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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原本大学微言-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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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时,禅宗把得道叫“开悟”,真正开悟了才是明白佛学的理念,也有叫做“明觉”的说法,这明觉或觉明,与明得和得道,都只在名词的表达现象上,依稀恍惚,仅有轻云薄雾,忽隐忽现的界别而已。解脱这些“名相”的束缚,就并不无多大差别了。
  讲到这里,本来就要接着研究由“知止”到“虑而后能得”这一段的求证学问。但是,从南宋以来,因程、朱章句之学对中国文化七八百年来的影响太大了,我们也不能不加重视,先来探讨,这样也是对先辈学者的尊敬态度,不能随随便便就一律抹煞。现在且看朱子(熹)的章句:
    程子曰:亲当作新。
    大学者,大人之学也。明,明之也。
    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
    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
    止者,必至于是而不迁之意。
    至善,则事理当然之极也。言明明德、新民,皆当止于至善之地而不迁。盖必有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
    此三者,大学之纲领也。
    大家不要小看了这一段文字,它的思想,后来影响元、明、清三代六七百年,使汉唐以来中国文化发展受到障碍,严重的说,中华民族国家的积弱成性,也是由此种因。民国初期的五四运动,大喊打倒孔家店,实在不是胡闹。其实,孔家老店,倒还货真价实,只是从南宋以后,这一班宋儒学家们,加入了孔家店,喧宾夺主,改变了孔家店原来的产品,掺入的冒牌太多。尤其以程、朱之说,更为明显。

    “亲民”改作“新民”!
    第一,先说朱子冒用其师程颐的意见,非常大胆地将古《大学》首列的“在亲民”一句,硬要说,程子曰:“亲”当作“新”。这真叫做作造反有理,这不是明明白涂改文书,等于秦桧加在岳飞身上的判决“莫须有”吗?
    因为把亲民的亲,当作“新”字来解释,他可非常有力地把后文“苟日新,日日新”来证明自已涂改有理。因此,他便可以大谈静坐观心,畅论心性微言妙论的教化,认为人人如此,才是学问,才能革新改过,才算是个新人(民)。
    岂不知下文由格物、致知,到诚意、正心、修身的个人学养成就以后,跟着而来的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正是真实做到亲民的学问吗?如果要人们天天换作新民,那就要随时变更政策,常常要来一次什么大革命才对吗?所以这个思想,后遗的流毒太大了!

    擅自改编《大学》次序
    朱子不但如此,又将原文《大学》的文章,运用他自已的观点,重新改编次序,分为十章。因此,在南宋以后的《大学》、《中庸》,便有“右一章”、“右十章”的注释。当我在童年时候,一般同学们读书读得疲劳了,便大喊,啊哟!妈哟,我现在又读到“发昏”第一章啊!
    这便是由南宋以后到清末民初,读书人为考功名,不得不永远墨守成规,以程、朱“章句”之学为准则。但当朱子在世的当时,当权派提出反对程、朱之学的大有人在。只可惜他们在历史上的“政治品格”太差,不但在当时起不了作用,就在后世,大家也绝口不提他们。你说是谁,就是南宋的秦桧(反对程颐)、韩侂胄(反对朱熹)。他们指摘程、朱是伪学,要求禁止。如果排除了历史上奸臣的罪名,就学术而言,恐怕也未可厚非。
    倘使在北宋时期,有如欧阳修、司马光、苏东坡等在位,恐怕朱子之说,必遭批驳。当时,如王安石的经学造旨,未必不及朱熹,甚至,宋神宗神明令规定考试经义,都以王安石的注解为标准,结果也遭到反对,所以,王安石的注解,未能流传后世。
    以此为例,朱子岂非是时代的幸运者?这正如曾国藩晚年所说:“不信书,信运气。”宋、元以后,程、朱之学大行其道,并非朱子自已,实为当政的领导者——帝王们,想靠它牢笼天下之士,为其所用,并且要乖乖听话,不敢违背先儒,更不敢违背君父,如此而已。

    一字之差的故事
    讲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个禅宗的公案(故事),颇有类同之处,不妨讲给大家轻松一下。当在盛唐的时期,禅宗大行其道。百丈禅师在江西的百丈山,开堂说法,座下学僧听众不下千人。在听众中,有一个白发老翁,天天都来,而且都是最后离开。长期如此,引起百丈禅师的注意。有一天,百丈说法完毕,大家都散去,这个才能老翁还没有走。百丈禅师就特别过来问他,你为什么每次都迟迟不忍去,应该是别有问题吧?老翁听了就说:“我正有一个重大的疑问,请师代我解脱。”
    百丈就说:“你问吧:”老翁说:“我在五百生以前,也是一个讲佛法的法师。有人问我,‘大修行人,还落因果否?’我就答他说:‘不落因果。’因此果报,堕落变成野狐的身命,不得解脱。请问大师,我究竟错在那里?
    百丈禅师听完了,便说,:“你再问我吧!那老翁就照旧重复原句向百丈禅师请教。百丈就很严肃地大声回答说:“不昧因果。”这个老翁听了这话,就很高兴地跪下来拜谢说:”我得解脱了。明天,请老和尚(指百丈禅师)慈悲,到后山山洞里,为我火化这个身体。但希望您老人家不要把我当作异类(畜生),请你还是把我当五百生前一样,用一个出家人的礼仪,烧化我吧!
    百丈师点头答应了。第二天,百丈穿起正式僧服的袈裟,告示大众,跟我到后山烧化一位亡僧呢!大家听了很奇怪,因为近日内,都没有哪个出家同学死亡,怎么老和尚要大家去送一位亡僧呢!结果,到了后山,在一个山洞里,百丈去拖出一只死去的狐狸,身体如刚生的小牛那样大,亲自举火,依出家人的礼法烧化了他。
    这就是后世相传,对一般乱讲禅道的人,叫他“野狐狸”的来历。我讲这一个故事,不是对朱子的悔辱。明明曾子所著《大学》原文是“亲民”,为什么一定要改为“新民”?假如曾子有知,岂不笑他胡闹吗?如果朱子说,这亲民的亲字,还包涵有“做一个新民”的意义,或说“亲者,义亦如新”即可;这就无可厚非了!其实,明儒理学家王阳明,也已发现朱子太过分了,他也不同意改亲民作新民。
  接着,朱子解释“明德”,他的奇言论就出来了。
    在这里我们先要了解,从朱子的老师二程夫子(程颐、程颢两弟兄)被后世所称谓理学家的理学,是宋代中期以后突然崛起的学术思想,在中国的哲学思想史上,形成为宋儒学术的大系。

    宋儒理学兴起的背景
    其实追溯起来,理学的兴起也不算太突然。因为唐、宋以来的知识分子,早已看不惯、也受不了他们当时所处的情况:那就是由唐到宋,由于佛教禅宗的教法和道教思想的流行,普及到上下层各色社会,而几乎使传统的孔、孟之教,黯然无光。因此,在学习佛、道两家学问以后,便渐渐形成以儒家的孔、孟之道为中心,左倾反道,右倾排佛,建立了宋儒理学的特色。这是由民族意识的顽固偏见出发,不了解人类整体文化的胸襟所致。但对古人而言,这种胸襟,固亦不可厚非。
    同时,他们上取唐代韩愈一篇论《原道》的文章,标榜中国固有的传统之道,由“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公、孔、孟”的传承,虽然到了孟子而斩,但他们宋儒又重新悟道而承接上了。所以我常说,中国固有传统文化的读书人,无论老儒新儒,常常容易犯一种自尊狂的毛病,他们自认为从尧、腕、禹、汤、文、武、周公、孔孟以后,谁也不是真儒,当今天下,唯我独尊,孔、孟以后,只有我才够得上是真正明白儒家学理的人。这样的儒家,我数十年来接触到的、看到的太多了。因此,很了解宋儒理学们的心态动机,也不外此理。
    但在韩愈的《原道》以外,更重要的,是受教育昌黎先生的弟子李翱一篇《复性书》的启发。殊不知李翱的《复性书》,正是受到他的皈八月师父药山禅师的激励而来。
    因为禅宗所主张的明心见性而得道,是根源于佛说一切众生的自性本体,原是光明清净的。只因受欲念情思等心的习气所染污,所以便堕落在生死轮回之中(所谓轮回,就是循环往复、旋转不停的意义)。一个人能一念回机,明自本心,见自本性,就可返本还原,得道成佛了。
    同样的,唐、宋以后的道家,也与禅宗互有关联,例如道教《清静经》的主旨,也说:“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人生在任何一个时代,要想做到思想、学术、生活完全能脱离现实而独立生存,肯定的说,是绝对不可能的。尤其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儒者,如二程夫子、朱熹先生等读书人,当时学了佛、道两家的学问修养,就回来返求诸已,重新打开孔家店、自立门户成家,那也是无可厚非、情有可原的事。这些确实资料,你只要遍读程、朱两家遗集,及明了历史演变,就到处可见。但最不能使人赞同的,明明是借了别家的资本,或是偷用了别人的本钱,却又指着别人的大门大骂“异端”,实在是令人齿冷,令人反而觉得假道学倒不及真小人了。

    朱子“虚灵不昧”说的探究
    现在,我们且看朱子怎样注解明明德和亲(新)民的涵义。这段注解在前一章已经引述出来。现在我们为了讲解方便,也为了加深印象,再次引述他的注解如下。他说:“明,明之也。明德者,人象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国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
    这一段话,可以说是朱熹先生的代表宋儒,以及程、朱理学的最高哲学的主旨。我们把它试着用现代白话来说清楚。他说,《大学》所讲明德的内涵,是说什么呢?那是说人们生命中本有之性,原来本是虚灵不昧的,它能够具备一切的道理,而且能够适应万事的作用。
    注意啊!这是朱子说,天生人性,本来便是“虚灵不昧”的,人性本来是具备理性,能够适应万事(万物)的。
    但是,天生生命的禀赋,同时为气质的功能所拘束了,又为人心自已的欲望所蒙蔽了,所以有时候就昏迷不清醒了,也可说不理性了。不过,那个人性的本体,还是照样很清明的,并没有停息过。所以学问之道,就是在它发动气禀、发动人欲的时候来明白它,就立刻恢复它的最初面目。
    注意啊!孟子认为人性本善。朱子当然知道,但他不用“性善论”做定位,却用“虚灵不昧”四个字来说明人的本性,这就不知所云了!等于和尚不信佛经佛说,专门学那些五花八门的特异功能之说来当佛学。
    虚灵不昧是心理上的一种境界,也可以说是意识形成的知觉或感觉的心态,这是由父母所生以后的后天现象作用,说它是后天的个性还马马虎虎。如果说是父母未生以前的先天之性,就大有问题了!况且虚灵不昧,是他从佛家的禅宗,和道家讲究心地做功夫的术语因袭而来的。庄子的“虚室生白,吉祥。止,止。”百丈禅师所讲的“灵光独耀”,甚至禅师们惯用的“一念灵明”,这些都是做静定修养功夫中,心理上所呈现的境界状态,怎么就硬塞进去,指定这就是曾子所作《大学》明德的内义呢?
    好了!我们姑且承认天生人性本来就是虚灵不昧吧!但朱子又是有一个气禀的气质之性是很厉害的,它拘束了这个虚灵不昧,而被人性蒙胧蔽。那么,一个虚灵不昧的人生自性,同时也并存有两个魔性,一个是气禀,一个是人欲。它们两个又从哪里来呢?是不是如朱夫子自已所说,也都多自性本体中来呢?怪不得后世人辩讲宋儒程、朱的理学,说它是“理气二元论”。其实,他对人欲和本体的关系还交代不清,可以说是“理、气、欲”的三元论啊!
    朱子又说,虚灵不昧的理性,它本身是明白的,并未停息过,只要你在人欲发动的时候,明白了它的作用,就可恢复到当初的虚灵不昧了!这也就是理学家所说的,“人欲净尽,天理流行”的大机大用了。朱这个“复其初也”一保存,使是从李翱的《复性书》而来的。如果有人要问:既然复其初了,是不是永远会在虚灵不昧之是国民经济?问题来了:
    (一)那个气禀(质)之性增强力量。比你虚灵不昧还大,是不是又被它所拘,虚灵不昧又被它拖垮呢?
    (二)如果人欲投靠了气禀(质)之性,气质帮忙人欲,你的虚灵不昧敌不过它两个合力进攻时,又如何呢?
    倘使这样诡辩下去,正如西方文化中所说的上帝万能,却永远消灭不了撒旦(魔王)。所以撒旦永远与上帝并存,万参就等于无能了!
    但我们只能到此打住,不必再论辩下去。正如禅宗的德山禅师所说:“穷诸玄辩,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言说论辩,终归是“戏论”而已。我们最重要的结论是:朱子所说的“虚灵不昧”,只能说它是《大学》下文“止、定、安、静”求证功夫中的一种境界,不可以用它来诠释注解明明德就是虚灵不昧。更不可以就把它当作人生天性原初的本体。不然,朱子会被人认为是权威学阀的武断,至少是鱼目混珠的误用吧!岂不太可惜了吗?
    (三)如果说,人活着的时候,还可修养到虚灵不昧,那人死了以后,这个虚灵不昧又到哪里去了呢?它还存在吗?还是死了,就不存在了?不论死后是否存在,这个理性的作用,它是生物的,还是纯粹物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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