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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旧址-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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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书记,尽管他是自己不共戴天的敌人。
  那一晚,被押进死牢的李乃之也是彻夜未眠。一身重镣地躺在死牢冰凉的石板上,李乃之想起来自己只有二十九岁,死期在即,他才觉得人生似乎太快,也太短。十二年前自己经历过银城暴动的失败,四年前又眼见了省城地下党的失败,现在终于轮到自己来牺牲了,
  轮到自己为革命事业献出生命,轮到自己用生命来证实自己对共产主义信仰的忠诚。他想起十二年前赵先生面对死亡的从容与平静,和赵先生明知必败却又义无反顾的勇气。现在李乃之别无牵挂,惟有对自己没能尽早识别叛徒充满了内疚。
  寒冷的夜风从铁窗上刮进来,李乃之裹紧了那床破烂的棉絮可还是冻得发抖,一盏微弱的油灯被黑暗死死地逼在墙角里,整整三天三夜李乃之除了卫兵之外见不到任何人,听不到任何声音。为了驱赶寒气李乃之索性站起来来回走动,一走,身上和脚下的铁镣便哗哗的响起来,弄得满牢房都是冷冰冰的响声。李乃之忽然唱起歌来: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李乃之故意把声音放得很大,他希望自己的同志们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可是漆黑的一团之中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一丝回音也没有,只有那盏幽幽的油灯冷冰冰地照着他人生的结尾。李乃之又想,人生真是太快,也太短,一个二十九岁的人如果不死,还可以做许多许多的事情。
  在连续几次审问毫无结果之后,李乃之终于等来了自己最后的一个下午。当所有被捕的地下党员都被押进院子里的时候,李乃之终于看到了自己一直渴望看见的同志们。手持长枪的行刑队已经在院子里一字排开,士兵们麻木漠然的脸上毫无表情,杨楚雄一身戎装亲自站
  在走廊下面监刑。看到李乃之武大江哭起来:
  “九哥,我家里还有七十岁的老母亲,还丢下四个娃儿……”
  李乃之捧起武大江的手:“大江,莫哭,我们不能在敌人面前丢脸。”
  可武大江止不住自己的哭声,布满胡茬的脸上涕泪纵横。盐局支部书记杨闻达也在哭,一边哭。一边抱怨:“我认识的都叫你们抓了,还叫我供哪个呀?李九哥,你不该害我跟你走这条路……”哭着走着,李乃之看见有尿从他的裤脚下流出来,漓漓拉拉的在石板地上划出一道令人难堪的水印。李乃之愤然昂起头来鼓励着自己的队伍:
  “同志们,要革命就会有牺牲。革命总有一天会成功的,反动派总有一天会被打倒的,总有一天会有人给我们报仇的!”
  全副武装的士兵把十五个地下党员推到高高的石墙下面。阴霾的天空中有些零星的雪花飘下来,这个平平常常的下午和所有平常的日子一模一样,过了这个下午一切都还会照旧是原来的老样子。大墙外面没有任何人知道这里正在执行枪决,没有任何人知道有十五条生命正在惨遭屠杀。李乃之断然举起了手臂:“中国共……”不等他喊完,杨楚雄抢先发出了命令。随着十五支步枪惊天动地的轰响,冰冷的石墙下边倒下了十五个身戴重镣的男人,他们横七竖八鲜血淋漓地躺在后来的《党史资料》之中。
  但是,为了共产主义信仰而视死如归的李乃之并不知道,按照杨军长的密令,那颗本该打穿心脏的子弹。只打断了他的锁骨。当李乃之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条运盐巴的乌篷船上,于占东和李紫痕正坐在自己身边,在李紫痕的身后还有一个系了白围巾的女人正哭得泣不成声,李乃之认出来那是白瑞德的女儿白秋云。李乃之正准备发问,于占东摆手制止道:
  “九哥,你莫动,也莫问,一会儿上了路白小姐讲给你听。我于占东只送你到这里,以后就全靠你自己多多保重了。”说着于占东打开一只布包:“九哥。这里是两千块钱和枪伤药,弟兄一场只当我送你的盘缠。往下走,有我们礼贤会的弟兄接应你。”
  看见李乃之醒过来,李紫痕拉着白秋云的手哭道:
  “秋云。我把九弟就交给你了,我们门里只有弟弟这一条根了……我这一辈子只活弟弟一个人。”
  说罢两个女人又抱头哭做一团。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那个浓黑寒冷的冬夜,当那条运盐巴的乌篷船转眼间被无边的黑暗吞没的时候,银溪河畔响起一个女人哀绝如歌的哭声……李紫痕知道,此时此刻或许就是此生此世自己和弟弟最后的诀别。她知道,弟弟是不会动摇的,弟弟已经被人屠杀过一次,弟弟这一辈子是注定了要去干革命的。
  当乌篷船穿过紫云桥的石孔顺流而下的时候,白秋云握住李乃之冰冷的手告诉他:
  “一听说你被抓起,我就去找八姐,她指给我在这里等你……乃之,你莫说,我把一切都想过了,前前后后都想好了。”
  但是把一切都想好了的白秋云没有想到,在她给母亲留下一封信离家出走的第三天,白杨氏在圣堂街幽雅安静的竹园里自缢身亡了。
  半年以后,李乃之作为省委书记被派往一个偏远的省份继续他的革命生涯,与他同行的只有妻子和妻子腹中的婴儿。
  第十章
  正当李乃之和他的同志们在致命的打击下土崩瓦解,正当李乃之对自己家族所发起的革命陷于失败的时候,李乃之的对手们却各自迎来了自己的黄金时代。
  自从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卢沟桥的炮声一响,李乃敬就开始在银城不动声色的大量收购盐巴,并指示九思堂在重庆的分号不惜一切,但要不事声张的买进市场上的食盐。随着天津陷落,上海陷落,南京陷落,济南陷落,广州陷落,整个中国大陆几亿人的海盐来源断绝,李乃敬握在手里的几十万担食盐顿时价格暴涨。等到国民政府来实行“食盐全部官专卖”的时候,李乃敬已经提前还清了“三大”银行的全部债款,并且又借着以法币兑换银元机会,狠狠割了白瑞德的肉。李乃敬终于彻底摆脱了多少年来积贫积弱的困境。银城人无不赞叹他的精明和胆量,李乃敬捻着胡子开心地向大家解释:“咸丰年间闹长毛,太平军断了海盐来路,九思堂也曾鼎盛一时,我如今不过是照着祖宗的样子故技重演罢了。”
  九思堂摆脱困境蒸蒸日上的时候,白瑞德也不甘示弱。他凭着“三大”银行的实力,又凭着自己留学美国的牌子,摇身一变,成了国民政府抗战期间在银城盐业界的要员,当了银城盐务局局长,替政府经办“食盐全部官专卖”这宗最大的买卖。银城盐商对这位新上任的高官无不趋之若骛,就像当年他们追逐白瑞德的美孚灯和钢丝绳的情形一模一样。
  当银城这两位实业界的人物日上中天的时候,作为实际的地方最高长官,杨楚雄又名正言顺的出任了银城市市长。他上任后办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李乃敬和白瑞德拉进国民党银城市党部,并且安排他们做了副市长。从此,银城三大巨头合而为一,颇有几分“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的新气象。
  第十一章
  李乃之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被一种颜色如此深深的震撼和感动,浑莽单一的黄色漫天漫地地涌过来,又在千山万壑之中起伏而去,看惯了红土、稻田、竹林和白鹭的眼睛,现在却被淹没在这无边无际的黄土之中。在许多歌曲中被唱过,在许多文章中被写过,在许多同志嘴里听到过,在自己心目中被无数次想象过自寺革命圣地延安,被这浑莽单一的黄色涂抹出一派深不可测的荒蛮与神圣,泪水在不知不觉中淌下来,白秋云诧异地推推丈夫:
  “乃之,乃之,你怎么了……”
  李乃之抹下泪水:“想延安想了多少年了。
  一九四六年一月,李乃之按照党中央的指令,离开地下党省委书记的工作,辗转千里,在黄土高原割面的寒风中,热血沸腾地远远望见了宝塔山。和那些满腔热情投奔解放区的青年学生不同,李乃之按照指示来到延安是为了参加“审干运动”,接受党对自己的审查。在中央组织部分配的窑洞里住下之后,李乃之发现自己的左面住着青海省委书记周觉三,右面住着甘肃省委书记郑雨农,大家都是在白区工作的,也都是来接受审查的。
  初到延安,一切都让李乃之感到振奋和鼓舞,那种到处弥漫着的高涨的革命热情,那种从早至晚不时传来的阵阵歌声,那种军民一致的团结融洽,还有那些拿着红缨枪的儿童团,列队而过的威武雄壮的部队,甚至连河谷里或山梁上隐隐而来的羊铃声,都让李乃之感到革
  命所带来的勃勃生机。因为经常要去听各种各样的报告,李乃之在不长的时间内先后见到了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刘少奇,看着这些革命领袖穿着粗布军衣,在讲台上诙谐自信地纵论中国和世界,李乃之觉得自己比当年面对枪口的时刻,更加理解了内心深处的理想,他深深地沉浸在难以言说的振奋与幸福之中。
  但是,很快李乃之就面临了比面对死刑更为严峻的考验,革命不仅需要他献出生命,也需要他献出灵魂。负责审查干部的领导同志告诉他,由于一九三九年李乃之在敌人监狱中的表现有无问题无法得到证实;在十四名同志都被枪杀,而惟独李乃之一人幸免于难这件事的过程中,无法证实李乃之是否有变节行为,党组织决定停止李乃之的党籍,并要求他写出书面材料交代被捕前后的详细过程;领导同志告诉李乃之,希望他能经受住党组织对他的考验。这对李乃之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他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是在革命圣地被摈除于革命之外的。可李乃之毕竟经历了许多生与死的考验,李乃之毕竟已经不是当年省立师范大学学生宿舍里那个忐忑不安的学生了。他压住自己激动不已的情绪向领导表示:自己一定会经受住党的考验,相信党终有一天会给自己一个正确的结论。
  这一天的下午,当李乃之激动不已地回到家里来的时候,白秋云极为惊恐地告诉他,隔壁的老周在自己的窑洞里自杀了,刚刚被人抬出去。白秋云流着眼泪取出一块怀表来:
  “老周临死前来过家里,还和孩子们耍了一会儿。临走时把这块表拿给孩子们玩,我说要不得,老周说没关系,孩子们玩过了他明天来取……想不到下午就出了这样的事情……乃之,老周为什么要这样死,他真的是特务吗?”
  李乃之久久的没有抬起头来看妻子。白秋云看着丈夫失了血色的脸在土窑的暗影中惨白如纸。
  革命总是不平凡的,很快又有更为重大的事情淹没了这种属于个人的一切。一九四七年三月,胡宗南将军的部队铺天盖地的朝延安拥来,中共中央决定放弃延安,就在千军万马撤退之际,白秋云临产了。李乃之只有半天的假期,他匆匆赶回来为妻子接生,把刚刚生下的女儿放到妻子怀里的时候,他说:
  这孩子就叫延安吧。长大了让她记住自己是在延安出生的。”
  当天下午,白秋云一身粗布棉衣棉裤,头上裹了一条白羊肚毛巾,混杂在惊慌的农民当中带着三个女儿逃进荒山。她和十几个老乡挤在一孔满是枯草的荒废的窑洞里,三个女儿六只惊恐不安的眼睛围在她的周围,襁褓中的延安饿哭起来的时候,白秋云轻轻拍着女儿对孩子们也是对自己说:
  “不怕,不怕,爸爸说我们很快就会打赢的。”
  一九四七年三月,那个叫胡宗南的军人率领他的千军万马,以绝对压倒的优势占领延安。当胡将军英姿威武地站在宝塔山下的照片,被中国各大报纸争相刊载的时候,这位军人并不知道,有一位产妇因为他的战略攻势生下孩子还不到三个小时,就混在老百姓的队伍里逃进深山,她生下来的那个女婴,在一孔荒废的土窑洞里藏了一个月,才被母亲抱出来看见太阳。
  第十二章
  一
  一九五一年五月十七日被关进监狱的那一天,李乃敬终于松了一口气,终于彻底平静下来,他知道自己一直等着的那个末日,这一次是真的等到头了。整整一个连的解放军战士包围了九思堂,把几十名李氏家族的男人从大大小小的屋子里拖出来,五花大绑地押过双牌坊的时候,只有族长李乃敬木然的脸上竟无半点惊恐。七十三岁的李乃敬双手被反绑在背后,没有平日的手杖支撑反倒把胸膛挺直了。走过双牌坊的石柱,李乃敬听见身后有不少人在哭,在许多人的哭声里他听见儿子双喜的哭声。他忽然想起儿子今年只有二十二岁,忽然想起只有六个月的孙子,和为生孙子难产而死的儿媳。然后,就抬起头来越过围观的人墙,把眼睛对着远处那轮正在沉下去的晕红的太阳,瑟瑟的银溪好像一道伤口,正红波粼粼地从太阳里流出来。心如枯井的李乃敬木然地跟在持枪的士兵身后,七十三年里他见过了太多的事变,见过了太多的士兵,现在眼里和心里都只有这一片混沌而恍惚的红光。
  在解放军攻占银城的前一年,白瑞德变卖资产举家出国之前,曾专门拜访过李乃敬一次。两位争斗了一辈子的对手相视而笑,几十年的芥蒂全都被这个会心的苦笑抹平了。言谈之间白瑞德问到李乃敬今后做何打算,李乃敬摇着头只说了两个字:“老啦——”
  眼看着共产党的解放军节节胜利,眼看着蒋总统的国军一败再败,李乃敬早已料定是要改朝换代了。当时他心中只存了一个侥幸,只希望自己能死在这沧桑巨变的前面,那样便可一了百了省去无数的麻烦。等到持枪的解放军闯进绿天书屋,喝斥着将自己捆绑起来的时候。李乃敬才悟透了自己在劫难逃的结局,银城要改朝换代自己就必须得去死,九思堂也必须得去死。所以,走过双牌坊的石柱在儿孙晚辈刺耳的哭声里,李乃敬听见一派房倒屋塌的回响,闻到一股浓烈刺鼻的尘土的气味。
  银城那座曾经关押过农民起义军,关押过罢工闹事的盐工,关押过土匪大盗,关押过辛亥革命党,关押过地下共产党的监狱,在一九五一年春夏之际又关进数百名犯人,这些犯人都是‘‘反革命分子”,都属于人民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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