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 卷5至8-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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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醉归,过其处,见楼阁繁丽,一叟当户坐。徐酒渴思饮,揖叟求浆。叟起邀客人,升堂
授饮。饮已,叟曰:“曛暮难行,姑留宿,早旦而发,何如也?”徐亦疲殆,遂止宿焉。叟
命家人具酒奉客,且谓徐曰:“老夫一言,勿嫌孟浪:君清门令望,可附婚姻。有幼女未
字,欲充下陈,幸垂援拾。”徐踧踖不知所对。叟即遣伻告其亲族,又传语令女郎妆束。顷
之,峨冠博带者四五辈,先后并至。女郎亦炫妆出,姿容绝俗。于是交坐宴会。徐神魂眩
乱,但欲速寝。酒数行,坚辞不任,乃使小鬟引夫妇入帏,馆同爱止。徐问其族姓,女曰:
“萧姓,行七。”又细审门阀,女曰:“身虽陋贱,配吏胥当不辱寞,何苦研穷?”徐溺其
色,款昵备至,不复他疑。
女曰:“此处不可为家。审知汝家姊姊甚平善,或不拗阻,归除一舍,行将自至耳。”
徐应之。既而加臂于身,奄忽就寐,及觉,则抱中已空。天色大明,松阴翳晓,身下籍黍穰
尺许厚。骇叹而归,告妻。妻戏为除馆,设榻其中,阖门出,曰:“新娘子今夜至矣。”相
与共笑。日既暮,妻戏曳徐启门,曰:“新人得毋已在室耶?”及入,则美人华妆坐榻上,
见二人入,桥起逆之,夫妻大愕。女掩口局局而笑,参拜恭谨。妻乃治具,为之合欢。女早
起操作,不待驱使。
一日曰:“姊姨辈俱欲来吾家一望。”徐虑仓卒无以应客。女曰:“都知吾家不饶,将
先赍馔具来,但烦吾家姊姊烹任而已。”徐告妻,妻诺之。晨炊后,果有人荷酒胾来,释担
而去。妻为职庖人之役。晡后,六七女郎至,长者不过四十以来,围坐并饮,喧笑盈室。徐
妻伏窗一窥,惟见夫及七姐相向坐,他客皆不可睹。北斗挂屋角,欢然始去,女送客未返。
妻入视案上,杯柈俱空。笑曰:“诸婢想俱饿,遂如狗舐砧。”少间女还,殷殷相劳,夺器
自涤,促嫡安眠。妻曰:“客临吾家,使自备饮馔,亦大笑话。明日合另邀致。”逾数日,
徐从妻言,使女复召客。客至,恣意饮啖;惟留四簋,不加匕箸。徐问之,群笑曰:“夫人
为吾辈恶,故留以待调人。”座间一女年十八九,素舄缟裳,云是新寡,女呼为六姊;情态
妖艳,善笑能口。与徐渐洽,辄以谐语相嘲。行觞政,徐为录事,禁笑谑。六姊频犯,连引
十余爵,酡然径醉,芳体娇懒,荏弱难持。无何亡去,徐烛而觅之,则酣寝暗帏中。近接其
吻亦不觉,以手探裤,私处坟起。心旌方摇,席中纷唤徐郎,乃急理其衣,见袖中有绫巾,
窃之而出。迨于夜央,众客离席。六姊未醒,七姐入摇之,始呵欠而起,系裙理发从众去。
徐拳拳怀念不释,将于空处展玩遗巾,而觅之已渺。疑送客时遗落途间。执灯细照阶除,都
复乌有,意顼顼不自得。女问之,徐漫应之。女笑曰:“勿诳语,巾子人已将去,徒劳心
目。”徐惊,以实告,且言怀思。女曰:“彼与君无宿分,缘止此耳。”问其故,曰:“彼
前身曲中女,君为士人,见而悦之,为两亲所阻,志不得遂,感疾阽危。使人语之曰:‘我
已不起。但得若来获一扪其肌肤,死无憾!’彼感此意,允其所请。适以冗羁未遽往,过夕
而至,则病者已殒,是前世与君有一扪之缘也。过此即非所望。”后设筵再招诸女,惟六姊
不至。徐疑女妒,颇有怨怼。
女一日谓徐曰:“君以六姊之故,妄相见罪。彼实不肯至,于我何尤?今八年之好,行
相别矢,请为君极力一谋,用解前之惑。彼虽不来,宁禁我不往?登门就之,或人定胜天不
可知。”徐喜从之,女握手飘然履虚,顷刻至其家。黄甓广堂,门户曲折,与初见时无少
异。岳父母并出,曰:“拙女久蒙温煦,老身以残年衰慵,有疏省问,或当不怪耶?”即张
筵作会。女便问诸姊妹。母云:“各归其家,惟六姊在耳。”即唤婢请六娘子来,久之不
出。女入曳之以至,俯首简默,不似前此之谐。少时,叟媪辞去。女谓六姊曰:“姐姐高自
重,使人怨我!”六姊微晒曰:“轻薄郎何宜相近!”女执两人残卮,强使易饮,曰:“吻
已接矣,作态何为?”少时,七姐亡去,室中止余二人。徐遽起相逼,六姊宛转撑拒。徐牵
衣长跽而哀之,色渐和,相携入室。裁缓襦结,忽闻喊嘶动地,火光射闼。六姊大惊,推徐
起曰:“祸事忽临,奈何!”徐忙迫不知所为,而女郎已窜无迹矣。
徐怅然少坐,屋宇并失。猎者十余人,按鹰操刃而至,惊问:“何人夜伏于此?”徐托
言迷途,因告姓字。一人曰:“适逐一狐见之否?”答曰:“不见。”细认其处,乃于氏殡
宫也。怏怏而归。尤冀七姊复至,晨占雀喜,夕卜灯花,而竟无消息矣。董玉玹谈。
乱离
学师刘芳辉,京都人。有妹许聘戴生,出阁有日矣。值北兵入境,父兄恐细弱为累,谋
妆送戴家。修饰未竟,乱兵纷入,父子分窜,女为牛录俘去。从之数日,殊不少狎。夜则卧
之别榻,饮食供奉甚殷。又掠一少年来,年与女相上下,仪采都雅。牛录谓之曰:“我无
子,将以汝继统绪,肯否?”少年唯唯。又指女谓曰:“如肯,即以此女为汝妇。”少年
喜,愿从所命。牛录乃使同榻,浃洽甚乐。及枕上各道姓氏,则少年即戴生也。
陕西某公任盐秩,家累不从。值姜瓖之变,故里陷为盗薮,音信隔绝。后乱平,遣人探
问,则百里绝烟,无处可询消息。会以复命入都,有老班役丧偶,贫不能娶,公赉数金使买
妇。时大兵凯旋,俘获妇口无算,插标市上,如卖牛马。遂携金就择之。自分金少,不敢问
少艾。中一媪甚整洁,遂赎以归。媪坐床上细认曰:“汝非某班投耶?”惊问所知,曰:
“汝从我儿服役,胡不识!”役大骇,急告公。公认之果母也,因而痛哭,倍偿之。班役以
金多不屑谋媪。见一妇年三十余,风范超脱,因赎之。即行,妇且走且顾,曰:“汝非某班
役耶?”又惊问之,曰:“汝从我夫服役,如何不识!”班役愈骇,导见公,公视之真其夫
人,又悲失声。一日而母妻重聚,喜极,乃以百金为班役娶美妇焉。此必公有大德,故鬼神
为之感应。惜言者忘其姓字,秦中或有能道之者。
异史氏曰:“炎昆之祸,玉石不分,诚然。若公一门,是以聚而传者也。董思白之后,
仅有一孙,今亦不得奉其祭祀,亦朝士之责也。悲夫!”
豢蛇
泗水山中旧有禅院,四无村落,人迹罕到,有道士栖止其中。或言内多大蛇,故游人绝
迹。一少年入山罗鹰,入既深,夜无归宿,遥见兰若,趋投之。道士惊曰:“居士何来,幸
不为儿辈所见!”即命坐,具饘粥。食未已,一巨蛇入。粗十余围,昂首向客,怒目电衏。
客大惧。道士以掌击其额,呵曰:去!”蛇乃俯首入东室。蜿蜒移时,其躯始尽,盘旋其
中,一室尽满。客大惧。道士曰:“此平时所豢养。有我在,不妨,所患客自遇之耳。”客
甫坐,又一蛇入,较前略小,约可五六围。见客遽止,睒眨吐舌如前状。道士又叱之。亦入
室去。室无卧处,半绕梁间,壁上土摇落有声。客益惧,终夜不眠。早起欲归,道士送之。
出屋门见墙上阶下,大如盎盏者,行卧不一。见生人,皆有吞噬状。客依道士肘腋而行,使
送出谷口,乃归。
余乡有客中州者,寄居蛇佛寺。寺中僧人具晚餐,肉汤甚美,而段段皆圆,类鸡项。疑
问寺僧:“杀鸡何乃得多项?”僧曰:“此蛇段耳。”客大惊,有出门而哇者。既寝,觉胸
上蠕蠕,摸之,蛇也,顿起骇呼,僧起曰:“此常事,奚足怪!”因以火照壁间,大小满
墙,榻上下皆是也。次日,僧引入佛殿。佛座下有巨井,井中有蛇,粗如巨瓮,探首井边而
不出。爇火下视,则蛇子蛇孙以数百万计,族居其中。僧云:“昔蛇出为害,佛坐其上以镇
之,其患始平”云。
雷公
亳州民王从简,其母坐室中,值小雨冥晦,见雷公持锤振翼而入。大骇,急以器中便溺
倾注之。雷公沾秽,若中刀斧,返身疾逃;极力展腾,不得去,颠倒庭际,嗥声如牛。天上
云渐低,渐与檐齐。云中萧萧如马鸣,与雷公相应。少时,雨暴澍,身上恶浊尽洗,乃作霹
雳而去。
菱角
胡大成,楚人,其母素奉佛。成从塾师读,道由菱角观音祠,母嘱过必入叩。一日至
祠,有少女挽儿邀戏其中,发裁掩颈,而风致娟然。时成年十四,心好之。问其姓氏,女笑
云:“我是祠西焦画工女菱角也。问将何为?”成又问:“有婿家否?”女酡然曰:“无
也。”成曰:“我为若婿,好否?”女惭云:“我不能自主。”而眉目澄澄,上下睨成,意
似欣属焉。成乃出。女追而遥告曰:“崔尔诚,吾父所善,用为媒无不谐。”成曰:
“诺。”因念其慧而多情,益倾慕之。归,向母实白心愿。母止此儿,恐拂其意,遂浼崔作
冰。焦责聘财奢,事几不就。崔极言成清族美才,焦始许之。
成有伯父,老而无子,授教职于湖北。妻卒任所,母遣成往奔其丧。数月将归,伯又病
卒。淹留既久,适大寇据湖南,家耗遂隔。成窜民间,吊影孤惶。一日,有媪年四十八九,
萦回村中,日昃不去。自言:“乱无归,将以自鬻。”或问其价,曰:“不屑为人奴,亦不
愿为人妇,但有母我者则从之,不较直。”闻者皆笑。成往视之,面目间有一二颇肖其母,
触怀大悲。自念只身无缝纫者,遂邀归,执子礼焉。媪喜,便为炊饭织屦,勉劳若母。拂意
辄谴之;少有疾苦,则濡煦过于所生。
忽谓曰:“此处太平,幸可无虞。然儿长矣,虽在羁旅,大伦不可废。三两日,当为儿
娶之。”成泣曰:“儿自有妇,但间阻南北耳。”媪曰:“大乱时,人事翻覆,何可株
待?”成又泣曰:“无论结发之盟不可背,且谁以娇女付萍梗人?”媪不答,但为治帘幌衾
枕,甚周备,亦不识所自来。一日,日既夕,戒成曰:“独坐勿寐,我往视新妇来也未。”
遂出门去。三更既尽,媪不返,心大疑。俄闻门外喧哗,出视,则一女子坐庭中,篷首啜
泣。惊问:“何人?”亦不语。良久,乃言曰:“娶我来,即亦非福,但有死耳!”成大
惊,不知其故。女曰:“我少受聘于胡大成,不意湖北去,音信断绝。父母强以我归汝家。
身可致,志不可夺也!”成闻而哭曰:“我便即是胡某。卿菱角耶?”女收涕而骇,不信。
相将入室,就灯审顾,曰:“得无梦耶?”乃转悲为喜,相道离苦。先是乱后,湖南百里,
涤地无类。焦移家窜长沙之东,又受周生聘。乱中不能成礼。期是夕送诸其家。女泣不盥
栉,家中强置车上。途次,女颠堕其下。遂有四人荷肩舆至,云是周家迎女者,即扶升舆,
疾行若飞,至是始停。一老姥曳入,曰:“此汝夫家,但入勿哭。汝家婆婆,旦晚将至
矣。”乃去,成诘知情事,始悟媪神人也。夫妻焚香共祷,愿得母子复聚。母自戎马戒严,
同俦人妇奔伏涧谷。一夜,噪言寇至,即并张皇四匿。有童子以骑授母,母急不暇问,扶肩
而上,轻迅剽遬,瞬息至湖上。马踏水奔腾,蹄下不波。无何,扶下,指一户云:“此中可
居。”母将启谢。回视其马,化为金毛犼,高丈余,童子超乘而去。母以手挝门,豁然启
扉。有人出问,怪其音熟,视之,成也。母子抱哭。妇亦惊起,一门欢慰。疑媪是观音大士
现身,由此持观音经咒益虔。遂流寓湖北,治田庐焉。
饿鬼
齐人马永,贫面无赖、乡人戏名为饿鬼,年三十余,日益窭,衣百结鹑,两手交其肩,
在市上攫食。人尽弃之,不以齿。邑有朱叟者,少携妻居于五都之市,操业不雅;暮岁归其
乡,大为士类所口,而朱洁行为善,人始稍稍礼貌之。一日,值马攫食不偿,为肆人所苦;
怜之,代给其直。引归,赠以数百俾作本。马去,不肯谋业,坐而食。无何资复匮,仍蹈故
辙。而常惧与朱遇,去之临邑。
暮宿学宫,冬夜凛寒,辄摘圣贤头上旒而煨其板。学官知之,怒欲加刑。马哀免,愿为
先生生财。学官喜,纵之去。马探其生殷富,登门强索资,故挑其怒,乃以刀自劙,诬而控
诸学。学官勒取重赂,始免申黜。诸生因而共愤,公质县尹。尹廉得实,笞四十,梏其颈,
三日毙焉。
是夜,朱叟梦马冠带而入,曰:“负公大德,今来相报。”即寤,妾生子。叟知为马,
名以马儿。少不慧,喜其能读。二十余,竭力经纪,得入邑庠。后考试寓旅邸,昼卧床上,
见壁间悉糊旧艺,视之有“犬之性”四句题,心畏其难,读而志之。入场,适遇此题,录
之,得优等,食饩焉。六十余,补临邑训导。数年,曾无一道义交。惟袖中出青蚨,则作鸬
鹚笑;不则睫毛一寸长,棱棱若不相识,偶大令以诸生小故,判令薄惩,辄酷烈如治盗贼。
有讼士子者,即富来叩门矣。如此多端,诸生不复可耐。而年近七旬,臃肿聋胔,每向人物
色乌须药。有某生素狂,锉茜根给之。天明共视,如庙中所塑灵官状。大怒拘生,生已早夜
亡去。因此愤气中结,数月而死。
考弊司
闻人生,河南人。抱病经日,见一秀才入伏谒床下,谦抑尽礼。已而请生少步,把臂长
语,刺刺且行,数里外犹不言别。生伫足,拱手致辞。秀才云:“更烦移趾,仆有一事相
求。”生问之,答云:“吾辈悉属考弊司辖。司主名虚肚鬼王。初见之,例应割髀肉,浼君
一缓颊耳。”生惊问:“何罪而至于此?”曰:“不必有罪,此是旧例。苦丰于贿者可赎
也,然而我贫。”生曰:“我素不稔鬼王,何能效力?”曰:“君前世是伊大父行,宜可听
从。”
言次,已入城郭。至一府署,廨宇不甚弘敞,惟一堂高广,堂下两碣东西立,绿书大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