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腥风血雨-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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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三点,尤兰英起来去查哨。四天之内,她已正式得到康平市红卫兵代表大会筹备委员会副主任的头衔,明天就要去上任了。出于对〃迟丽云战斗队〃的留恋,也为了留下一个好名声,她要最后尽一次当队长的责任。
她别好盒子枪,又把那支小手枪装在裤袋里。她已经喜欢上这支小手枪了。早就听说,抗日时期一些有名的武工队员身上都有一大一小两样家伙,大的在明处,小的暗藏着,常可在关键时刻出奇制胜。原来的副队长查明月,就是在听了这个话以后,于盒子枪之外又要了一支五四手枪。尤兰英如果想要,也会给她的那一阵五四手枪很多。可是她嫌五四手枪还比较大比较重,带着挺累赘,又不能真正藏在暗处,就没要。而这支本来属于范侠生的小手枪又轻又小,再合适不过了。即使不是执行任务,她也常常把它带在身上。有时开会,她会把手插在右面裤袋里,久久地抚摸那刻有交叉斜纹的枪柄。
这时,她会以怅惘和空落的心情,悠然想起它的主人范侠生。
就在尤兰英查看完另两间宿舍,朝天然风景区的本队哨位走去的同时,范侠生忍着腹部伤口的剧痛,溜出了医院。这或许得说是一场斗心眼斗出来的阴差阳错。〃红旗〃派认出了范侠生,却又决定不动声色,同时给以尽可能好的治疗和护理,以便尽早地、在他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开始审问,掏出尽可能多的情报。当然,为了防止意外,也布置了暗中监视。考虑还是很周到的,问题是执行暗中监视的人并不是真正的内行,很快让范侠生看出了破绽。他知道自己被认出来了。即使不被认出,他也不会安安生生在医院里住下去,现在他更加坚定了尽早逃走的决心,并且更加小心。五天前,他被送进手术室,取出了留在腹内的子弹头。他一面留心暗中监视者的活动规律,一面装作术后恢复不佳。其实,他装出来的样子也并不比实际情况严重多少。术后第五天的早上,医生不定期断言他不靠别人搀扶自己从床上坐起来都很困难。这使得监视者几乎不必担心他会逃掉。
事后,〃红旗〃派的人仍然断定有人帮助他,但实际上他完全是靠自己的力量溜出医院的。凌晨三点,夜班护士和走廊里的监视哨都睡得正香,范侠生没遇到任何麻烦。医院大门虽然上了锁,却开着一个供夜间急诊患者出入的小门,而门房也在打盹,使范侠生得以顺利地到了马路上。他的真正的麻烦是他自己:尚未愈合的刀口时时发出剧痛,术后不能进食使他的体力更加虚弱。
他必须战胜他自己。他至少有七里路要走。而且必须在天亮前走完。也就是说,这段路的后三分之一是对方的警戒区,然后是必须偷越的边界。
半小时他走出二里多路。他的衣服已被汗水粘在身上。他的腿一次次发软,不仅迈不动,简直就快支撑不住他的身体了。刀口的剧痛袭来时,他已不敢再咬自己的下嘴唇,因为咬下去痛得比刀口的剧痛更加难忍。
我必须回去!必须把受伤前得到的情报告诉赵反!回去!回去!
他执拗地想,迈出一步,再迈出一步……
这时,尤兰英已经查完了哨。哨位平安无事,当班的杜月梅和魏萍表现良好。尤兰英离开哨位往回走,想回去再睡一会儿,可是走到学校侧门前时又改了主意,不想马上回去了。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烦闷与惆怅。折转身,信步向风景区走去,沿着弯曲的、有时还有些崎岖的小路,一直走到了小河边上。中途她两次碰到本校男生的岗哨;他们虽然劝她不要深更半夜地乱走,但并没执意阻止她。她站在小河边一块赤褐色的石头上,听着静夜里哗啦啦的水声,望着月光下粼粼的波影,心灵像是在寂寥和空旷中飘忽游荡,仿佛在寻找什么失落了的东西,却又不知要找的到底是什么,当然也就无法找到。
范侠生这时已经没有力量站着了。他用最后的力气,沿着二十二中的围墙走了一段,全靠可以扶着围墙才没有倒下。现在他必须拐弯,必须离开围墙了。再没有东西可以撑扶他不敢去扶那些灌木,怕发出声音暴露自己。剩下的惟一办法就是爬,他也就开始爬了。东边的天际开始隐隐出现不祥的微明。他必须在天亮前爬完这充满危险的最后二里多路。
尽管心急如焚,他还是不得不时时停下来,一面喘几口气,一面观察周围的情况。他了解这里大部分隐蔽哨的哨位,但是他怕突然碰到他所不知道的隐蔽哨,或者不按固定路线巡逻的流动哨。
不过爬也使得他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收获。他在草丛里发出了一把匕首。认真说,这只是一把匕首的毛坯,还没有全部开好刃,多半是在开刃过程中报废了,被什么人扔在了这里。这种东西并不少见;武斗初期,康平市出现过一股热潮,到处开起洪炉,打造红缨枪的矛尖和短刀、匕首。现在这种武器早过时了,但范侠生拾到这把生了锈的破匕首,却如获至宝般立刻拿在了手里。至少在心理上,他觉得自己不再赤手空拳了,好歹有了件武器。这使他受到了鼓舞,爬得也快了些,不过没过多久速度就明显地慢下来。刀口痛得越来越频繁,越厉害,而体力则越来越虚弱。他仍然时时用〃必须回去〃激励自己,但在越来越艰难的爬行中,内心深处终于升起一个灰暗的意识:我可能爬不到〃家〃了……不过他并没有停止。只要还有一口气,他是不会停止的。
这时尤兰英离开了河边。黎明前河上的寒气使她觉得有点冷,接着就感到很困倦。她往回走,走了一段,竟觉得有点走不动。或许是在河边站得时间太长了。于是就在一丛灌木边上坐了下来。
她在这里坐了十分钟,也可能是十五分钟,总之她并没注意时间过了多久。她烦恼而惆怅地瞎想着,或只不过在烦恼和惆怅中什么都没想,总之她对什么都没注意。
极度虚弱、又极度紧张的范侠生已是在机械地往前爬了,全部心智都集中在爬一尺,再爬一尺上,因而失去了对周围环境的敏感。当他爬过一丛灌木,突然感到有点儿不对头时,他的脑袋离尤兰英的脚已经不足两米了。
尤兰英也是直到这时才突然惊觉。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尤兰英飞快地抽出盒子枪。范侠生却只是把匕首握得更紧些;他心里以为曾试了试想站起来,其实却一动未动。
这时他们互相认出来了。
开头都感到意外。然后,一个欣喜,一个沮丧。
范侠生断定这次逃跑至此就算以失败告终了。然后便是审问和严加看管。目前惟一可以指望的好处,就是这个姑娘或许不会当场给他过分的惩罚和虐待。
尤兰英心里念了声佛,强忍着才没有向范侠生扑过去。她对自己欢呼着:我的人来了!我的人来了!天地这么大,界限这么深,道路这么远,可就这么巧,他直接就到了我的脚跟前!不是天意还能是什么?
〃你站起来!〃她温和地命令他。
他没有站起来,也没有说话。
她从坐着的地方向前探了探身,变成蹲在他的旁边了。
〃跑出来的?〃她问。
他没有回答。
〃还是要回去?〃她又问。
他仍然沉默着。
她忽然莞尔一笑:〃对了,人家已经把你认出来了,不回去不行了。〃
〃是这样。〃
〃可是你走不到了。〃
〃不,你来不及了,天快亮了。〃
〃如果不是落在你手里……〃
〃我送你走!〃她突然说,把枪往腰里一插,把他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站了起来。
他简直不敢相信,可是别无办法,只能跟着她走。看到刀子真地是架着他朝边界方向走,他开始有点相信了。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她问。
〃一块铁片。〃
〃你不会用它给我一下子吧?〃
〃只要是往边界走,就不会。〃
〃可是咱们有时得绕着点,免得碰上人。〃
他看得出,她确实是这样做的。有些哨位他也知道。现在他相信她真是要送他回去了。他猜不出她为什么,只能庆幸自己遇上了好人,或者好运。从绝望中重新有了希望,又有了帮助,他身上似乎也有了气力,可以让自己的腿多承担些自己的体重,以便减轻她的负担,并且走得更快些。
〃左边不远就是我们队的哨位。〃她说,〃再过去一点,就是咱俩头一次见面的地方。〃
〃抓住我的地方。〃
〃对。你是我的……俘虏。〃
她一面说,一面朝左边看了一眼,心里淡淡地想:今晚最后一班是杨彩霞和辛文俊。又有杨彩霞……
她突然警惕地站住。对面有脚步声,而且显然已离得很近。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她果断地把范侠生朝路旁一丛灌木侧面推去。等她朝相反的方向横跨出两步以后,对面传来一声尖里尖气的质问:〃谁?〃
〃是我。〃她沉着地回答。
范侠生被突如其来地一推,险些儿摔倒,踉跄了几步,咬着牙才收住脚站稳。听到那一问一答,知道碰上了麻烦,便赶紧掩身在灌木侧面。
〃到这儿来干什么?〃尖声尖气的声音问。
〃随便转转。〃
〃随便转转?〃声音带出了猥亵的调子,〃不能吧?〃
〃少废话!你一个人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的巡逻哨……〃
〃胡说!巡逻哨都是俩人一组,你怎么就一个人?再说这儿又不是巡逻路线!〃
范侠生心里一动,透过灌木枝条望去,来的真是独自一个,而且是个瘦巴巴的小子。他觉得手心一阵发热……
〃我有特别任务呀!〃那尖里尖气的声音更加淫邪了,〃我是专为抓你的约会来了。〃
〃放屁!你……〃
〃别出口伤人嘛!你以为我没看见?两个人,搂搂抱抱的;这会儿男的藏起来了,倒让你出来挡头阵,糊弄我?〃
〃再胡扯我毙了你!〃尤兰英刷地抽出盒子枪。
〃唉唉,别!小心走火!得,算我没说,算我什么都没看见,还不行吗?〃
〃不行!没那么便宜!〃
范侠生心里着急,头上冒汗了。他知道那姑娘不能真开枪,看来又很难脱身。即使把他打发走了,难道他不会再偷偷回来那小子显然是个无聊的家伙,很可能干革命出这种无聊事。东方天空已经出现一片薄薄的微明,时间紧迫,不能再拖延了。他必须回去,把情报带给赵反。这么重要的事,岂能断送在这个无聊的小子手里?
〃那还要怎么看?明白了,你是要留下我陪陪你吧?〃尖里尖气的声音又猥亵起来,〃是啊,你们队的事,我一清二楚……〃
这话把尤兰英激怒了。她啪的一声打开了盒子枪的机头。
瘦小子害怕了。他至少担心正对着他的枪可能走火。他开始向侧面移动,避开枪口,而尤兰英的枪口马上跟过来,使他又继续移动,形成一种有趣的僵持,仿佛要让那小子以尤兰英为圆心画一个圆。不过这个圆只画了不到九十弧度。瘦小子转到了范侠生躲藏的那丛灌木前面,两眼紧盯着枪口,根本没留神背后。时间只有一刹那,范侠生的动作干净利索到了极点。瘦小子连哼都没哼出声来,因为他的脖子正夹在范侠生的肘弯里。范侠生松开手时,他就像一根站不住的木棍那样仰面栽倒了,左肋下面露着半截生了锈的匕首柄。
范侠生自己的刀口也被牵痛了,摇晃了一下,幸而尤兰英立即扶住了他。
〃快走……〃他沙哑地说。
尤兰英架起他,一面又有些犹豫地回头看了看那躺倒在地上的瘦小子。范侠生那闪电般的一刺太利落了,她虽然就在正对面,地只注意到他用肘弯夹脖子的动作。她以为那瘦小子只是被摔倒了,或是打昏了。
〃他会不会……〃
〃他什么都不会了,放心走吧!〃
他们终于到达了边界。天光微射,晨曦迷蒙,已经可以分辩十米左右以内的景物了。
〃我不再送你了,〃尤兰英放下范侠生,指给他一条路线,〃你从这里爬过去。两边的岗哨都在二三十米以外,小心点,不会被发现的。万一被人发现了,你只管往前爬,我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她掏出那支小手枪塞在他手里,〃这个还给你。等你爬到了安全的地方,就用它朝我这边天上打一枪。〃
他握着带有她体温的小手枪,凝然望了她一会儿,说:〃姑娘,留个姓名吧,日后……〃
尤兰英微微摇摇头:〃真想找我,没有姓名也能找到。你为什么不问问我……〃
〃我正想问,你为什么送我。〃
〃因为,〃她凄然一笑,〃我喜欢你。〃
对于范侠生来说,这是这个充满意外的夜晚里最大的意外。怔了一会儿,才说:〃可是我们并不认识。〃
〃你真傻!这跟认识不认识没关系!好,你走吧!〃她拉起他的肩膀,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脸上,〃别忘了来找我……走吧,快走吧!〃
他向前爬出五米以后,就全神贯注于自己的行动了。他知道那个陌生姑娘正在身后目送他;日后他会报答她的,但那要相当长久以后才行。现在他得赶快回去,赶快把重要的情报告诉赵反。他已经查明了那批武器的存放地点以及赵反想要了解的各种情况。赵反会想办法把那批武器解决掉,康平市的局面会……会怎么样?他不大清楚。那不关他的事。他眼前要考虑的,就是以最大的毅力和谨慎,爬完这最后一段路程。
在他爬出十多米以后,尤兰英已经看不见他了。但她仍然紧盯着他爬去的方向,心灵在紧张而痛苦的期待里受着煎熬。时间是一秒又一秒地挨过去的。天色在迅速地变亮,危险在一秒一秒地增加……
啪!一声小手枪的单调的枪响。微明中,一条极细的,几乎难以辩认的弹道,向尤兰英头顶的天空斜射过来,转眼就不见了。
她擦去不知几时流出的泪水,抄近路快步走回学校。一进宿舍就躺在床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被一种异样的紧张和匆忙惊醒。醒来时,只看到同宿舍的人都急急地跑了出去。出了什么事?宿舍里已经没人可问了。困倦战胜了好奇心;既然没叫她,那就是说没她的事。她又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