。
这话不假。人说的话里没有比这一句更加正确了。“赏赐的是耶和华,”我说。
那个小儿子走上山坡。他提着一条几乎跟他一般高的鱼。他把鱼扔到地上,哼了一声,又像大男人那样扭过头去啐了一口痰。那条鱼简直跟他一般高。
“那是什么?”我说。“是口猪吗?你打哪儿弄来的?”
“从桥那边,”他说。他把鱼翻了过来,底下湿的地方已经沾满了土,眼睛上也蒙了土,它在尘土里弯起了身子。
“你就打算让它躺在这儿吗?”安斯说。
“我要拿去给娘看看,”瓦达曼说。他朝门口看去。我们可以听到说话声随着穿堂风飘了过来。还有卡什敲打木板的声音。“屋子里有人,”他说。
“就光是我们家的人,”我说。“他们见到鱼也会高兴的。”
他不说话,光是瞧着门口。接着他又低下头去看躺在尘土里的鱼。他用脚把它翻过来,用脚趾去戳鱼眼眶,想把眼珠子抠出来。安斯在对着田野远处傻看。瓦达曼看看安斯的脸,又看看门。他转过身,朝屋子拐角走去,这时安斯头没有扭叫住了他。
“你去把鱼洗干净,”安斯说。
瓦达曼停住了步子。“干吗不让杜威·德尔去洗?”他说。
“你去把鱼洗了,”安斯说。
“唉,爹,”瓦达曼说。
“你去洗,”安斯说。他连头都没有扭。瓦达曼走回来提起了鱼。鱼从他手里滑出来,溅了他一身湿泥,啪哒一声掉到地上,又沾了一身土,它张大嘴鼓起了眼珠,往泥土里躲,好像它对自己快死了感到惭愧,急于要重新躲藏起来似的。瓦达曼对鱼咒骂了一声。他骂得蛮像个大男人,叉开了腿跨在鱼的上方,安斯仍然没有把头扭过来。瓦达曼重新把鱼提起来。他绕到屋子那头去,像抱着一堆劈柴那样用双手捧着鱼,鱼头鱼尾都伸出在外面。鱼几乎像他人一样大。
安斯的手腕远远地伸出在两只袖子的外面。我这辈子从未见到他穿过一件合身的衬衫,看起来都像是朱厄尔穿旧了给他的。当然,那不是朱厄尔的。朱厄尔细高挑儿,高得有点伛偻,胳臂倒是很长。唯一不同的是安斯身上没有汗渍。你单凭这一点就可以准确无误地认出这些衬衫不是别人的只能是安斯的。他在朝田野远处望去,两只眼睛毫无神采,好像安在脸上的是燃尽的灰渣。
阴影伸展到台阶上了,他说:“五点了。”
我刚站起身,科拉也正好从门口走出来,说时间差不多,该走了。安斯伸出脚去穿鞋。“行了,本德仑先生,”科拉说,“你不用起来了。”他穿上鞋子,往里顿了顿脚,就跟他干任何事情一样,好像总是希望自己做不成,最好是别使劲再继续做了。我们走进门厅时可以听见那两只鞋子在地板上发出橐橐的声音,仿佛是铁铸的。他来到她所在的房间的门口,眨巴着眼,茫茫然地朝前看其实什么也没看见,好像他希望看到她没准起来了,坐在一把椅子里,或者是正在扫地,他朝门里望进去时带着一种吃惊的神情,好像是发现她居然和平时一样,还躺在床上,而杜威·德尔也仍然在用扇子替她扇凉。他站在那里,像是再也不想动了,再也不想做什么事了。
“嗯,我想我们该走了,”科拉说。“我还得喂鸡呢。”看来天又快要下雨了。像那样的云是不会骗人的,地里的棉花让人提心吊胆,好像每一天都是上帝恩赐似的。不过对他来说又是另外一回事。卡什仍然在修整那些木板。“倘若有什么事要我们帮忙……”科拉说。
“安斯会告诉我们的,”我说。
安斯没有看我们。他朝四面张望,眨巴着眼睛,有点吃惊的样子,似乎他老是吃惊,都有点麻木了,因此又为这一点而吃惊了。要是卡什给我盖谷仓时有那么尽心就好了。
“我跟安斯说了,大概不会有什么事的,”我说。“我真希望这样。”
“她主意已经定了,”他说。“我想她是非走不可的了。”
“每一个人迟早都要走这一步的,”科拉说。“让主安慰你吧。”
“至于玉米的事,”我说。我又一次告诉他,艾迪病了,家里乱糟糟的,要是他人手紧,我会帮忙的。就跟许多乡亲一样,我帮忙帮到今天,再想不帮也不行了。
“我本来想今天干的,”他说。“可是我做什么事都像是安不下心来。”
“没准她可以拖到你把中耕忙完呢,”我说。
“看主的旨意吧,”他说。
“让他来安慰你吧,”科拉说。
要是卡什给我盖谷仓时有那么尽心就好了。我们走过时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看来这个星期没法上你那儿去了,”他说。
“不着急,”我说。“等你有空了再说。”
我们上了大车。科拉把蛋糕盒放在膝盖上。天准会下雨,肯定会。
“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样,”科拉说。“真不知道他会怎样。”
“可怜的安斯,”我说。“她督促他干活都超过三十年了。我想她也累了。”
“我原以为她会在他后面再督促个三十年的呢,”凯特说。“也许没有了她,摘棉花以前他就会另找一个的。”
“我想卡什和达尔现在可以结婚了,”尤拉说。
“那个可怜的孩子,”科拉说。“那个可怜的小淘气包。”
“朱厄尔怎么样?”凯特说。
“他也可以结婚了,”尤拉说。
“呣,”凯特说。“我想他也是要结婚的。我琢磨他要的。我估计这一带不止一个姑娘不愿看见朱厄尔被拴住。其实,她们的操心都是多余的。”
“你胡说什么呀,凯特!”科拉说。大车开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那个可怜的小淘气包。”
今天晚上肯定要下雨。这是准保没错的。天气太干燥了,大车都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即使是一辆伯赛尔打的大车。不过天一变就会好的。肯定会好的。
“她既然说了就应该把那些蛋糕买走,”凯特说。
9 安 斯
这条路真是糟透了。再说,天肯定要下雨。我站在这里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就跟有千里眼似的,我能看见天暗下来像一堵墙似的拦在他们后面,拦在了他们和我的诺言之间,我已经尽力而为了,就像我做任何事情时候一样,不过这些孩子也太倒霉了。
路躺在那儿,一直通到我的门口,大大小小的厄运但凡经过都不会找不到门的。我跟艾迪说过,住在路边紧挨在路跟前是一点好运也交不着的,她就说了,全是妇道人家的看法,“那你站起身来搬家好了。”我只好再告诉她这跟运气没有关系,因为上帝造路就是让人走动的:不然干吗他让路平躺在地上呢。当他造一直在动的东西的时候,他就把它们造成平躺的,就像路啦,马啦,大车啦,都是这样,可是当他造呆着不动的东西时,他就让它们成为竖直的,树啦,人啦,就是这样的。因此他是从来也没打算让人住在路边的,因为,到底是哪样东西先来到这里呢,我说,是路呢还是房子呢?你几时听说过他把一条路放在一幢房子边上的呢?我说。不,你从来没有听说过,我说,因为一般的情况总是人非要把房子盖在人人驾车经过都能把痰吐到自己的门口的地方,才觉得安生,人老是不得安宁,老是颠颠儿的要上什么地方去,其实他的本意是让人像一棵树或是一株玉米那样呆着。因为倘若他打算让人老是走来走去上别的地方去,他不会让他们肚子贴在地上像条蛇那样躺平吗?按理说他是可以那样做的。
可现在呢,路却铺到我的家门口,什么晦气的事儿都能找上门来不说,另外还要向我抽各种各样的税。卡什不知打哪儿得来要学术匠手艺的馊主意,非要我给他出学费,倘若没有这条路通到这儿,他才想不起来这档子事呢;结果又从教堂上摔了下来,整整六个月干不了一点儿活儿,让我和艾迪当奴隶服侍他,在这段时间里,倘若他拿得动锯子,附近一带木匠活儿有的是。
还有达尔的事儿呢。老在我跟前撺掇要我把他撵出去,那些王八蛋。倒不是我怕干活;我总是能养活自己养活一家几口还让他们头上有个屋顶可以遮风挡雨的:那是他们想让我人手不够,因为达尔只顾自己的事情,任何时候眼睛里只有那一块地。我对他们说,他起先挺正常的,尽管眼睛里只看见一块地,因为当时地是竖立着的;后来有了这条路就把地扭得变成平躺的了,那时候他的眼睛里仍然只看见一块地,他们就开始威胁要我撵他走,想用法律来使得我人手不够。
还让我为这个破财。她本来好好儿的,结结实实,比哪个女人都不差,也就是因为有了那条路的关系。无缘无故地躺倒了,睡在自己那张床上,什么东西都不要。“你是病了吗,艾迪?”我说。
“我没有病,”她说。
“那你就躺着好好休息吧,”我说。“我知道你没有病。你只不过是累了。你就躺着好好休息吧。”
“我没有生病,”她说。“我会起来的。”
“躺着不要动,休息休息,”我说。“你只不过是累了。明天你就能起来了。”可她就那么躺下了,好好儿的,结结实实,比哪一个女人都不差,全都是因为有了那条路的关系。
“我可从来也没有请你来啊,”我说。“你得给我证明说我从来也没有请你来。”
“我知道你没有,”皮保迪说。“我证明就是了。她在哪儿?”
“她躺着呢,”我说。“她只不过是有点儿累,可是她会——”
“你出去一下,安斯,”他说。“到门廊上去坐一会几。”
现在我非得付给他诊费不可了,可我自己呢,嘴巴里连一颗牙都没有,老盼着家业兴旺起来可以有钱给自己配一副假牙,吃起上帝赐给的粮食时也像个人样,再说直到那天之前,她不是好好的挺硬朗的吗,比地方上任何一个女人也不差呀。为了赚到那三块钱也得付出代价。让两个孩子出门上路去赚到它也是要付出代价的。我现在就像有千里眼清清楚楚地看到有道雨帘隔在我和那两个孩子之间,这雨浑账王八蛋似的从路上刮过来,好像世界之大它就没有另一幢房屋要浇淋似的。
我听说过人们自叹命不好,那也是罪有应得,因为他们本来就是罪人。我倒不认为我遭了天谴,因为我没有做过什么该遭天谴的坏事。我不算很虔诚,这我也承认。可是我是问心无愧的:这我是清清楚楚的。我的所作所为和那些假冒为善的人相比,也许好不了多少,但是也坏不到哪里去,我知道天老爷既然都不让一只麻雀掉在地上,就不会不照顾我。可是像我这样一个穷愁潦倒的人还要这样受一条路的欺侮,那未免太过分了。
瓦达曼绕过屋角走过来,膝盖往下血淋淋的,脏得像口猪,准是用斧子砍那条鱼了,说不定就扔在地上喂野狗了。哼,我看不用对他有什么指望了,他比那几个长大的哥哥好不到哪里去。他走过来,瞧着那幢房子,一声不吭,坐定在台阶上。“嗬,”他说,“我真的累坏了。”
“去把那两只手洗洗干净,”我说。天下再没有别的女人像艾迪那样费神把孩子们拾掇干净的了,大小伙子也好,小男孩也好,她都盯得紧紧的:这方面我得给她说句公道话。
“那条鱼的血和下水多得像口猪,”他说。可是我懒得去管那么多事,这鬼天气使得我一点劲儿都没有。“爹,”他说,“娘是不是病得更厉害了?”
“去把那两只手洗干净,”我说。可是我真懒得去管这些啰嗦事。
10 达 尔
这个星期他到镇上去过了:瞧他脖子后面剃得有多短,在发根和晒黑的部分之间有一条白道,仿佛是白骨的接缝。他一次也没回头看过。
“朱厄尔,”我说。路朝后退去,在骡子两对急急颠动的长耳朵之间很像一条隧道,消失在大车肚子底下。路像一根丝带,而大车的前轴则有如一只滚轴。“她快要死了,你知道吗,朱厄尔?”
得有两个人才能使你生出来,要死一个人独自去死就行了。这也就是世界走向毁灭的情景吧。
我对杜威·德尔说过:“你盼她死,这样你就可以进城了,对不对?”她不愿意说我们俩心里都很清楚的事。“你所以不愿说,那是因为一旦说了,即使是对你自己说,你就会知道那是真的了,对不对?可是你现在知道这是真的了。我几乎可以说得出是哪一天,你自己知道那是真的。你为什么不愿意说呢,哪怕就对你自己?”她不愿意说。她仅仅是不断他说你会告诉爹吗?你会杀死他吗?“你无法相信这是真的,因为你无法相信你杜威·德尔,杜威·德尔·本德仑,居然会这么倒霉:对不对?”
太阳斜斜的,再过一个钟点就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