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腥风血雨-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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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东贤后来听说,这是上级接到他的告急电以后做出的紧急安排。项河所在的根据地,是离牛东贤当时所在的地点最近并有足够兵力去接应救援的根据地。接到上级‘不惜代价务必将小队安全接出”电令以后,项河组织了一个大金字塔型的接应阵:以一个团的兵力向前伸出五十公里,三点一线摆开;再以一个营的兵力分散在前伸五十至一百公里段内;最后以一个连的兵力直接投入行动,以排为单位机动作战,并以其中的—个排进村接出小分队,这个排就由项河亲自率领。不到三十个小时,走路一百二十公里,接近目标时发现敌军已包围了那个村子,项河又当机立断做了突围接应的部署,并且亲自带领两个警卫员进村联络。
牛东贤可以感念项河的解救之情,也可以不感念,因为项河有义务执行上级的命令,项河自己正是这么说的。然而项河在这次行动中所表现出的个人品质,从巧妙的指挥到从容的气度,甚至包括那可能不是很必要的身履险地的勇敢精神,都给牛东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成为一种个人对个人的赞赏和认同。
他们再度重逢,已经是在庆祝建国五周年的天安门观礼台上了。
“我刚从朝鲜回来。”项河说。
“听说了,在搞一个新兵种,是吧?”
“真是消息灵通人士呀!可你老兄的消息我一点儿都听不到。在干什么?”
“比不上你哟!我只能打打杂。”
项河会意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他还在干老行当。
天安门前的广场上红旗如海,募地又从旗海中腾起一片五彩绽纷的浪花,几千只五颜六色的气球升上碧空,紧接着又是大群的鸽子腾空而起,扩音器里播放着苏联歌曲:
是那和平的风吹动我们的旗
召呼自由的人们团结起
大家手挽着手稳步朝前进
向着快活的有意义的人生
我们是生命的保卫者
要永远消灭战争
我们要团结全世界
爱护和平一条心
“真希望再也不要打仗了,”项河轻声地说,“和平是个好字眼,虽然对于军人来说和平只是两次战争中间的休整和准备。人怎么死都行,就是最好别被子弹打死,炸弹炸死。”
“仗恐怕还是要打的。”牛东贤说。
“是啊,恐怕还是要打的。”项河也说。
游行的队伍像一条彩色的长河从观礼台前缓缓流过。现在是一队穿白衬衣、蓝背带工装裤的男女工人组成的方队,方队簇拥着一辆汽车,车上矗立着巨大的高炉模型,最后一辆车上是一幅大型图表,顶端四个大红字:“鞍钢捷报”。
“老项,那天晚上你是怎么进来的?”
“什么?”
“就是那回我被敌人围在村里……”
“噢,那个嘛,不值一提。还记得吗?敌人点了很多篝火”
“记得。”
“篝火照不到的地方就更暗。”
“记得你只带了两名战士,可你是副司令员,是那次行动的总指挥……”
“你是说我没必要亲自冒那个险?那其实没多大危险!当然啦,如果是今天,我也可能派个别人进村去,可当时那个劲头,那个想法,跟现在大不一样啊!那时候的想法,用今天的话来表达,叫着:最能保证打胜仗的位置,就是指挥员的最好、最安全的指挥位置。”
广场上空响起隆隆声。一队“银燕”编队飞过。那是苏联制造的米格17型战斗机。这种飞机曾在朝鲜战场上空击落过美国的“佩刀式”和“黑寡妇”,被空军战士以至全国人民赋予了“银燕”的美称。可是牛东贤和项河都知道,这种机型正在变得陈旧、落后了。
差不多整整十四年以后,牛东贤在那个秘密地点与项河分手时,空中也有一阵隆隆声掠过。那是我们刚刚研制出来的歼8型机在试飞。这种机型总体上只比米格19先进一些,已经远远落后于世界的先进水平。
“有什么困难吗?”牛东贤问项河。
“没有。”
“有什么要求吗?”牛东贤又问。
回答还是:“没有。”
第十章慢性病
51
〃代表团〃一走,康平就开始等待〃爆炸消息〃,似乎人人都觉得那是指日可待的事。然而,〃爆炸〃却出人意料地被拖延下来了。
而且一拖就是将近半年。
何以会如此?内幕自然不为外人所知!
在北京,一个偏僻去处的一座小楼里,不仅为康平两派头头准备好了食宿,本来也已为他们准备好了决定命运的底牌。那甚至已经形成一份文件,只是还有待正式签发;文件稿的一个〃有效的〃手抄本,就锁在学习班负责人任立夫的铁皮文件柜里。但是,就在两派头头预计到达北京的时间只剩十个小时的时候,或者那严重误点的列车实际上已从南向北跨过了长江大桥的时候,任立夫突然接到了上级的紧急通知:原订方案不妥,文件稿撤消,学习班的目标应是使两派对等的基础上实现革命的大联合。
任立夫要求上级立即接见他,给予具体说明和解释。他被接见了,也得了解释,但那解释只是一个人所共知的原则:革命大联合是党中央毛主席提出的方针,必须不折不扣地贯彻执行。这意思就是说,以你任立夫的级别,至少目前还不能知道更多的情况。
这样,学习班〃开班〃以后,就进入了一个漫长而沉闷的真正的〃学习〃阶段。两派各自分组,把指定的材料念了一遍又一遍,叫做〃反复学习,加深理解〃。办班的工作人员偶尔参加一下他们的讨论会,但只是旁听,从不发表任何意见,即使讨论者们因为无聊而离题千里地瞎扯起来,他们也不加制止。但学习班上的纪律仍很严格。虽然自由活动时间允许外出购物访友,甚至鼓励人们〃瞻仰首都的大好形势〃以受到教育,但必须请假,如实说明去向、活动内容和所需时间,并按时销假。凡班上安排有活动时则一律不准假。晚十一时前必须回班.不得在外借宿。不过人们对此倒也不觉得意外,因为全国都在学习解放军,学校在军训,机关厂矿甚至农村社员都在搞〃行动军事化〃,誓把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建成一座大兵营,学习班自然不能例外。再说学习班的工作人员即所谓〃办班的〃清一色都是军人,而且三分之二以上来自空军,任立夫本人就是一位空军干部,把部队的一套管理办法借用过来,正是极自然的事。
在遥远的康平市里焦急盼望〃北京消息〃的人们,得到的就是诸如此类的琐闻。这样的琐闻是上不了小报和传单的。两总部的宣传班子煞费苦心地编造些〃花絮〃之类,与其说是向群众传达学习班的信息,不如说是为了维持群众的必要的关心,以防士气涣散。但苦撑苦熬了个把月之后,便连这类〃花絮〃也编不出来了。两总部的留在康平的核心组都开过几次分析会,每次都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来,又都得出个想当然的结论:这是酝酿阶段,是大爆炸前的沉寂。
桂花开了又谢了,秋天来了又去了。〃代表团〃走时,梧桐的树荫正为康平的街道搭着凉棚。后来,街上到处是被秋风吹卷着的枯黄的桐叶。后来,连落叶也没有了,马路两旁是光秃秃的树干和树枝。再后来,每天早晨树枝上便覆盖着一层寒霜。再后来……再后来,那些安装在树干上的高音喇叭里,播送了与往年又一样又不一样的《元旦社论》:
〃战斗的一九六八年胜利地结束了。我国各族亿万军民,满怀革命激情,跨入了战斗的胜利的一九六九年……〃
在康平市的〃文革〃史上,这段时间实在是个又痛苦又苍白的时期。康平的〃问题〃,要在北京的〃康平学习班〃上解决。学习班成员两派各一百三十人,共二百六十人,正由以任立夫为首的近二十名办班的和同样人数的行政服务人员应付着,从学文件,到转入纠缠不清的谈判关于停止武斗的谈判,关于实现大联合的谈判。食宿免费,谈判没有期限,今天谈不成明天接着谈,反正也不存在谈判破裂的问题,可是康平市的〃文化大革命〃还得搞,因为没有哪个上级说你们可以坐等北京学习班的结果。正相反,全国都在〃轰轰烈烈〃,康平岂能〃冷冷清清〃?可是康平市光市区就有几十万人,比北京那二百六十人难对付多了。得给几十万人每个人都找点事儿干,却又吃不准该让他们干什么。万一干了不该干的呢?这种关键时刻.犯个错误不得了!再说党政机关还瘫痪着,两个总部及其下属系统也都有些支离破碎,因为那一百三十人的〃代表团〃,抽走了市级核心组、区级联络站和一部分大单位的主要头头和总部工作机构的骨干人员,做出决定的能力和活动能力都大大削弱了。在这种情势下,两派都自然而然地采取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方针,维持现状,少惹是非,免得给北京的谈判造成被动。
不过这至少形成了一个客观事实:虽然自发的小纠纷仍时有发生,较大的有组织的武斗确实没有了。恰在这时,上面要求部队着手收缴群众组织手里的武器。军区和九七七九部队都从同一个领导机关那儿接到了这个任务。最初收上来的只是一些损坏了的枪枝和少量子弹,和一些土造的火枪、手榴弹之类。可想而知这是一种应付和试探。不料领导机关很认真,一位首长把康平〃两军〃领导同时召去,当面发了脾气,而且是把话直接讲到了绝处:〃你们想糊弄我吗?群众组织手里的武器是哪里来的,你们心里有数。你们的装备储存,我这里也有帐可查。再不给我认认真真地把武器彻底收上来,我就派后勤部长去查你们的帐!〃这位首长的话本身并不准确;虽说武器总的来说只能是从部队流传出来的,但流传的途径和方式确实多种多样,远非都有帐可查,也不可能对上数。但重要的不是这些话的本身,而是从中体现出的意图。米军长和魏2号都领会了这个意图,果然认认真真地组织了收缴武器的工作。〃两军〃都认了真,群众组织就不敢太敷衍了,终于像模像样地收上来相当可观的一批,虽说离彻底收清还差得远,但再发生大规模武斗的可能性确实消除了。
这一成就在北京的学习班上被办班的大加宣扬,充分利用。任立夫召集两派主要头头训话,严厉指出;〃你们的停止武斗协议谈了两个月还没谈出结果,可是你们的群众已经把武器交了。他们不愿意再武斗了!你们已经落在了你们的群众后面,再不省悟,就会被你们的群众彻底甩掉!我听说你们都自称是'代表团'我请问:你们还能代表哪个?孤家寡人了嘛!〃任立夫确实把这些人琢磨得很透:这些实际上已经长期被与群众分隔开的头头,目前最怕的就是失去群众。因此,就在当天,经过一番不很激烈的讨价还价,两派便达成了《停止武斗,加速实现革命大联合》的协议。
这个协议又在康平市被大加宣扬,充分利用。因为停止武斗基本上已是事实,关于联合的许诺就破格外强调。结果就出现了一个稀奇古怪的现象:在北京学习班上,〃加速〃很快成了一张空头支票,关于实现大联合的谈判,又陷入斤斤计较的讨价还价,和关于过去、现在、未来的无休止的争论与互相指责之中;但在康平,联合却以速度滑冰的方式向前滑去。两派各自成立的〃工代会〃、〃贫代会〃、〃红代会〃,未经谈判由〃两军〃联合下令合并了。它们的委员会以两派对等的比例分配了席位,所以委员、副主任的名额都是偶数.主任也是两个,使任何有争议的问题都不可能做出决定。它们的工作机构合并到一起办公,都发现原来单方面的〃三代会〃全是空架子,合并后仍不过是空架子,所以彼此,也就心照不宣。
同样是靠着滑行的惯性,康平市革命委员会宣告成立了。据称它是在〃基层实现大联合〃的基础上成立的,而这主要指的就是〃三代会〃的合并。两个总部依然各自存在,相互对峙,有关联合的谈判仍在遥远的北京不明不白地进行着;总部下属系统直至基层组织也都存在如初,不仅没有多少趋向联合的迹象,有些地方两派还因成立革委会在结合干部、争夺席位上斗得更加誓不两立。但所有这些,都被一种强大的〃意图〃掩盖起来。在任何公开的宣传、文件、传单、讲话中,都必须把康平市革命委员会的成立,说成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一次伟大胜利,总之是必须说好话,因为毛主席说过〃革命委员会好〃。不幸的是事实与宣传不同,事实不肯轻易为意图所左右。〃革委会'成立后的最初几个好不容易才通过的决议或工作安排,不是被这个就是被那个总部悄悄下令予以抵制,因为它们总是不能同时使两个总部都满意。没过十天,〃革委会〃就干脆不通过决议,也不安排工作了。
就这样,康平市从激烈的动荡陡然间转入死气沉沉的平稳。它就像一个患了慢性病的病人,卧床不起了。那种〃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革命激情,竟转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使人不仅感到震惊,而且会情不自禁地怀疑它是否真存在过。在少数胆大包天的私下议论里,居然有人以一种洞察世情而又愤世嫉俗的调子说:中国人他妈的就这样,干什么都是五分钟热度!或许是为了改变一下这种局面吧,〃两军〃加上市〃革委〃发了个三方联合通知,号召掀起一次革命大批判的新高潮,要求人人动手动口,口诛笔伐,把刘少奇之流彻底批倒批臭。与此同时,没有人号召动员,也没有人组织发动,一股来路不明但意味深长的〃不是运动的运动〃风靡了整个康平市,虽不能说深入到人人动手,但确实近乎达到了家家动心,那就是养热带鱼……
让我们赶紧结束这关于〃大局〃的单调乏味的记述它恐怕早已使读者厌烦了回到读者已经比较熟悉了的人物的身上吧。尽管他们都是小人物,他们的活动都不可能对〃大局〃产生丝毫影响,但他们既是人,就终不免得活动。他们的活动牵连着只属于他们自己的,渺小的喜怒哀乐。当历史老人的目光偶然回眸扫过这些微不足道的喜怒哀乐时,肯定不会做哪怕是短暂的停留。但是,有同情心的读者或许仍然相信,它们在历史上毕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