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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

转 作者:毕淑敏-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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谦虚平和地看着大家:“在部队时,也常帮厨。”他内行地拭拭刀。 

   “桑头刀工不错。”小伙子的包子帽歪戴着,俏皮地露出一缕卷发,懒洋洋地夸了一句自己的顶头上司,然后随手摸了几把土豆,准确地丢进一白银光闪亮的机械,伸出小指,象拨琴弦似的按了一个钮。 

   哗——土豆们象被施了魔法,顷刻之间被分解为片,然后散作云雾一般的细线,从一个培箕般的出口倾泻而下。 

   桑平原悟然。他怎么就没想到这里到处都是机械呢!这儿的炊事员比部队上的可享福多了。 

   一道闪电在窗外舞动,仿佛夜空中突然擎起一树银色的文竹,枝叶颤抖,柔弱而又骄奢地缠绕在天空。紧接着是片刻极端的宁静,仿佛城市被半空中的景色惊骇呆了,一时停止了呼吸。之后,雷声广泛而弥漫地响起,并不如想象中那样震动,只是火车、汽车、机器和街道拥挤人声的总和而已。城市对音响的耐受要比荒野中强韧许多。纯正的雨水经过污浊的天空,肮脏地坠落下来……它们前赴后继地悲壮地擦拭着城市,城市便渐渐露出些天真。 

   桑平原看着屋外的雨。城市的雨,无论多么猛烈,也带着人工的装饰。它们打在层层昼叠的高楼上,便失去了大自然的节奏。沿着窗檐汇下来的水流,便同涓细时的自来水差不多,不能叫作雨了。 

   要看真正的雨,还得到荒野中去! 

   桑平原正遇想着,突然看到远处有纷至沓来的披着雨衣的工人。 

   啊!扛水泥的工人!还有丰盛的夜餐! 

   “夜宵加个酸辣汤吧。驱风散寒,正好。”桑平原布置道。 

   “夜餐的食谱、工作量都固定的。这样突然加码,恐怕不好安排。”管理员为难地说。 

   “不就是做个汤吗?又不是上一桌满汉全席,这有什么难的!”桑平原不解中夹杂着愠怒。 

   厨师长(就是那个扔土豆的小伙子)听见了,歪着头问:“您知道酸辣汤是怎么做的吗?” 

   “酸辣汤?”桑平原打量了一眼厨师长,气色极好的胖脸上,眼睛亮而灵活,便知道这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兵。桑平原不怕捣蛋的兵,但他不得不慎重。“酸辣汤,就是先扔几个干辣椒,再倒一点醋。当然,还有开水一大锅。要是加点葱末、香油,就更好了。”桑平原觉得自己的回答无懈可击。 

   “照您这样打点出来的,不叫酸辣汤,叫涮锅水。”厨师长不客气地说。 

   哪有这样下级不尊重上级的!桑平原窝了一脑门子火,但他隐忍着。 

   “真正的酸辣汤,得先烧出老汤来。知道什么是老汤吗?” 

   桑平原没理会骄矜的厨师长,这是一种尊严,也是一种涵养。但他很想知道老汤是怎么回事。厨师长也自顾自地说下去:“老汤是用鱼翅鱼骨鱼头鱼尾鱼鳞加小肉皮熬出的鲜汤,再把这些零七八碎的全捞出去扔了,撇了浮沫,只剩一锅澄清的高汤,然后往汤里兑白胡椒粉,白米醋。一切都要那么恰到好处,是多一分嫌长,少一分嫌短,就跟仕女图里的美人似的,讲究的就是火候分寸,最后临出锅时还得洒上碧绿碧绿的香菜未……” 

   还美人呢!还碧绿碧绿呢!身上沾满水泥粉的工人们已涌进餐厅,泥浆顺着他们的腿注到地上,听得见牙齿打架的声音。 

   “那就快做姜汤!”桑平原大吼一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厨师们虽没有部队炊事员们那么强的服从性,但看到新上任的桑头确实火了,谁去捋老虎须啊,都开始操作。 

   “没姜。料都是按食谱领齐的。糖也没有。姜汤里要放红糖,而且不是个小数。”管理员说。 

   “开库领。”桑平原觉得这有什么难的。 

   “库工已经下班了。”管理员说。 

   “那么你不是管理员吗?”桑平原惊讶地问。 

   “我是管理员可我没钥匙呀!就象您是科长您也打不开出纳的金柜呀!这有制度管着呢!”管理员急忙分辩。 

   怎么地方上这么多弯弯绕绕!桑平原气恼起来,要是在边防站,他所有的话都是命令。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了?” 

   “有。就是风险大点。” 

   “有什么风险我担着。你就说怎么办吧!” 

   “撬锁。”管理员低声说。 

   “撬锁。”桑平原高声说。 

   锁,被撬开了。桑平原抱出几包糖和一堆姜,问:“够了吗?” 

   厨师长象瞄准一样估量了一下,眯着眼说:“姜还少半斤。” 

   “你看着拿吧。”桑平原心想姜多点少点有什么关系?但还是很尊重厨师长的意见。 

   “还是您拿比较好。过了您的手,再给我。”外面的工人冻得嗷嗷叫,锅里的水已经滚开,厨师长还是很有大将风度,不慌不忙。 

   真是怪毛病!桑平原没好气地抓起一把姜:“够了吗?” 

   厨师长把其中一块有疵点的剔出去,然后说:“够了。” 

   食堂大厅里弥散起辛温甜腻的气味,令人感到一种家庭的气氛。 

   啊!姜汤! 

   工人们拥挤过来。淋湿的工作服贴在他们骨骼分明的躯体上,象一尊尊暗褐色的塑像。 

   姜汤已盛在大铝盆里,浮动着团团温暖。 

   “快端出去呀!”桑平原不知厨师长还在等什么,老百姓办事怎么这么粘粘糊糊! 

   “等着定价。”厨师长甩勺子敲敲盆沿。 

   “定什么价?”桑平原没反应过来。 

   “钱哪!多少钱一碗?” 

   桑平原这才记起工厂可不是供给制。“价钱平时怎么定的?”他急得唾沫星子乱溅。 

   “成本核算呢!用了多少斤姜,多少斤糖,能卖多少碗,加减乘除一算就出来,不麻烦。”厨师长有条不紊地说。 

   谁知道用了多少姜糖!“这姜汤光让闻味啊,怎么还不见出来呀!”工人们议论纷纷,有几个人在打喷嚏。 

   再等下去,姜汤就变凉白开水了。桑平原猛地一摆手:“端出去!放在饭厅中间,免费供应!” 

   噫——食堂里响起快活的争抢声。 

   “夜餐加做了姜汤,奖金要加分。”厨师长拿过加班奖金填报单,要桑平原签字。 

   桑平原沉浸在夜班工人的快乐之中,正为姜汤得意呢,不由得膛目结舌:“一个汤也要加奖金?” 

   “我们是满负荷工作。份内的活咱们一点不少干,份外的活当然应该有所奖励。多劳多得,谁让咱是初级阶段呢!”厨师长振振有词。 

   这真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桑平原讨厌这种斤斤计较的商人习气,不悦地说:“发扬一下共产主义风格嘛!” 

   厨师长在这最不容易发火的活上,发火了:“说得好听!我们要是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早就发扬风格了。可惜啊,咱们没那个福气!” 

   桑平原是个炮筒子脾气,可他还是听出厨师长的话里藏针。这是什么意思?他一时语塞。 

   “按照规定,奖金是要加分的。”管理员在一旁解围。 

   莫名其妙!桑平原很窝火,又找不到爆发的缘由,愈发觉得莫名其妙。 

   第二天情晨,天刚依稀亮,便有人敲桑平原家的门。 

   桑平原依着军人的警党,早就听到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他竭力说服自己不去理睬它。已经是老百姓了,解甲归了田,要学会放松神经,别那么一惊一乍的,再不会有战备,再不会有紧急集合……再说谁会知道医务室的旧库房里住着他桑平原一家呢?他在差不多已经制服了自己的警觉,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置若罔闻时,焦虑的敲门声响了:“桑头,您快去看看吧!托儿所的下水道堵了。” 

   桑平原猛地下床,差点闪了腰。他睡在一张废诊断床上,好象终夜都在接受某种检查。诊断床高而窄,原是为医生站立时检查病人设计,睡觉时有睡在独木桥上的感觉。 

   托儿所到处都积蓄着污水。托儿所的污水似乎比别处的污水更脏。孩子们等不及,继续在不通的便池里排泄,整个园所弥在腥骚之中。 

   桑平原完全搞不清是哪处机关出了纰漏。边防站的厕所建在半山上,粪便劈劈啪啪落在山沟里。最大的故障是冬天粪水冻成的柱子,快抵到屁股了,布置两个劲大的兵,用铁锨横着铲平,就投入正常使用,这经验完全不适用。桑平原徒劳地用橡皮嘬子四处抽吸,每个便池仍旧毫不留情地翻吐污水。 

   孩子们在哭。托儿所保育员说:“看,是不是叫维修班?” 

   桑平原终于知道维修班是干什么的了。其实整个行政科就是一个大维修机构。没有事的时候,人们就忽略了它的存在。一旦出现故障,行政科长就得象万能胶一样粘补上去,桑平原还远不能适应。 

   穿着长筒胶靴的维修工人们赶到了。长筒胶靴给了桑平原一种稳定感,知道他们是些行家里手。工人们紧张地检查抽吸,但其后的动作就渐渐缓慢下来,最后有几个人,干脆倚在墙边不动了。 

   “怎么办?”维修班长何永胜问桑平原,好象他是水暖管道系统的专家。 

   “到底是哪儿出毛病了?”桑平原焦灼地说,他的确搞不清症结,而且也绝不想掩饰自己的无知。 

   何永胜略咯感到了某种意外。他本想信此刁难一下年轻气盛的桑科长、桑书记。不想桑头一腔坦荡,并不忌讳自己的外行,这倒使他不好意思假装求教下去。 

   “这些管道都正常。”他划了个半弧,将咕嘟冒水的便池都包括进去。“是这儿堵住了。”一指化粪井。井盖已经掀开,粘稠而绿的污物结成一层看似坚硬的甲壳,龟裂之处恶臭象瘴气一样,逃逸而出。 

   “怎么办?”桑平原问。他已经约略看出了事物的走向,但他希望有更好的办法。 

   “下去。”何永胜藏在络腮胡子里的嘴,很轻巧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谁下去?”桑平原征询地问。 

   “您派活吧。这是维修班的全部人马,您派谁下去,谁就得下去。” 

   桑平原看看管工们。管工们谁也不看他。没有一个人迎接他问讯而又满怀希望的目光。桑平原又把目先投何永胜,他是班长,是他的下属兼助手,他应该在这个时候勇敢地站出来,就象他手下曾经统领过的忠诚的连长排长一样。 

   何永胜倒并不回避他的目光,只是满脸无动于衷的漠然。 

   “我如果派你下去呢?”桑平原小声问何永胜。他知道对付老百姓,昔日命令那一套是吃不开了。现有的体制不能把工人开除,他们不入党,不提干,不上学,他们什么都不怕。桑平原只有同他们商量。 

   “我不去。”何永胜极干脆地拒绝了。“这不是人干的活。粪汤子能把每个寒毛孔都淤死。” 

   桑平原想到了何永胜的回绝,但希望他能小声些,不要将厌战的情绪污染全军。何永胜全不理睬这苦心,让所有的人都听到他们的对话。 

   “那就让粪井这么一直堵着吗?这幼儿园里有没有你们自己的孩子?”桑平原悲愤地问。 

   有几个年轻的维修工动容,身子略有活动。 

   “谁堵的,就让谁来掏。”何永胜说。 

   那几个青工不动了。化粪池古老得象一个肮脏的神话,谁知道是谁堵的? 

   桑平原愤怒地盯着何永胜。一个班长,为什么执意同领导作对? 

   “要不让老二来掏吧。”何永胜建议。 

   老二是谁?桑平原愣了。军人们都管男人的那东西叫老二。地方上不知是何含义。老二可干不了通管子的事情。 

   “咱们工人是老大哥,农民兄弟就是老二了呗!到附近农村去雇几个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反正他们也是天天跟粪肥打交道,虱多了不咬,帐多了不愁,鼻子早熏聋了。多出几个钱,会有人抢着来的。”何永胜讲完,几个管工频频点头,看来是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 

   “谁出钱?”桑平原听懂了,可他还是要问。 

   “当然是公家了。”工人们异口同声。 

   又有一个孩子要拉屎。阿姨哄她:“再忍会,过一会厕所就通了。” 

   “阿姨,我憋不住了……”女孩子说着哭起来。 

   阿姨抱起她,颤颤微微走过污水中垫起的半砖…… 

   桑平原把草绿色的西服脱下来,衣服象降落伞,被风鼓着,飘飘荡荡地落在一旁的侧柏枝上。桑平原每逢上场和战士们一块打篮球,也是这样随手把衣服一甩,不管是泥泞还是沙土。桑平原把裤子也脱下来。别弄脏了,毕竟不是军装,都是料子的,要爱惜点。 

   现在,他只穿一件背心和一条短裤了,浑身的肌腱在白亮的阳光下象受惊的兔子一般鼓起。 

   “桑头,你别下去。这可使不得!”有几个人劝。但大多数人不劝,何永胜也不劝。他们相信桑平原是做个样子,有这几个人劝就足够了,够下台的了,何必还要搭进更多的舌头和唾沫。 

   桑平原轻轻地把拦阻的人推开了。他不是想做样子,因为这事并不难。比起爬冰卧雪,比起几个月不见青菜,比起一天一夜巡逻上百里,这实在算不了什么。他甚至觉得他们围在这里看,太多余,太兴师动众,太象演戏了。他应该下去,这没什么可说的,很简单很正常。每个在军队干过,起码每个在边防线上干过的军人,都会认为这实在是小菜一碟。 

   “你们都离远点。”他对大家说。“但是你得留在我旁边,”他对何永胜说,“指挥着我。不然我可摸不着头绪。” 

   桑平原扑通跳下粪池。貌似坚硬的表壳迸溅开来,泛起恶臭。别人都不由自主地散开,唯有何永胜就势蹲了下来,坚守着岗位。 

   桑平原感到粪水是很有份量的液体,压迫在他的胸前,呼吸受阻。大概当年烈士被敌人活埋时的滋味类似于此。眼睛被熏得睁不开,好象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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