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 by:乔治.奥威尔(英)-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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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点下班?〃
〃十八点三十。〃
〃哪儿见?〃
〃胜利广场。纪念碑那儿。〃
〃那儿净电幕。〃
〃人多就没事儿。〃
〃暗号呢?〃
〃不用。看我周围人多再过来。别看我。跟我旁边。〃
〃几点?〃
〃十九点。〃
〃好的。〃
安普福思没见到温斯顿,就在旁的桌子坐下来。他们没再说什么,也没有相互看一眼他们是面对面坐在同一张桌上啊,这样做可不大可能。姑娘迅速吃完饭起身离去,温斯顿留下来抽了一支烟。
温斯顿提早来到了胜利广场。那硕大的圆柱上面刻满了凹槽,温斯顿便在这圆柱下绕着圈儿徘徊。圆柱的顶端,是一尊老大哥塑像,凝视着南方的天宇他便在那边,在一号机场战役里歼灭了欧亚国的飞机(几年前可说的是东亚国的飞机哩)。纪念碑前边的街上还有座塑像,什么人骑了匹马,人家说,这是奥立佛·克伦威尔。约定的时候都过了五分钟,那姑娘还没有露面。温斯顿心里,便又是一阵惊惧。她真没来,她变了主意!他慢慢踱到广场北面,竟认出了圣马丁教堂,心里有那么点儿高兴。这教堂的钟声(当然是它还有钟声那会儿),还吟过〃你欠我仨铜板〃哩。这当儿,他见那姑娘站在纪念碑下,读底座上一张扶摇而上的海报当然,八成她只是装着读。这里人聚得太少,靠近她可不安全。纪念碑的山墙周围,又布满了电幕。可就在这时,人们吵嚷起来,左边的什么地方响起重型卡车的嘎轧声。突然间,所有人全往广场对面跑,那姑娘敏捷地跳过纪念碑底座的狮雕,挤进了人群。温斯顿便跟在后面。他一面跑,一面从旁人的叫喊当中听出来,原来是欧亚国战俘的车队就要开过去。
密密匝匝的人群,早已把广场的南边拥了个水泄不通。平时逢上这样的挨挨挤挤,温斯顿必是溜边儿;这回,他却穷推乱撞,专往人群的中心挤进去。很快,他的胳膊已经够得着她,中间只堵了个无产阶级大块头,跟个同样肥胖的婆娘,想必是那胖汉的胖老婆这夫妻两个,筑成一道戳不穿冲不透的肥肉墙。温斯顿把身体略侧一侧,猛然用力,肩膀便挤进那对胖子的中间。他的五脏六腑,简直给那两个肥硕的屁股研成浆;然而他汗水淋漓,好歹挤了出来。现在他挨着了那个姑娘。他们肩膀并着肩膀,眼睛却盯着前方。
一长溜儿卡车,慢吞吞开过街道,车上木呆呆的警卫挎着轻机枪。一群小个子黄种人,穿的是破烂不堪的绿军装,蹲在车上,挤成了一团。他们那蒙古脸丑陋无比,漠然盯着车下的人群。有时那卡车一阵颠簸,便是一声金属的铿锵敢情所有的战俘,居然全戴了脚镣。一车车丑陋的黄脸开过去,温斯顿知道他们走得没个完,却只是时不时地瞟一眼。姑娘的肩膀,姑娘的胳膊,都挨在他身上。她的脸跟他近极啦,他甚至觉得她暖烘烘的。于是她立时控制了局面,就像在食堂里那会儿一个样。她像从前那样木然说起来,嘴唇动也不动。鼎沸的人声,隆隆的车声,登时淹没了她轻声的呢喃。
〃听得见么?〃
〃唔。〃
〃周日下午能出来么?〃
〃唔。〃
〃那,听好。得记住了。去帕丁顿车站……〃
她逐一描述了他要走的路线,精确得犹如军事部署,叫他好不吃惊。先坐半小时火车,出车站向左拐,走两小时公路,有道门,门上没有顶梁,田野里有条路,一条道上长着草,灌木丛里又一条小路,小路上一根满是青苔的枯树。她这样说着,仿佛脑袋里就有张地图。最后她低声道:〃全能记住么?〃
〃唔。〃
〃向左,向右,再向左。门上没横梁。〃
〃唔。几点?〃
〃十五点左右。可能得等会儿。我走另条路。肯定记得住?〃
〃唔。〃
〃好。快走你的罢。〃
这用不着她说。然而他们陷在人群里,一时没法脱身。卡车依然过个没完,人们依然贪婪地傻看。有人发出嘘声,叫道:〃呸!呸!〃可这样叫的全是人群里的党员,他们也很快闭了口。整个人群的情绪,单是种好奇而已。外国人,欧亚国人也罢,东亚国人也罢,不过是些个怪兮兮的动物。除去看战俘,平时根本看不到他们,看战俘也只能急匆匆地看一眼。没人知道他们会落个啥下场有几个会当做战争罪犯给吊死,其他的便消失了踪影,兴许是送进了强劳营。这般蒙古圆脸后面,再过来的那帮家伙更像欧洲人,肮脏憔悴,胡子拉茬。这批满脸毛茸茸的人,直朝温斯顿这边看,想不到有时盯得还真紧,可一瞥就过去啦。车队总算全开了过去。最后一辆车上有个老人,满头花白的长发,笔直地站在车上,两手交叉在胸前,仿佛早习惯了双手铐在前面。温斯顿该跟姑娘分手啦可在最后的刹那,趁着周围一片的拥挤不堪,那姑娘伸手摸着他,迅速握了一下他的手。
这一握绝不会超过十秒钟,然而却仿佛握了很久。他有时间摸出她那只手的所有细节。纤长的手指,漂亮的指甲,手心干活干出了老茧,手腕上肌肤真光滑。只消一摸,他便知道了她那只手的全貌。就在这时,他又想到,还不知姑娘的眼睛什么颜色。八成是棕色罢,可黑头发的人,眼睛有时会是蓝色哩。回头看她一眼,未免太有点犯傻。把手握在一起,在杂沓的人群当中可以毫不显眼;他们便紧紧盯着前面于是,不是那姑娘,倒是那年迈的战俘,把他悲哀的目光,透过乱蓬蓬的长发,直盯着温斯顿。
二
那条小路上树影斑斑驳驳,树枝分开的地方,便透过来金色的阳光。左边的树下,密匝匝开满了风信子。空气仿佛轻吻着皮肤。正是五月的第二天,树林深处还听得见斑鸠的吟唱。
温斯顿来得有点早。一路上没遇到麻烦,那姑娘显然经验十足,这叫他不像平日那样怕。或许满可以相信她,找得到安全的所在。一般讲,没法说乡下就比伦敦更安全。当然啦,乡下不装电幕,可总有危险藏着窃听器,收到你的声音,再把你辨认出来。况且,一个人外出不招眼,也不是那么容易。走不出一百公里,还不用带着通行证件求批准;可有时车站附近就会有巡警,遇着党员便会拦住查证件,还要问些个问题惹人烦。可温斯顿没遇见巡警。去车站的路上他不时回头看,肯定也没人盯了他的梢。火车上满是无产者,给暖洋洋的天气逗得兴高采烈。他坐的硬座车厢,给一大家子人坐了个满登登,从没牙的奶奶,直到才满月的娃娃。他们要到乡下亲戚家过他一下午,而且他们明明告诉温斯顿,到黑市弄点子黄油吃。
他走的小路越来越宽,没多久便到了她说的那条道,其实不过是牛群在灌木丛里踩出的小径。他没有表,可现在一准没有十五点。脚底下到处都是风信子,根本没法不踏在花上面。他跪下身来摘了些花,一则消磨点时间,二则也含含混混觉出来,见到那姑娘时总该给人家献一束。他摘了好大一束,闻一闻,那香味淡淡的,有一点难闻。这当儿,身后劈啪一声响,明明有谁踩在了树枝上,把他吓了个呆若木鸡。他接着摘他的花这样做不用说最明智。兴许就是那姑娘,但也可能,他给人家盯上了梢。回头瞧瞧岂不明摆着犯了罪?他摘呀摘的,这时一只手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
他抬头看,正是那姑娘。她摇摇头,显然告诉他不能讲话,便拨开树枝迅速引着他,沿着狭仄的小路径直走进树林里。很明显,她从前曾经到过这儿,躲泥坑的动作熟得很,简直是习惯成自然。温斯顿跟着她,依然抓着刚采的那束花。他的第一感觉便是如释重负,然而见那健壮苗条的身体走在前,红腰带恰恰显出漂亮的臀部,自卑的感觉立刻压上了心头。即便现在,只消回头看看他,她依然有可能抽身离开呀。空气甜美,树叶翠绿,却只能叫他胆怯心慌。从车站出来那会儿,五月的阳光,便叫他只觉得在屋里耽得久,变得肮脏憔悴,毛孔里满是些伦敦的烟尘。直到现在,或许她还没在大天白日里见过他呢。他们到了她说的那根枯树旁。姑娘跳了过去,分开灌木丛乍一看,还真看不出藏着条小路呢。温斯顿跟在她后面,见那里原来是块天然的空地,一个小小的土丘野草丛生,四周长满高高的小树,正把这空地遮蔽得严严实实。姑娘停下脚,转身对他说道:
〃咱们到啦!〃
他面对着她,离她只有几步远。可他还是不敢靠近她。
〃路上我不想说话,〃她接着说,〃有时那儿藏着窃听器。我觉着不会,可谁知道啦。那群猪总有谁听得出你的声儿。这儿就没事啦!〃
他还是没有勇气走近她。〃这儿就没事啦?〃他笨嘴拙舌学了一句。
〃是呀。你瞧这些树。〃这里全是些小梣树,从前曾给人砍伐过,又长出了新枝桠,还没有胳膊粗。〃小得藏不住窃听器。而且,我来过这儿呀!〃
这不过是没话找话。现在他想法靠近她一点。她挺直腰身站在他面前,脸上的微笑有一丝嘲讽,仿佛在笑他干吗动手这么慢。风信子颓然掉在了地上。他抓住她的手。
〃你信不信,〃他说,〃到现在,我还不知你眼睛什么颜色?〃原来她的眼睛是棕色的,一种淡淡的暗棕色,还有黑黑的睫毛。〃你见着了我的模样。还能再看一下么?〃
〃行啊,简单得很。〃
〃我三十九啦。有个老婆甩不掉。我有静脉曲张症。还有五个假牙。〃
〃我才不在乎,〃姑娘说。
接着,很难说谁动了手,总之她进了他的怀抱。开始时他没有感觉,只觉得全然没法子相信。那年轻的身体紧靠在他身上,浓密的黑发拂着他的脸,真的!她真的抬起脸来,张开鲜红的嘴唇随他吻。她的胳膊拥紧他的脖子,叫他亲爱的,宝贝儿,和心肝儿。他把她拉在地上,她一点不抗拒,任凭他对她做什么。可其实,他却未觉出肉体上的激情,只有种肌肤相亲的快感。他单单感到种骄傲,感到种难以置信。真高兴,这样的事情终于发生啦,可他却没有肉体的欲望。事情降临得太迅速,她那年轻美貌直叫他胆战心惊,他早惯于生活中没有女人鬼知道这是为什么。姑娘坐起身来,从头发里摘出一枝风信子。她靠在他身上坐着,伸手搂住他的腰。
〃没事儿,亲爱的,不用急。整个下午都归咱们哩。这地方隐蔽极啦,可不是?有次我集体野游走丢了,就发现了这儿。有谁来了,一百米开外就能听到他!〃
〃你叫什么?〃他问。
〃朱莉亚。我知道你的名儿。温斯顿温斯顿·史密斯。〃
〃你咋知道?〃
〃亲爱的,打听这事儿我可比你强。跟我说说,给你条儿以前,你怎么看我?〃
他压根儿没想对她说谎话。一开始就把最坏的事情告诉她,这也算表达爱情的一种方式哩。
〃见了你我就恨你,〃他说。〃我想强奸你,而后再杀了你。两周前我都想拿石头砸碎你脑袋。你真想知道?我想你在给思想警察做工作。〃
姑娘喜得哈哈大笑,显然觉得他在恭维她装得逼真。
〃还什么思想警察?你真这么想?〃
〃唔,可能也不全是。可看你的外表只因为你年轻明快又健康,你知道我就想,没准儿……〃
〃你拿我当了个好党员。言行纯洁!旗帜,游行,口号,竞赛,集体野游全是这些鬼东西。你当我一有机会,就得揭露你是思想犯,把你给干掉?〃
〃唔,差不多。你知道,年轻姑娘多半都这样呀。〃
〃就这死货害的,〃她解下反性青年团的红腰带,扔在树枝上。仿佛碰她的腰身叫她想起了什么,她便从工作服口袋掏出一小片巧克力,一掰两半,递给温斯顿一半。不消吃到嘴里,他就闻出这东西绝对不寻常。它暗黑晶亮,还包着银纸。巧克力一般乌吞吞,碎糟糟,吃起来那味儿,说得准一点,活像烧垃圾的臭烟味儿。像她给他的这种巧克力,他什么时候也曾吃到过,它的第一股香味,便勾起他的记忆只是这记忆纵然强烈有力,萦绕不去,他却没办法记得分明。
〃哪儿搞的这玩意儿?〃他问。
〃黑市呗,〃她满不在乎地答道。〃瞧,我就是这么个姑娘。我游戏的本领就是强。我在侦察队当过分队长,一星期三个晚上献给反性青年团。成天价在伦敦贴他们的那些死烂货。游行我总是扛大旗,平时我总是笑嘻嘻,从来不打退堂鼓,永远跟着大伙一起叫要想安全,还能有什么法子。〃
第一块巧克力就在温斯顿的舌尖融化开,那味道真是美极啦。然而那记忆又在他意识的边缘转个不停,他分明觉出它存在,却找不准确切的形状,好比眼角瞥见的东西一样朦胧。他索性将它撇开去,只晓得是他做过的什么事他真想罢手没有做,却早已无可挽救。
〃你年轻得很,〃他说,〃比我总该小个十多岁。我这样的人,你看中了什么?〃
〃你脸上有什么东西呗。我想撞撞运气。找个把人不在他们伙儿,我能耐得很呢。看你一眼,我就知道你反对他们。〃
他们,这显然是指党,特别是核心党,说起这些她总带种讥嘲的愤恨。温斯顿觉得很不安,虽然他也明知道,如果还有哪儿称得上安全,他们眼下的所在肯定算一个。有件事叫温斯顿心里挺惊讶,便是她讲起话来粗野得很。党员照说不兴讲粗话,温斯顿自己便绝少这样做,起码是不会大声说。可朱莉亚,只消提到党,尤其是核心党,就总是脏话连篇,用的全是些小胡同里涂鸦才用的下流词儿。他并不嫌她这样做。这不过是她反抗党及其一切路线的一种表现;而且,这显得自然又健康,仿佛马儿闻到了烂草,总不免打个响鼻儿。他们离开那块空地,在树影斑驳的阴凉处散步;只要那小径还够宽,容他们并肩走,他们便互相搂着腰。解下腰带,朱莉亚腰身柔软多啦。他们讲起话来,只能用轻声的耳语。朱莉亚还说,出了那块空地,顶好是不说话。他们这就到了小树林的边上。于是她止住了他。
〃别出去。没准儿有人偷看。躲树后边就没事。〃
他们便站在浓荫的榛树下。阳光透过成千上万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