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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潘金莲逃离西门镇-阎连科-第2部分

小说: 潘金莲逃离西门镇-阎连科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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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瓷黑铁,花瓣儿一样碎得满山遍野,然后便惊恐地望着她,无话寻话地求问她,然想到老二并不在家时,想到老二到省城去进春衣,要到明日才能回来时,她摔盘摔碗的念头,未及真正形成,就如遇了倒春寒的芽草一样,又缩将回来了。至于老大,她真正的男人,除了她回娘家不在的日子,已经与他同床共枕了30余个夜晚,可她却不愿在他面前有些作为,尽管是他离了婚,是他与另外一个女人曾经有过夫妻间的许多事情,她却硬是要把那些债务都算到他的弟弟老二头上去。
  回到家里,金莲甚至没有给老大一个脸色。
  老大在洗衣做饭,蹲在灶房门口,他矮小的身子紧缩一团,如瘦小的孩娃捏成的一个拳儿,自以为很有力气,金莲却知道那是一掰就要开的。她似乎生怕轻轻一问,那捏成拳儿的小手中的秘密就要昭示天下似的,所以就只立在院里怔怔地看了他一会。他感到有一人影儿在眼前晃了一下,抬头沿着人影望去,看见自己的媳妇亭亭地立在眼前,叫了一声莲呀,问说你回了,又问娘家都好吧,接着给她端来了洗脸水,让白毛巾像莲花一样开摆在水面上,放在她面前的一块青面石头上.然后说来回几十里路,不通公共汽车,那些蹦蹦跳的小四轮坐上去比走着还累,我给你烧一碗绿豆汤还是烧一碗白花蛋汤?他一如既往宛若奴仆一样在她的面前,她一如既往享受着俊俏女人在丑男面前的贵重和情趣,甚至到了入夜,他两天没有摸碰她的身子,动手去解她的衣扣,她也就如别的夫妻一样,由他随手解了。他动手去摸她身上的任何贵处,她也都由他摸了,有两次因为急切而粗鲁,动疼了她的皮肉,她都没有像往日那样,宛若扔一个切掉的萝卜头儿般,把他与人相比小了一圈的手扔到哪儿。她
  ——切都由了他。她的温柔显得突如其来,且莫名其妙。
  连他天天抉锨拿锄、切菜洗锅的粗如沙石的手在她身上最为隐密的嫩处的粗暴无礼,她都没有给他一个不快的眼神。直到老大死了之后,她重新忆起这一夜的事情,她才明白她的这些反常,完全是为了证实老大他不仅离过了婚,而且是因了啥儿离了婚。
  她是在老大对自己无能的痛骂中睡着的,睡着了她还听见老大在叭叭地抽打他那无用的东西,直到老大对自己骂累了,打累了,把胳膊压在她的胸上睡了去,她才又从梦中醒过来。
  醒过来她再也没有睡过去。
  睁着眼,直到从山梁后生出的日光劈啪一声落在窗户上,她都在盘算今儿老二进货回来,她如何地把锅碗摔在他面前,如何地劈头盖脸地骂一通,让他无地自容地跪在她面前,然后,她再声声泪地控诉他兄弟二人如何地骗了她,如何地让她受了辱,如何地让她在刘街、在娘家矮人一等,无脸见人,甚至活着还不如死了更光彩。
  日头已经升至街头,刘街的暖意在街面上叮当着流动。从乡下走来的赶集人,有人卸了帽子,有人索性就脱了棉袄,他们从山梁上带来的田野、尘土的气味,甜甜淡淡,从金莲的面前流过去。金莲倚着那卷闸铁门的红漆门框,望着行人的脚步,就像看着流云从她面前飞来飞去,飞去又飞来。至尾,往事就在她眼前凝在了一个点上,凝在了过一阵子老二回来,她见他后她的脸色该是啥样儿,第一句话她该如何说。这第一句话如同她头顶卷闸门儿上的红铜钥匙,只要找到了第一句,卷闸门儿就开了,大幕也就迅速分拉到了舞台两侧,该谁出场,该谁唤唱,该谁吹拉哪一样乐器,金莲都已成竹在胸,连冲进灶房,端起锅摔在院里的什么地方,把碗至少摔碎多少个,金莲都已考虑周全,町她就是找不到见了老二后要怒说的第一句话儿。
  她为找不到这第一句话儿而苦恼。
  日光从她细亮的额门上翻过去,使她的眼皮有些生涩起来,红绸机针薄袄在日光中泛出的色泽像文火一样烤着她。她在苦恼中些微地有些瞌睡了,在瞌睡中还想着老二回来她该说的第一句话。去张铁匠那儿看争吵的人都又回来了。他们从她面前走过去,议论的却不是张铁匠,也不是那因为锄头缺钢就要砸了铁匠铺的乡下人,而是村长庆。他们说村长庆心胸阔
  如山脉,说村长可不会让刘村成为刘街就算了,说刘街多亏有了庆,不是庆刘街就一定还穷得如耙耧山的后山人们一样儿。第一部分 第一章 嫁给老大(4)金莲听着人们的议论,从凳上站起来,为了摆脱瞌睡她走进了荫凉里。对面卖山货的嫂子从她面前走过去,说金莲,今儿的生意发市没?她说老二还没回,老二一回来,生意就该旺火了。那嫂子就立在了她面前,说知道吧,村长庆去上边跑动了,想把刘街改为镇,改为镇就要把前面的丁字路口改成十字路口了;改成十字路口,咱两家就都处在了十字路口的正角上,处在正角上这儿就成黄金宝地了,做生意就天天顾客盈门了。那嫂子被刘街改为镇的愿望激动着,说话时眼睛睁得要与日争辉似的,从她嘴角喷出的口水溅到金莲的鼻尖上。金莲不关心刘街是否改为镇,她只关心老二如何还没有回到家,他已经走了四天,无论如何今天该回了,她想我见了老二到底该质问他一句啥儿话。她顺着嫂子指的路口望过去,看那些行人中没有老二的身影,又见一辆客车从她店前开过去,也没有刹闸停下来,她就扭头擦了鼻子上的吐沫星点儿,想着老二说,真的要把刘街改为镇?
  那嫂子道真的哪有假。她似乎还想和金莲说些话,可有人去她家买核桃,唤'了几声不见卖主,又朝别的店铺走去了。于是,她男人从家里走出来,骂了她一声猪,就把脱掉的一只球鞋掷过来。她躲过那只风尘仆仆飞来的黄球鞋,慌不迭儿去守她的山货铺儿了。
  金莲还立在路边的荫凉里。
  金莲看见有一辆小型货车停在丁字路的角上在卸货。
  金莲看见在车上往下帮人递着纸箱的那人有些像老二。
  金莲走到了路中央,把手搭在额上,挡着日光往那车上看。
  金莲的手一搁在额门上,砰的一声就僵住不动了。那人果然是老二,高高大大,宽肩长腿,穿了一件新的灰色夹克衫,铜拉链在日光中闪着金色的光,每提一下纸箱,夹克衫就在他身上扭动一下,他那朝气透红的脸,也就跟着夹克衫儿绷紧了表情,好像那纸箱有三二百斤重,把他的脸都累压得胀红了。金莲急切地朝小型货车走过去。有顾客朝她的时装店里走去了。她不管那顾客,她只管朝着老二走。这时候就是顾客偷了她店里的衣服她也不会拐回去。
  老二回来了,她等老二等得心焦火燎,她恨不得见了老二就一头撞死在老二的心口上。
  她朝着老二走去时,脚步细碎,心跳轰鸣,她听见她的脑里有火车开过的哐咚声。一街两岸林立的店铺房倒屋塌样朝她身后倾过去。那辆小型货车发动着朝她开过来。她感到汽车喇叭的声音砰啪一下打在她脸上,她脸上的肌肉弹动一下,那声音又朝别处拐了。
  她哐的一下立在了路边上。
  小货车的绿色车头擦着她的身子过去了。
  ——老二。
  老二一扭头:竟从开着的车上跳了下来。
  ——嫂子。
  她冷丁之间,张张嘴无话可说了。她觉得老二似乎比往日进货回得快了些,没等她把见他的第一句话想好他就回来了。他如从天而降一样使她措手不及。宛若昨夜还做梦某
  ——个人上路去了远方,早上醒来一开门,那人却站在门跟前。她望着他,心里有些慌乱,手心出了一层细汗,她把手汗往红袄上擦了擦,把目光朝停下的货车瞟过去。
  她说,你回来了?去了整四天。
  他说,回来了。这次去郑州,还去了武汉。
  她说,人家说村长想把刘街改为镇子呢。
  老二愣住了。老二怔怔地看着她,像看一个企图骗他的人。
  他说,真的?嫂子。
  她说,人家都这样说哩。
  他用了一下胳膊,像扔出去了一样东西,又猛地接回了一样东西。
  奶奶的,他说,改为镇怕村长就要当镇长了,我无论如何要立马当上治安室的主任,当上主任,村长当了镇长,我就能当派出所的所长了。
  老二这样说着时,他把目光从金莲的身上移开了,他看着刘街主道上的人流和房屋,目光噼噼啪啪,说话的声音却低得和他哥老大的个头一样矮。这时的金莲,立在他的面前,文文秀秀,宛若水柳头年新发的枝条。忽然之间,她感到有些寒冷,风是从她身后丁字路的横道上吹来的,可她觉得,那凉阴阴的清风,是来自于她的叔弟老二哩。
  这一年,金莲虚岁二十,老二二十三,老大已经二十六周岁。第一部分 第二章 恨老二(1)刘街是那样一个处境,在耙耧山脉的一道川地里,借着公路带来的繁华,就有人在路边设摊摆点。因为方圆数十里的农民,日常赶集要到山外的乡里,于是,在四十六岁的村长庆的呼吁下,给有关部门送去了许多花生、核桃,政府就下了一纸批文,刘村正式更名为刘街,成了耙耧山中的一个集贸中心。为了行政管理的方便,还因为庆的才干,庆被县委破例地任命为50里铺乡的乡党委委员,由于刘街的地理位置和刘街一夜间膨胀的繁华,刘街每年上缴的税款,意料之外地竟是往年全乡税款的两倍之多,论功行赏,庆就又成了副乡长。虽说
  是七个副乡长中的最后一位,又仅仅分管刘街和刘街村委会下属的几个自然村,可毕竟是乡里的副乡长,毕竟为他决心把刘街从乡里独立出来,成立一个镇的思路打下了政治基础。
  他已经把他的思路写在纸上送到了县长手里。
  他已经为他的思路开始付诸了行动。刘街的风貌是一街八胡同,眼下,他要在二年内,让刘街变成三条主街,二十四条附街。三条主街的中央街,就是今天金莲家门前的商业街,除了向两侧各扩宽3米以外,就是如山货店的嫂子所说,要把丁字路口扩改为十字路口,要在那儿如城里一样,建一个圆盘的街心花园。
  问题就出在这街心花园上。街心花园一诞生,十字路口扩大了,就扩大到了金莲的金莲时装店,就要求老大家里扒掉半间房。这时候已时值仲春,街外的小麦都已筷子高低,终日间刘街除了它的商业气息,就是从田野上漫过来的小麦的青冽冽的腥气了。老大在街头上王奶茶屋的对面,用土坯垒了一个公用厕所,一男一女,他的小麦就长得黑旺旺冒着绿油,和假的小麦一样。在扩街的过程中,村委会成立了一个民兵队,民兵队的任务是专门扒那些影响扩街的房屋和建筑,比如谁家门口的猪圈、公厕、炸油条的棚子,卖钉耙的农具柜台,卖吃食的锅灶,小酒馆侵伸到外面摆放桌子的水泥地面,还有挂卖衣服的铁皮屋,专卖地下书刊的书报台和盗版磁带的劣质的塑料棱板房。民兵队总是跟在村长庆的身后,前呼后拥,扛着铁锨和镢头,像将军身后的士兵扛着枪。他们走到那儿,村长往路边上站一会,闭着一只眼瞄上一阵,指着一样东西只说一个字
  ——扒。
  那东西的主人还没醒过神儿,民兵队就呼啦一下,把那东西推翻扒倒了,尘烟腾腾了。
  老二是民兵队的成员之一。
  老二统共亲手扒过9间房子、14家柜台、16个锅灶和饭店的6个简易水泥吃饭桌。这一天傍黑的时候,老大往地里挑了一天人粪尿,金莲没有让他进灶房。金莲自己到灶房烧了菜和汤,馍是到街上买的热烧饼,一家人正吃饭时,老二说村长让扒掉店头上的半间房,说完就又低头吃他的烧饼了。仿佛那扒房不是大不了的事,并不要与谁商量似的。
  老大说不扒不行?
  老二乜一眼老大说,当然不行。
  老大就悠然叹了一口长气,说那你在村长鞍前马后干啥?不是白在民兵队里干了,知道村人们骂你啥吗?
  老二偏头瞟着老大,说知道哩,骂让他们骂去。
  老大说,骂你们是村长喂的狗哩。
  老二说,管他狗啊猪的,有一天我当了民兵队的队长,看他谁还敢骂。吃了一口烧饼,又说,奶奶的X,当了民兵队的队长,刘街成了镇,设立派出所,我要成了派出所的所长,那些骂我的人不给我叫爹才怪呢。
  老大就不再说啥了。老二的志向做哥的自然明白。当年父母死后,老大十几岁就退学下来,挣工分种地,供老二读书。老二在初一年级升级考试中,作文的题目是《我的理想》,班里的同学都长篇大论,飞翔着幻想的翅膀,有的要当工程师,有的要当科学家,有的要当作家,最不济也要当一个人民的好园丁,而全班只有老二的作文只写了一句话,五个字
  ——我要当县长。40分的作文,老师给老二的只有1分,可见了老大后,老师却说,怕将来全班只有你兄弟最有出息呢,你就好好供他读书吧。
  老大虽然只供老二读书供到高中毕业,可老大坚信老二是要成为一个人物哩。事情似乎这样就算过去了,扩街扒房,扒的并不只是老大一家,然又吃了一阵饭后,老大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说我们家的是水泥预制板,扒半间那间不跟着塌了嘛。老二说扒半间,其实也就是扒一间,这样嫂子的时装店就只剩下一间了。
  这当儿一直低头吃饭的金莲抬起了头。
  金莲说留那一间干啥儿,全都扒了才好呢。
  老二有些惊愕了。自金莲走进这个家,她哭过,哭的时候是独自躲在屋里或厕所,碰到老二时,就把头扭到一边去;她也忧伤过,忧伤时她在时装店里呆坐着,见了老二那忧伤就烟消云散了。在老二面前,她从来都如早熟的妹样听他说话,看他做事,仿佛家里的老二是老大,才是她的真丈夫。她没有像大嫂如母那样对过老二,也没有像大嫂老姐那样对过他,她把他当做这个家的顶梁柱。老大也把他当成顶梁柱。他也把自己当成顶梁柱。不知道她在屋里有没有冷眼恶语对过他的哥,可她从来没有像这一刻样对过他老二。落日行至街外的山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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