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大学微言-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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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还转而反馈了印度后期佛教新兴的秘密宗乘,和密乘的持明〔真言咒语〕、曼陀罗(总持坛场)、愿行等相结合。到了唐玄宗李隆基开元四年(公元七一六年),又有由印度东来,专传密宗的善无畏、金刚智、不空三藏等人,世称“开元三大士”,大弘密宗的修为法门。中国佛教的“十宗”佛法,由此更加盛行于东方各地的国土。例如鉴真法师受日本的邀请而东渡弘法,日本的空海法师入唐求学等等事迹,都是唐代文化和宗教史,和中日文化史上影响深远的大事。
总之,由唐朝开国以后,经唐太宗、高宗父子,以及武则天做皇帝的三朝七八十年之间,佛教和道教乃至禅宗的自由发展,使儒、佛、道三教汇成为中国文化的三大主流形势,便在这个时期中确定了地位。尤其禅宗以“不立文字”、“即心即佛”、“心佛众生,三元差别”、“非心非物”等的教法,普及于朝野上下,而且在下层民间的僧俗社会里,更所欢喜信受。所谓“南宗尚许通方便(由禅宗六祖广东慧能大师开始称南宗),何事心中更念经。好去比丘(和尚)云水畔,何山松竹不青青”。我们只要翻开初唐以后的名人诗文集来看,所有诗词的名著,几乎十之八九,都离不开和禅与道息息相关的大作,如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白居易、杜牧、柳宗元、刘禹锡等等,实在不胜枚举。
百丈禅师与吕纯阳的深远影响
在唐玄宗(明皇)李隆基的中期,正当封杨玉环为贵记以后(约在公元七五○年之间,中国所发明的造纸方法,使开始传入欧洲),禅宗的大师马祖(道一)禅师,和他的弟子百丈(怀海)禅师,便在江西开创中国佛教特色的“丛林制度”,不顾原始佛教不事生产的戒律,提倡以集体修行、集体耕作、生活平等、劳逸平均的原则,制定了“百丈清规”以替代原始戒律而适合时地相宜的信守。而且百丈禅师,年过九十,还以身作则,天天领众劳作,留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风范。当时百丈、马祖师徒的作风,被信守原始佛教戒律的僧众,骂为“破戒比丘”。可是从此以后,禅门丛林风规便大行其道,大多数的佛教僧众寺院,都以“丛林”相标榜,而额称为“禅寺”或“禅林”的,甚为普遍,因此使佛教能在中国的土地上生根立脚,并且为后世历代的社会福利慈善事业,有形无形地做了许多功德。因为“丛林寺院”,兼收并蓄了“鳏、寡、孤、独,老无所归,幼无所养,贫无所依”的人们。可以说百丈师徒是中国宗教革命的先驱。我在三四十年以前,便有一本讨论中国特殊社会“丛林制度”的小书,可做参考。在这个时期,欧洲方面的西方文化,也正是基督教的权威进到颠峰的时期。
不过讲到佛教的宗教革命,在这里,顺便提出晚唐懿宗咸通的时代,约当公元八六○年之间,道教出了一位特殊人物,他便是相传在邯郸旅邸中,“梦醒黄粱”,不求功名而去修道的吕嵒(字洞宾,“嵒”一作“岩”),号称“吕纯阳”的道土。他是融会儒、佛、道三教的神仙,也可以说他是从东汉魏伯阳、晋朝葛洪(抱朴子)、梁朝陶弘景以后道教的宗教革命者。从他开始,在中国的民间社会上,提起道教,大家都会知道吕纯阳。但很少有人知道魏伯阳、葛洪、陶弘景等人了。
《原道》与《复性书》的出现
由于禅与道在初唐、中唐两三百年之间的风头太健,太过煊赫,所以到了唐宪宗李纯的时代,也就是吐蕃求和,欧洲法国的查理大帝死去,由儿子路易即位的时期公元八一○年前后,名儒韩愈(昌黎)倡导古文艺的复兴,重视从事文学改革,而且不甘坐视唐室宫廷迷信佛教的作风,为了《谏迎佛骨表》这一道表章,就被贬到潮州去做刺史。他同时感慨道佛两家的文化太过流行,特别提出中国传统文化的正统,应该是以儒家为主,因此奋笔作了一篇《原道》的大文章,说明真正大道的道统,是以“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子”的一线传承.这才是真正的人伦大道。他并且特别提出《大学》的“明明德”到“先诚其意”的一段,批驳道佛两家的出家修道,是对父母国家的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但他在引用原文中,也没有指明这是曾子所著的《大学》上的话,只说“传曰”两字,也不说“礼云”。其实,《大学》是在《礼记》中的一篇,而韩愈却不提起它的来源,只说是儒家传统的说法,但引来作为证明的说辞而已。
韩愈被贬到潮州以后,心有不安,又向禅宗的大颠禅师问道,略有心得,这在禅门中的实录,另有传记。不过,他问不问禅,并不重要。只可惜他的—篇《原道》大论,批驳道佛的见解,并不高明,实在还是外行。如果说是一篇批评道士、和尚们不可随便出家的文章,那就另当别论了。犹如他写的《谏迎佛骨表》,同样是不大得体的文章,所以会惹得唐宪宗发了脾气。但《原道》一文,劈头就提出“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然后便说“仁与义是定名,道与德是虚位”等等,气势不小。因此,后世的儒者大多认孔子所说的“仁”,就是“博爱之谓仁”了!殊不知“博爱”是墨子主张的精义。“行而宜之之谓义”,也正是墨子的学说的精神。韩愈是对墨子之学极有研究的学者,所以《原道》一文的开头,便引“墨”入儒,致使后世的学者们,却被他的健笔宏文轻易地瞒过去了。
对不起,我是开门没遮拦,提到韩愈韩文公的《原道》,目的是说明宋儒倡说理学的根源,是由《原道》一篇大论所启发。同时又因韩愈的门人李翱,从药山禅师问道以后,作了一篇《复性书》的高论,因此而使宋儒理学家们,凭据《大学》、《中庸》而大谈其“心性微言”的性理。所以我便对《原道》一文,多讲了几句,好像是在讲国文的课一样,反而耽搁了不少时间,到此再也不敢再牵引到李翱《复性书》的原文,不然,就离题更远了。因此,只是略说李翱所提出“复性”观念的来由而已。
如果说我妄加评语,李翱的《复性书》所讲的性命之说,比起他老师韩愈《原道》的立论,就深刻得太多了。那么,李翱的儒学,又怎么能有“超师之见”的造诣呢?事实上,他是得力于禅门的启悟。所以便引禅入儒,果然就不问凡响了!可是他仍然同一般的儒门学者一样,不敢违背士林的现实。终于故作托辞而已。至于他的参禅故事,在我过去所讲禅学的书上已经提过,在这里不必再来画龙点睛吧!但顺便告诉大家,现代已经逝世的儒宗禅学的大师马一浮先生,他也是我忘年之交,师友之间的老前辈,他所取个人自由讲学“复性书院”的名称,便是取用《复性书》而来的意义。
前面已经大略讲过唐代二百年来的文化,由公元六一八至九○○年之间儒、佛、道、禅的文采风流,飘逸潇洒的风格。但是,好像都是象征了开国明君唐太宗李世民一人的外在的形象一样。至于李唐三百年来帝王宫廷的内幕,父子兄弟夫妇之间,以及“修身、齐家、治国”的“外王(用)”之道,可以说,并不见得比秦、汉、魏、晋、南北朝以来,更有什么特别高明之处。
总之,从李世民起义之初的动心用意,已经深深埋下了不良的前因。他在说动其父李渊起兵的布局,是设计用酒灌醉了李渊,使他在昏味之中奸污了隋场帝在晋阳的两个妃子,因此迫使他的父亲,不得不听从他的主意而起兵。所以就由武则天的夺权做皇帝开始,使李唐一代后世的子孙帝王们,始终都在受内宫夫妇男女之间的“女祸”所困扰,甚至还要受那些不男不女的“宦官”(太监)随便摆布。因此,造成晚唐时期军阀专权的藩镇之乱,终至国亡家破,以了却前因后果的一笔滥账。至于李世民在登位之初,弑兄杀弟、霸占兄嫂等行为,遗祸到唐肃宗李亨以后四代之间的兄弟宗室的权位之争。如果不是介乎禅道之间的同宗名臣李泌,不避嫌疑的斡旋其间,恐怕在中晚唐的阶段,早就失鹿中原,移鼎他人了!
因此,我在前面说过李世民的内在个性,具备了齐桓公(小白)所有的坏处,只是初唐时代的贞观政治,能够听信魏征等意见的作为,作风比较开明,实在大有值得后代当家治国做领导的老板们效法之处,我们民族的个性,是最喜欢崇拜个人英雄人物,尤其是比较豪迈爽朗的英雄人物,纵使他们有很多的缺失,也都能曲予宽恕,只看他的光明一面,撇开他的阴暗一面不谈。中国的民情如此,中国的历史学家们,也是情有独钟的多,因此在历史上,李世民就成为中国帝王中的旷代一人了。
至于晚唐时期末代李家子孙的皇帝们,外受藩镇(据地拥兵的军阀)的压力,内受“宦寺”(太监)的专权蒙蔽,已是由来已久的事实。这些历代在最高领导人皇帝身边的太监们,都是生殖器被阉割,不男不女心理变态的家伙,因为生理不正常的影响,头脑思维有时更加偏仄和细密。我们读历史上的记载,只要细想在唐武宗李炎时代一个太监头子仇士良的话,实在是古今中外,包围蒙蔽上司领导人的薪传口诀。讲到这里,好像骨鲠在喉,不得不一吐为快。我是希望一般做老板和那些做“长”的、“员”的所有人们,都应明白其中的道理,才能“好自为之”,“善自为之”。
唐武宗也算是一个“少有才,而末闻君子之大道”的皇帝,他做了皇帝以后,心里讨厌宦官们跋扈专权的坏处,想要设法疏远处置。仇士良正是当时宦官的首领,他很聪明,已经看出了苗头不对,就赶快首先提出辞职,告老还乡不干了。唐武宗也就马上照准。因此,在宫里一批大大小小的徒子徒孙太监们,都来为他送行,并且请示他怎样抓权“拍马屁”的锦囊妙计。仇士良便说;“天子不可令闲(你要设法,使做领导的皇帝,一天到晚没有空闲约时间)。常宜以奢靡娱其耳目,使日新月盛,无暇更及他事。然后吾辈可以得志(当然包括现代人为吃喝玩乐等等)。慎勿使之读书,亲近儒生。彼见前代兴亡,心知优惧,则吾辈疏斥矣。”他传完了秘决,那些徒子徒孙的太监们,都明白了这种道理,所以历史上记载说:“其党拜谢而去。”你看,这有多么的深刻可怕啊!小心啊,小心!
现代和将文,当然不会再有阉割了的太监,但是具有太监类型心理变态的小智小慧、小忠小勤的习气,并非没有。除非真能读书明理,达到《大学》“明明德”的学养才好啊!而且时代不同,过去要包围生在深宫内院,长在妇人女子“宦寺”们手中的“太子”,生来就是要做职业皇帝的人,便要使他忙于玩乐,不可有太多闲暇的时间,懂得读书明理。现在民主时代的老板们,就完全不同,所以要使他们忙于应酬会客,日理万机,再也没有精力得以静思深虑。下面的人,就可推、拖、抗、扯,欺上瞒下,阳奉阴违,搞他自己胡作非为的主意,然后多开一些以自我为中心的会议,就强加在这是民意民主的形式主义上,实在是与古人有同样可怕的歪风,所以《大学》便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是最为重要的了。
五代是第二次南北朝的开始
现在我们再看唐末五代六七十年间乱世文化的转变,这一阶段正当儒家文化和“四书”、“五经”文化连绵续绝的时期。然后便可再进入宋代,讨论“儒林”道学理学家们的天下。
古人有言:“物必自腐,而后虫生。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研究历史.每一朝、每一代的末期,引发政权帝室变革的情况,大体归纳来说,只用“民不聊生”四个子,便可代表了一切衰败的祸因。其实,所谓“民不聊生”的内在因素,以及时代社会演变的外界趋势,它的前因后果,太过复杂,包括有政治、经济、财政,尤其是赋税和基层社会吏治(干部)的败坏等等,因此而造成历史小说上的一句名言,就是“官逼民反”的结果了。人性是“重苟安而恶动乱”,大至国家社会,小到个人家庭,人人所最宝贵的,就是性命。如果可以“顺时安命”,人们是绝对不肯起而革命的。“革命”一词,是来自《易经》的鼎卦的象辞以及艾辞,所谓:“象曰:木上有火,鼎。君子以正位凝命。”“鼎耳革,失其义也。”社会人民,碰到了“木上有火”,火上加油的苦难时代,就不得不起而拼命了。我们现在不是讲历史、政治哲学的课,只是略一涉及有关的问题,提起注意而已。
李唐的时代,到了唐僖宗李儇,公元八八○年之间,已经进入“民不聊生”的时代,因此而有王仙芝、黄巢等的起义造反。黄巢曾经攻进长安,自称“齐帝”。可是一个经历两百多年皇室集团的政权,到底还是具有“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顽固力量,在它外围“拥兵自卫”的藩镇霸权,也绝不会让现成既得的利益,随便拱手让人的。所以黄巢的失败,也是事所必至,理所固然的结果。不过,由此而使李唐王权统治的结束,在历史上,展开“五代”的一幕,这是由唐朝皇帝的部下们展开序幕的。到了公元八九○年,正当末代唐昭宗李晔的时代,在五六十年之间,全国地方藩镇(军阀)据地称王的强霸势力,就有十三处之多。可是在历史上习惯性地称呼这个阶段的中国史,叫做“五代”。事实上,这都是古代读书人,自号为圣人孔夫子传人的思想,学习夫子著《春秋》尊王的精神,把“五代”五六十年间,能够在中原(长安洛阳一带)抢得李唐覆灭之后的王位的,才认为是“继统”的王朝,因此撇开当时全国各地的称王称帝的都不入格,只以在河洛称帝的为继统,所以就叫它为“五代”了。即使如欧阳修、朱熹他们,号称自己为公正严明的大文豪、大史笔者,也仍然难以去掉这种盲点。欧阳修的《新五代史》和朱熹的《紫阳纲目》,何尝不是如此呢?
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