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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转 作者:毕淑敏-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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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平原何尝不想如此。父母老眼昏花,除了忽而旁敲侧击忽而单刀直入强调抱了孙子死也瞑目之外,并无活动能力。担子便落在妹妹桑九妹身上。 

   桑九妹是按桑家的大排行命名,桑平原只兄妹两人。 

   桑平原早年出走当兵,九妹就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了,自己还是黄毛丫头,就人托人,紧锣密鼓地给哥哥找开对象了。 

   他在西部军区当兵,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介绍人都是知根知底的,如实禀告,对双方负责,不藏着掖着。刚一见面,姑娘们也都兴趣盎然。桑平原相貌英俊,虽说脸色有点黑,细心的姑娘们可以分辨出,那是风吹日晒的结果。他偶尔抖腕子推一下手表,被表链遮盖的部分还是蛮白净的。不是自来黑,城市的水是可以把他漂净的。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今年?明年?”姑娘们问。她们都问。没有一个不问的。 

   “这可说不准。我们那儿是边防,挺艰苦,派个人去不容易,一个萝卜一个坑。有时候站长不在,我是一个萝卜两个坑。等有人顶了我的位置,我才能走。”桑平原挺诚实。 

   姑娘们的脸顿显阴沉,谈话的兴趣锐减。分手的时候,就只剩下一般性的礼节礼貌了。 

   回家后,九妹一字一句让哥哥复述会面时的场景,老妈也紧张地旁听。 

   “哥,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妹妹嗅怪他。 

   “不这么说,你说怎么说?”桑平原是真心求援。今天会面的姑娘人很清秀,脾气也柔和。桑平原不只一次想到,真要成了,他把姑娘的相片拿出来一亮,能镇了全站所有军官们的老婆。 

   “你就说,只要咱们这事定了,明年我就能回来!” 

   “这不是诳人吗?当兵是世界上最没准头的行当。你说明年回来,明年回不来,不是既耽误别人也耽误自己吗!”桑平原觉得一奶同胞的妹妹怎么跟自己想的差别这么大。 

   “哥,你可真傻!话就那么一说,爱信就信,不爱信就甭信。哪个谈恋爱时说的话能那么较真,骗到手再说呗!” 

   桑平原瞠目结舌。看看老妈,老妈正祈求地看着他。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于是桑平原决定说一次无伤大雅的假话,给妈妈骗一个儿媳,给妹妹骗一个嫂子来。别的姑且不论,每次探亲回去,领导上都对他的个人问题十分关怀。若是总找不上,也没脸见父老兄弟。 

   可惜他的决心不够稳固坚强,轮到下一次姑娘再这样问他,他忍不住又说了真话,于是又告吹。 

   一次探亲假,一般来讲,最多只能见三个姑娘。刚到家,总得休整两天,把来自西部的风尘拍打干净。洗澡、更衣,刮刮胡子。涂点九妹的珍珠霜,柔软一下坚硬的面部。按说这些表面处理程序,抓紧点时间,有个一半天也就够了。可九妹一般还要让他再耽搁几天,才开始会面。 

   “哥,这两天你可别闲着,抽空就到街上走走,把你那眼神换换。” 

   “我眼神怎么了?”桑平原纳闷,抓起妹妹的企鹅形小镜子。脸大镜子小,便用镜子围着脸绕了两圈。挺好嘛,目光炯炯。 

   “你那眼神太愣!你在街上看看,S市的人哪有这么不错眼珠后人的?好象每个人都是特务似的。”桑九妹不象是桑平原之妹,好象是他大姐,毫不留情地数落。 

   国境线上的景色很单调。呆板的雪山,乏味的黄沙,不动声色的赭色石岩。当然,还有彼此穿的绿军装。如果在这一片烂熟于心的风景中出现了某个异常的黑点,你当然要象钉子似的逼视着它,直到搞清那是一只低飞的兀鹫或是一条沙狐。 

   过于单纯的景色会使人的眼神移运迟钝。桑平原走在马路上,看着疾速流淌的人群,不知道他们急着要到哪里去。扑朔迷离的灯光,高耸的单薄的大楼,还有流光溢彩的商店,都使桑平原觉得陌生,这不是他那个朴素、安宁的故乡S市了。 

   在进行完适应性训练后,九妹检验合格,可以进行正式会面了。介绍人约时间,主要是看对方什么时辰合适,桑平原象加足了油水的战舰,随时可以启航。见过之后,成与不成,都没有当时答复的。告别的时候,双方都彬彬有札。也许是看介绍人的面子,也许是不愿给这个看起来很有好感的小伙子太下不来台,姑娘一般都找个借口。过几天才辗转传过话来:我妈不同意,说我将来一个人过日子怕有困难。桑九妹并不气馁,前赴后继,第二梯队再上。有时候,头一个还没见,第二个就约好了。桑平原久经磨难,一瓢又一瓢冷水,浇得他再不敢存一点幻想。有时最后一面见过,还没听到女方的回音,他就踏上了返程的火车。到了边防站许久,军邮车才把否定的噩耗带到。 

   并不是所有戍边的军人都这么难以解决个人问题。农村入伍的就要好得多。起码是个军官,这就是一大优越条件,当了随军家属,就吃商品粮,这是很大的诱惑。城里兵就惨了,除了真正的青梅竹马,一般人都对茫茫无期的分居感到恐惧。还有那广袤的距离。距离是一切感情的稀释剂。纵是初见时有些好感,关山重重,鸿雁传书的热量有限,周围又是吹冷风的多,火便很快成为灰烬。 

   眼看着仪表堂堂的桑平原找不到对象,边防军人们简直觉得耻辱。“这回到你们那个地区接兵,你去!给领个媳妇回来!”领导又给了他一次机会。接兵组的同志都知道他负有这个特殊使命,开玩笑:“桑教,你若是看上哪个姑娘,她弟弟要当兵,只要不是瞎到两眼一摸黑,跛到小儿麻痹后遗症那个程度,咱们都接了走。” 

   可惜,也没成。 

   罢!罢!罢! 

   在这种情况下,当有人给他介绍白坎苏羊时,他先说:“我以后也许要在这儿长期工作,你得有思想准备。” 

   “我们家就是这儿的。”苏羊绵绵地说。 

   困扰桑平原多年的难题,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婚后,大家都夸苏羊能干又漂亮。桑平原笑着说:“我是先看外表美,再看心灵美。外表美,心灵不美,咱可以慢慢改造吗!要是外表不美,改造起来可就困难大了!” 

   他们过得和睦而幸福。没想到,转业使他们的家庭面临着巨大的危机。白坎是一株浮萍,S市不欢迎她! 

   蔡干事发愁地归拢起剩余的表格,桑平原赫然还在卷首。他清点了一下剩下的弟兄:有模范指导员、神枪手、带的部队立过三等功……这些都记录在案,可是他们没人要。这些光荣称号到了科研单位、外事单位,轻如鸿毛。 

   老蔡悲哀地站着,觉得自己象暮色西沉时的一位老农,急切期望把自己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蔬菜送给需要的人们。 

   如果终于没有单位选中这些弟兄,军转办将强行分配。这是政治任务,不要也得要。 

   包办婚姻,终不如自由恋爱。以后诸多的事情,还要和单位协商解决。蔡干事希望每一位战友都象抢新郎一样被抢走,自己也就不辱使命了。 

   “别着急,咱们再耐心等一会。”蔡干事宽慰自己,也宽慰桌子上的桑平原和他身后的战友。蓦的,他看到老邱的瘦长脸在白色表格的最后缝隙朝他谦恭地微笑,心中格登一下。 “老伙计,你的事就更难办了。按规定哪里参军回哪,你不回县里要留S市,我爱莫能助。” 

   快中午了,交流会已近尾声,不知还有没有新的机会。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桑平原想对每一个迎面走来的S市人说。可惜,没人理他。人们都步履匆匆。城市象一架绞紧了的链条,纷乱而又井然地运转着。年轻的转业军人象一个遗失了的零件,孤独地站在一边。 

   老年人的病,重的时候奄奄一息,你以为有今天就没明天,有时突然又会好起来,挣扎着活下去。 

   妈妈就是这样,儿子的归来使她年轻了,逢人就说。有时还会突然狐疑地问桑平原: “不是骗妈吧?这回回来就真不走了吧?” 

   “还得走。妈——”桑平原说。 

   “啊?!”妈的脸刹时枯黄下去,象冬天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眼看着要飘到地上。 

   桑平原一看事闹大了,忙不迭地说:“妈,我回去接您的媳妇、孙女,再就永远不走了。” 

   “你打小就淘。要不是那年偷跑了去,哪能遭这么大罪,二十年才回来!”妈妈喋喋不休。 

   二十年前他就住在这里。儿时觉得很高大空旷的房屋,变得狭小不堪。爸爸不在了,家里又多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妹夫。两间平房,新婚不久的妹妹和妹夫住里间,外面那小间是妈妈的小板床,因为桑平原的归来,加支了一张折叠床。以前不是这个格局,妈妈和妹妹住里间,桑平原住外间。今非昔比了。 

   里外屋之间挂着色彩艳丽的门帘。从外屋进去,有一种从第三世界进入第一世界的感觉,家用电器,组合家具,到处是钩织流苏的装饰布,怪异的香水味,使得新房很象门脸拥挤的小百货店。 

   桑平原为妈妈感到不平。门帘内外,这反差太大。妈妈却全然感觉不到,来了街坊四邻紧着往屋里让:“看看我家九妹的房,跟电视里一个样。” 

   人们啧啧:“就是窄了点。” 

   “以后有了孩子,就跟我住。再以后,还不都成了他们的!”妈妈对自己的大限倒很通达。 

   妈妈的话突然顿住了。她记起了自己还有一个儿子。 

   妈妈本是很重男轻女的人。但二十年的空白,使她不敢奢想儿子真会回到她的身边,儿子便成了一个象征。 

   桑平原好伤心。即使在自己的家里,他也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妹夫回来了,拎着一只活鸡。 

   “九妹,把汽锅给我。大哥回来一趟不容易,做只汽锅鸡给他接风。”妹夫是个豪爽的人。 

   “汽锅在柜橱底下。”桑九妹拖着重身子,猫下腰去,一只手扶着肚子,一只手去摸锅。 

   “我来吧。”桑平原起身欲帮。 

   “你是客,歇着吧!”妹夫一挡。两个男人的臂膀相碰,桑平原感到一股强劲的力道传递过来。这劝阻是真心实意的,既有客气,又有不容违抗的主人翁感。 

   桑平原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感到一阵悲哀:这座生他养他的无数次在他梦中索绕的小平房,什么时候,不再是他的家了? 

   他知道妹妹无可指摘。先是父亲的重病,后是寡居的母亲,消磨了妹妹最好的年华。妹妹不能嫁出去,否则妈妈会因抑郁而随父亲一起走的。妹妹坐地招婿,妹夫走进了这个家。桑平原在相片上见到小伙子,感到他充盈的野气,就象汽锅鸡的香味,四散飘逸。当时桑平原感到极大的宽慰,从此这家里有一个顶门立户的男人了,心里也减免了不能尽孝的内疚。现在,这个家已经象地理拼图一样契合无缝,远道而来的桑平原和他的白坎媳妇,找不到位置 

   热腾腾的汽锅鸡,雾气遮没了大家的细微表情。 

   “哥,您这政治教导员,要是合军衔,是几杠几豆?”妹夫问。 

   “中校吧。两杠两星。”桑平原回答。 

   “哟!正经不小的官呢!文化大革命那会,我有个同学他二舅是中校,不过是国民党,算挺大一个反革命,他们家没少跟着沾包挨斗。” 

   桑平原苦笑了一下。如今的中校贬值了。 

   “哥,你们当兵劳苦功高,这回回来,还不闹个几室一厅的?”妹夫仗着以酒遮脸,把话问了出来。他终究不是老于世故的人,话问完了,眼巴巴地看着大舅子。 

   退伍中校给妹夫斟酒:“那没问题,国家有文件,规定优先解决转业干部的住房问题。什么叫优,不就是好吗?什么叫先,不就是排在前头吗!等我有了房,几室一厅不敢说,有套单元还有把握。就把妈接去住,你们这儿也可以松快点。这些年,你们也不容易。” 

   两个男子汉痛快地把酒干了。桑平原努力去相信自己的话。为什么不相信呢?相信了,对别人对自己都有好处。 

   深夜了,桑平原还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夜晚的城市更显出同西部旷野的巨大差别。迷离的灯火,使S市显得亲切可人,灯下的昏暗,又透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高。到处都衔接得很紧密,没有缝隙。 

   一个小伙子骑着摩托S形驶过,后座姑娘篷起的衣裙,几乎打到桑平原的耳朵,留下一句嬉笑:“瞧这傻大兵,八成是失恋了!” 

   桑平原直想冲他们大喊:“别那么神气!这些年,是我保护着你们!” 

   他走过一个个很庄严的招牌。某某局,某某厅。他想象着自己从这个或那个门里出出进进,拿出一张红色或蓝色的硬皮派司,很洒脱地象夹着香烟一甩而过…… 

   一幢幢新起的居民楼很漂亮,各色窗帘象神秘的幕布,透出令人遇想的光。他更注意的是那些尚未完工的住宅,一套套巨大的水泥格子,象蜂巢似的粘结在半空,不知道哪一个格子将属于他? 

   拐弯处有一所玻璃小房子,一部红色的电话机,象部救火车似的蹲在玻璃墙上。几年不见,城市里的公用电话间已经美丽得认不出了。 

   该给蔡干事打个电话了。虽然家门口就有公用电话,可桑平原不愿在那里打。在邻居眼里,他不想显出找不到接收单位的窘迫。 

   摘下话筒,放入硬币,拨号,忙音,按退市键,钢錋跳出来,有一颗还掉到了地上,捡起来,重新投入……真麻烦,哪如部队的电话机,抓起来就讲。 

   终于,通了。传来蔡干事遥远如蚊虫般嗓音:“找谁?” 

   “就找你。我是桑平原。” 

   “哦,老桑,你联系得怎么样?” 

   一句话,使桑平原冷了半截。这原本是他该问蔡干事的,想必那边还是毫无进展。 

   冷场,听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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