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福克纳:我弥留之际-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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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抬起头来看我,他们的眼睛在询问。
“差不多了,”我说。“他正准备把匣子钉上呢。”
就在他们站起来的时候安斯来到门口,看着我们,我们便回到门廊上去。我们再一次仔仔细细地刮鞋子上的泥,在门口磨磨蹭蹭,让别人先进去。安斯站在门里面,庄严而又矜持。他挥挥手,带领我们朝房间里走去。
他们把她颠倒放进棺材里。卡什把棺材做成钟形的,像这样:每一个榫头与接合面都做成倾斜的,用刨子刮过,合缝严密得像一面鼓、精巧得像一只针线盒,他们把她头足倒置放在棺材里,这样就不至于弄皱她的衣服。那是她的结婚礼服,下摆多褶,他们让她头足倒置,这样裙裾就可以摊开来了,他们还剪了一块蚊帐给她做了个面纱,免得显露出脸上被钻破的洞。
我们朝外面走的时候惠特菲尔德来了。他一直湿到腰那儿,还沾满泥巴。“上帝垂怜这家人家,”他说。“我来迟了,因为桥已经给冲走了。我是走到老浅滩那儿,骑马蹚水过来的,幸好上帝保佑我。让他的恩典也降临这家人家吧。”
我们又回到叉架和木板那里,坐下或是蹲下。
“我知道桥准会冲走的,”阿姆斯蒂说。
“它在那儿已经有很久了,这座桥,”奎克说。
“是上帝让它呆在那儿的,你得说,”比利大叔说。“二十五年以来,我从没听说有谁用锤子维修过一下。”
“它造好有多久啦,比利大叔?”奎克说。
“它是在……让我想想看……一八八八年造的,”比利大叔说。“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皮保迪是第一个过桥的人,那天他到我家里来给乔迪接生。”
“要是你老婆下一次崽我都过一次桥,它早就塌了,比利,”皮保迪说。
我们都笑了,声音突然大起来,接着又突然安静了下来。我们都稍稍避开旁人的目光。
“有多少过过这座桥的人再也过不了任何桥了,”休斯顿说。
“这话不假,”利特尔江说。“确实就是这样。”
“又多了一个过不了桥的人啰,再也过不了啰,”阿姆斯蒂说。“他们用大车送她进城得用两三天工夫。他们得花上一个星期,送她去杰弗生然后再回来。”
“安斯干吗这么急着非要把她送去杰弗生不可呢?”休斯顿说。
“他答应过她的,”我说。“她要这样做。她非要这样做不可。”
“安斯也是非要这样做不可,”奎克说。
“是啊,”比利大叔说。“就有这样的人,一辈子什么都凑合对付过去,忽然下决心要干成一件事,给他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
“哼,现在只有上帝才能把她弄过河去了,”皮保迪说。“安斯可不行。”
“我寻思上帝会这样做的,”奎克说。“他这么久以来一直都在照顾安斯。”
“这话不假,”利特尔江说。
“照顾了那么久如今都欲罢不能了,”阿姆斯蒂说。
“我寻思他也跟左近所有的人一样,”比利大叔说。“他照顾了那么久如今都欲罢不能了。”
卡什出来了。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衬衣;他的头发湿漉漉的,梳得服服贴贴的披在脑门上,又光又黑,像是用漆刷在头上似的。他在我们当中直僵僵地蹲了下来,我们注视着他。
“这样的天气你有感觉吧,对吗?”阿姆斯蒂说。
卡什一句话也不说。
“断过的骨头总是有感觉的,”利特尔江说。“骨头断过的人总能预报阴雨天的。”
“卡什运气还算不错,他出了这件事才摔断一条腿,”阿姆斯蒂说。“弄得不好他是会一辈子瘫在床上的。你是从多高的地方摔下来的,卡什?”
“二十八英尺四又二分之一英寸,大概是这样吧,”卡什说。我挪到他的身边。
“站在湿木板上是很容易滑倒的,”奎克说。
“真是太倒霉了,”我说。“不过你当时也是没有办法。”
“都是那些娘们儿不好,”他说。“我是考虑到她的平衡打的。我是按她的大小和份量打那副寿材的。”
要是遇到湿木板就滑倒,那么在这场鬼天气过去之前,还不定有多少人要摔交呢。
“你当时也是没有办法呀,”我说。
我才不在乎别人摔交不摔交呢。我在乎的是我的棉花和玉米。
皮保迪也不在乎别人摔交不摔交。怎么样,大夫?
那是铁定的。迟早会给大水冲得干干净净。看起来灾祸总是不可避免的。
那是当然的啦。否则东西怎么会值钱呢。要是什么事儿都没有人人都得到大丰收,你以为庄稼还值得人去种吗?
唉,要是我愿意见到自己的劳动成果被大水冲得一干二净,那才怪哩,那是我流血流汗种出来的呀。
那是明摆着的嘛。只有自己能够呼风唤雨的人、才会不在乎见到庄稼给水冲走。
能呼风唤雨的是谁呢?这样的人眼珠子的颜色哪儿有呢?
对啰。是上帝让庄稼长起来的。他什么时候觉着合适就什么时候发大水把它冲走。
“你当时也是没有办法呀,”我说。
“都是那些娘们儿不好,”他说。
在屋子里,那些女人开始唱歌了。我们听见第一句响了起来,在她们觉得有把握的时候,歌声开始变响了,我们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脱掉帽子,把嘴巴里嚼着的烟草吐掉。我们没有走进去。我们停留在台阶上,挤成了一团,帽子捏在身前或是身后松驰的双手里,一只脚伸在前面站着,头垂了下来,眼光不是朝旁边看,便是朝手里的帽子看,再就是朝地上看,时不时朝天上看,朝别人的庄重、严肃的脸上看去。
这支歌唱完了;女人们颤抖的嗓声在一个浑厚的、越来越轻的低音中停止。惠特菲尔德开始说话了。他的声音显得比他的人要大些,好像这二者并不是一回事。好像他是一回事,他的声音又是另一回事,他们是分别骑了两匹马在浅滩上蹚水过来进入屋子的,一个身上溅满了泥浆而另一个连衣服都没有湿,得意洋洋却又十分忧伤。屋子里有人哭起来了。那声音听起来好像她的眼睛和声音都朝里翻了进去,在倾听似的;我们挪动着,把重心移动到另一条腿上去,接触到别人的眼光但是又装出没有这回事的样子。
惠特菲尔德终于停止了。女人们又唱起歌来。在滞重的空气里,她们的声音像是从空气中产生的,飘来飘去,汇集在一起,聚成一些哀伤的、慰藉的曲调。歌唱完时,这些声音似乎并没有消失。似乎它们仅仅是藏匿在空气里,我们一动它们就会重新出现在我们周围,又忧伤又安慰人,这时女人家唱完了,我们戴上帽子,动作直僵僵的,好像我们以前从来没戴过帽子似的。
在回家的路上,科拉仍然唱个不停。“我正朝我主和我的酬谢迈进,”她唱道,她坐在大车上,披巾围在肩膀上,头上打着伞,虽然天并没有下雨。
“她可算是得到她的酬谢了,”我说。“不管她去的是什么地方,她总算是摆脱了安斯·本德仑,这就是她的酬谢了。”她在那只盒子里躺了三天,等达尔和朱厄尔回到家中,拿了一只新的车轮,回到陷在沟里的大车那里。用我的牲口吧,安斯,我说。
我们等我们自己的,他说。她会这样要求的。她一向就是个爱挑剔的女人。
第三天他们回来了,他们把她装上大车动身上路,时间已经太晚了。你们只好绕远走萨姆森家的那座桥了。你们走到那儿得一天工夫。那里离杰弗生还有四十英里。用我的牲口吧,安斯。
我们还是等自己的吧。她会这样要求的。
我们是在离本德仑家大约一英里处看见他的,他坐在一个烂泥塘的边上。据我所知,烂泥塘里从来就没有过一条鱼。他扭过头来看我们,他的眼睛圆圆的,很安详,他的脸挺脏,那根钓竿横架在他的膝盖上。科拉仍然在唱圣歌。
“今儿个可不是钓鱼的好日子啊,”我说。“你跟我们一块回家,明天一大早我带你到河边去逮鱼,多多的。”
“这里面有一条,”他说。“杜威·德尔看见的。”
“你跟我们走吧。到河里逮鱼最好不过了。”
“这儿有,”他说。“杜威·德尔看到过的。”
“我正朝我主和我的酬谢迈进,”科拉唱道。
21 达 尔
“死了的不是你的马,朱厄尔,”我说。他直僵僵地坐在座位上,稍稍前倾,背挺得笔直,像一块木板。他帽檐湿透了,有两处从帽顶上耷拉下来,遮住了他那木僵僵的脸,因此,头低下来的时候,他只好透过帽檐朝外张望,仿佛是透过一顶头盔的面甲朝外观看。他眼光越过山谷朝远处眺望,朝向斜靠着断崖的谷仓,朝向想象中的一匹马。“看见它们了吗?”我说。在我们家房子的高处,在迅动、滞重的气流里,它们在盘旋,它们越转圈子越小。从我们这儿看去,它们只不过是一些小黑点,执著的、耐心的、不祥的小黑点。“不过死了的可不是你的马呀。”
“去你的,”他说。“去你的。”
我无法爱我的母亲,因为我没有母亲。朱厄尔的母亲是一匹马。
兀鹰一动也不动,在高高的空中盘旋,流动的云给人一种它们在倒退的错觉。
他一动不动,腰板笔直,脸上板板的毫无表情,在想象自己的马像一只半收拢翅膀的鹰那样地伛曲着背。他们在等待我们,准备好了要抬棺材,在等待他。他走进厩房,等那匹马踢他,这样他就可以一闪身穿过去,跳上马槽,在那里呆一会儿,从隔在当中的厩房屋顶看出去,望着空荡荡的小路,然后爬到放干草的阁楼上去。
“去你的。去你的。”
22 卡 什
“这样放一头轻一头重。如果你们想搬动、运载起来平衡,我必须——”
“抬呀。我操,你倒是抬呀。”
“我告诉你,这样搬动、运载起来都不平衡,除非——”
“抬呀!抬呀,让你这蒜头鼻的笨蛋见鬼去,抬呀!”
这样放一头轻一头重。如果他们想搬动、运载起来平衡,他们必须
23 达 尔
他和我们一起在棺材上方弯着腰,八只手里有他的两只。血一阵一阵地往他脸上涌。血色褪下来的时候脸色铁青,就像牛反刍过的食物那样平滑、厚实和发青;他的脸憋不过气来,涨得通红,龇牙咧嘴的。“抬呀!”他说。“抬呀,让你这蒜头鼻的笨蛋见鬼去!”
他一使劲,猛地把整个一边都抬了起来,我们全都赶紧抢着使劲免得他把棺材整个儿翻了。棺材抵抗了一会儿,好像它是有意识的,好像在里面的她那瘦竹竿似的身体虽然没有了生命,却仍然在拚命挣扎,好使自己多少显得庄重些,仿佛在努力掩藏一件自己的身体不得已弄脏了的外衣。接着棺材松动了,它突然上升,仿佛她躯体的抽缩使木板增加了浮力,又好像眼看那件外衣快要给抢走了,她赶紧又朝前一冲去争夺,全然不顾棺木本身的意志和要求。朱厄尔的脸色变得更加铁青了,我能听见他呼吸中有牙齿对咬的声音。
我们抬着它穿过门厅,我们的脚步沉重、笨拙地在地板上移动,走得七歪八斜的,我们穿过了大门。
“你们停一会儿,”爹说,他松开了手。他转过身去关上门,把它锁上,可是朱厄尔不愿等。
“走呀,”他用他那喘不出气儿来的声音说。“快走。”
我们小心翼翼地把它抬下台阶。我们一边走一边保持平衡,好像这是一件无价之宝,我们把脸转开去,从齿缝之间呼吸,不让鼻子吸气。我们走下小路,朝山包下走去。
“我们最好等一下,”卡什说。“我告诉你们,它现在不平衡。我们下坡还得有个人帮忙。”
“那你松手好了,”朱厄尔说。他不愿意停下。卡什开始落在后面,他步履蹒跚,想赶上来,他呼吸浊重;接着他和我们拉开了距离,朱厄尔独自抬着整个前端,这样一来,随着路面倾斜,棺材的一头翘了起来,它开始从我手中松了开去,在空中朝下滑动,就像一只雪橇在无形的雪上滑行,所到之处排走了空气,但棺木的形影似乎还留在那里。
“等一等,朱厄尔,”我说。可是他不愿意。他现在几乎是在奔跑了,卡什已经落在了后面。我现在独自抬的这头好像一点份量都没有,仿佛它成了一根漂流的干草,在朱厄尔失望的思潮里浮沉。我现在真的连碰都没碰到它,因为朱厄尔把身子一扭,让摇摇晃晃的棺木超越自己,然后伸出手去稳住它,同时就势把它送到大车的底板上,他回过头来看看我,一脸愤怒与绝望的神情。
“去你的。去你的。”
24 瓦 达 曼
我们要到城里去了。杜威·德尔说它不会卖掉的,因为它是属于圣诞老公公的,圣诞老公公把它收回去了,要到下一个圣诞节再拿出来。到那时它又会放在橱窗玻璃后面了,闪闪发亮的等在那里。
爹和卡什正从小山上走下来,可是朱厄尔却朝谷仓走去。“朱厄尔,”爹叫道。朱厄尔脚步没有停。“你上哪儿去?”爹说。可是朱厄尔还是没有停。“你把那匹马留在家里,”爹说。朱厄尔停住了脚步,看着爹。朱厄尔的眼睛瞪圆了,像两粒弹球。“你把那匹马留在家里,”爹说。“咱们全部坐大车和你妈一起走,这是她的心愿。”
可是我的妈妈是一条鱼。弗农看见它的。他当时在场。
“朱厄尔的妈妈是一匹马,”达尔说。
“那么我的妈妈也可以是一条鱼,是不是,达尔?”我说。
朱厄尔是我的哥哥。
“那么我的妈妈也非得是一匹马不可了。”我说。
“为什么?”达尔说。“如果爹是你的爹,为什么因为朱厄尔的妈妈是一匹马,你的妈妈也非得是一匹马不可呢?”
“为什么呢?”我说。“为什么呢,达尔?”
达尔是我的哥哥。
“那么你的妈妈是什么呢,达尔?”我说。
“我根本没有妈妈,”达尔说。“因为如果我有过妈妈的话,那也是过去的事。如果是过去的事,就不可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