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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

冷山-第16部分

小说: 冷山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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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又掉头重读一遍。里面谈的是一种不知名的植物,英曼仅能看出,它应该类似于杜鹃:这种灌木生长在高大树木稀疏的开阔高地上,形成萌生的树丛或小片的树林。主茎为许多出条,从根部或直立的根茎上发出,高约四、五、六英尺不等。靠近出条的顶端又进一步生出分枝,与主茎略成一定角度,也近乎竖直。主茎上生有中等大小的椭圆形带尖的全缘叶,几乎笔直地立在短短的叶柄上,叶片成浅黄色或黄绿色,质地结实,两面皆光滑闪亮。主茎顶端的细枝末梢为长而稀疏的白色圆锥花序或穗状花序,花瓣为五片,形状细长。    
好半天,英曼一直在琢磨这句话,自得其乐。他首先反复阅读,直到每一个字都深深地印在脑海里,不然他的注意力就会在一个个词组间跳跃,留不下一点痕迹。之后,他开始在心中描摹背景,一片开阔的高地树林,为它补齐全部的细节:那里生长的各种树木,在枝头栖息的鸟儿,树下生长的蕨类植物。当画面已经清晰定型之后,他才最后在心里构想这种灌木的模样,模拟它的全部特征,直到它活生生地呈现在自己眼前。诚然,他想像出的这种灌木,与已知的任何植物都大相径庭,且颇有些希奇古怪。    
他吹熄蜡烛,将身体裹紧,小口啜饮剩下的香槟,准备睡觉。但心思却飘到那个黑发女人和那个叫劳拉的姑娘身上,他抱着劳拉,她的大腿在他的胳膊上,是那么柔软。接着他又想到艾达和四年前的圣诞节,因为那天晚上也有香槟。他头靠着树皮,喝了一大口酒,回想起炉边的一幕,艾达坐在他的腿上,那感觉至今难忘。    
一切已经恍如隔世。他记得她在自己腿上的重量,她的柔软中隐藏的骨头的坚硬。她靠在他胸前,枕着他的肩膀,头发散发出熏衣草的芬芳和她自己的味道。她要坐起来,却被他抓住双肩拉了回去。他触摸到艾达肩上的肌肉和突出的关节,想环绕双臂紧紧抱住她。可是她撮唇长呼一口气,站了起来,抚平裙子上的褶痕,抬手把在前额上散开的碎发拢到后面。她转回身向下看着英曼。    
——唔……,她说。    
英曼探身拉过她的手,拇指在她的手背上捻过,她的掌骨在压力下像琴键一样根根滑动。然后他把她的手翻过来,捋直手指,不让她把它们收拢捏成拳头。可以看到她手腕上弯曲的暗蓝色血管,他在那里轻轻一吻。艾达慢慢把手抽了回去,低头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那上面没有秘密,没有任何我们能读懂的东西,英曼说。    
艾达放下手说,那是一个意外。然后就走开了。    
记忆终于远去,英曼睡着了。他做了一个真切一如白天的梦。和现实中的世界一样,他梦见自己躺在一片阔叶林里,树枝经过一个夏季的生长,分明已经倦怠,再过几周就要变黄,凋落,步入秋天。他从《旅行笔记》中读到并想像出来的那种灌木,夹杂生长在树林里,开满了五角形的鲜花,疑真似幻。细雨透过浓密的树叶洒下,在地上流动,水薄如纸,甚至不能湿透他的衣衫。艾达在树林中出现,缓缓向他走来,细雨般轻柔缥缈。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头和肩膀用一块黑布裹住,但从眼睛和走路的姿态,英曼知道她是艾达。    
英曼想不出艾达怎会来到这里,但他抛开心头的疑惑,站起身,伸出双臂,只想把艾达拥入怀中。连续三次,艾达从他的手臂间逸出,烟雾般虚幻、缥缈、迷蒙。当英曼第四次伸出手,她终于站定,英曼将她牢牢地搂在胸前,真切而实在。他说,我跋山涉水只为找你。我再也不让你离开。永远不。    
艾达看着他,把头巾解下来,脸上的神情似乎是同意,尽管她一个字都没说。    
英曼被清晨的鸟鸣唤醒。梦中艾达的身影依然占据着他的心头,不愿离去,英曼也正舍不得它就此消失。草上的露水很重,太阳已经升到树巅,英曼起身穿过树林,营地已经空无一人。大篷车旁边的火早就熄了。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那些卖艺人真的存在过,除了一大片黑色的灰烬,和地上被大篷车的车轮碾出的两道平行的车辙。英曼虽因未能和他们道别而心中怅然,但接下来的一整天,他走在路上,心情畅快了许多,全是因为他在黑夜中被赐予的那个清楚的梦。    
玫瑰灰(1 )    
正当夏秋之交,一个温暖的下午,鲁比和艾达在坡下的田地上忙碌着,那里被鲁比划成秋菜园。甜乔派草已经长到七英尺高,它们专会挑这样的日子突然间开花,金属色泽的头状花序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看上去竟然像早晨的寒霜,提醒人们,真正的霜降马上就要来临。虽然说天上的太阳依旧火辣,而坡下草地上的那头奶牛,在一天里还是不停移动,追随着大山胡桃树的荫凉。    
田垄上的卷心菜、萝卜、芥蓝和洋葱还很稚嫩,艾达和鲁比在给它们锄地拔草,这些就是她们过冬的主要蔬菜了。几个星期前,她们开始精心备地,先用犁耕过一遍,然后用炉灰和牲口粪施肥,最后再用拖耙平地。鲁比在前面赶马,艾达坐在耙上压着它。她们用的拖耙非常粗陋,是布莱克家的某个人用一个栎树杈马马虎虎凑合着制成的。趁着树刚伐下不久,在树干分出的两叉上钻出一排孔,将烘干的长黑洋槐木钉打进去。等栎树变干,它就紧紧挤住尖利的木钉,不需要进一步加固。耙地的时候,艾达坐在分叉处,手脚并用稳住身体,拖耙在地上颠簸跳跃,打碎被犁翻起来的土坷垃,用洋槐的尖齿把它们梳平。她看着翻过的田地在身下后退,顺便捡到三个残缺的箭头和一把燧石刀,还有一个相当完好的“飞鸟”箭头(据称是用以射猎飞鸟的修长三角形箭簇——译者)。要播种了,鲁比拿出一把细小的黑色种子。看起来不多,她说,从这点种子一跃到许多星期后装满萝卜的菜窖,得需要信念,再加上一个暖秋,因为咱们动手晚了。    
蔬菜长得很好。鲁比说,这多亏她坚持遵照星相选择播种的时间。在鲁比心里,一切事情——给篱笆打桩、做泡菜、杀猪——都得听从天意的指示。她说:要在满月后月亮变小的时候砍柴,否则冬天一到,柴火除了滋滋冒烟什么用都没有;明年四月,等杨树的叶子长到松鼠的耳朵那么大,要选择满月刚过星位在足的那天种玉米,不然玉米花没等受粉就得蔫巴掉;11月,我们要在朔月之后月亮变大的时候杀猪,要不然,猪肉准缺肥膘,肉片在锅里煎的时候就会卷边儿。    
门罗会把这些说道当成迷信或民间奇谭置之不理。但艾达却另当别论,鲁比对本地各种生物生长习性的学问让她越来越欣羡有加,因此她宁愿把这些讲究和门道都当成隐喻。隐藏在迷信表象之下的是掌控局面的能力、细心呵护的意愿以及自我约束的纪律。它们是物质世界的模式和规律的重要仪式,在此,我们的世界可能被认为与另外某个世界息息相通。艾达觉得,从根本上说,这些讲究是使人避免怠惰放任一种方法。有鉴于此,也仅是从这个角度,她可以对这些说法给予尊重。    
当日下午,她们正在菜地里忙活,突然传来车轮声、一匹马的声音,以及一只铁桶撞击车厢板发出的震天巨响,传遍整个山沟。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对陈年古骡,后面拉着一辆大车,转过弯道,在栅栏前停下。车里堆满了箱包,所有人等只好跟着车走。艾达和鲁比走到栅栏处,看清来的是三个愁眉苦脸的妇女,还有五六个很小的孩子,由一对和善的奴隶夫妻照应着。一问方知他们是田纳西逃难过来的,要去南卡罗莱纳。他们在河边转错了好几个弯,错过了去车道山口的路,结果现在拐到这条死路上来了。那两个奴隶不错身地跟在主人身边,悉心伺候着,虽然说如果有心,他们可以趁晚上睡觉的时候轻松地割断大大小小所有人的喉管。    
几个女人说她们的丈夫都离家打仗去了,她们为了躲开进入田纳西州的联邦军,离家逃往南卡罗莱纳的卡姆登,其中一个女人在那儿有个姊妹。她们问是否可以在草料仓过一夜。趁她们忙着在干草堆上收拾睡觉的地方,艾达和鲁比就去准备晚饭。鲁比连杀了三只鸡。现在院子里满地跑的都是小鸡雏,她们去筑在泉水上的冷藏室时,稍不留神就会踩到一只。估计用不了多久,她们就会有足够的阉肉鸡吃了。两人切出鸡块用油炸好,还做了菜豆、炖土豆、焖南瓜。鲁比做了有平时三倍多的饼。晚饭准备已毕,她们招呼客人进来,在餐厅入座用餐。奴隶也有相同的一份,但他们是在外面的梨树下吃的。    
客人们放怀大嚼了好半天,等他们吃完,盛鸡肉的大盘子上只剩两根翅膀和一只大腿。她们还消灭了一磅多黄油,一品脱杯装的高粱糖浆。一个女人说:哎,吃得真舒服。这两个星期,我们除了干玉米饼,就没什么别的东西吃,要是有点黄油、咸肉汁或糖浆来润一润也好啊!人都快噎死了。    
——你们到底为什么要离开家呢?艾达问。    
——联邦骑兵杀到我们那里,连黑奴都抢,那女人说,今年收下来的粮食全被他们抢走了。有一个人连猪油都不放过,一把一把地抠出来,往他的口袋里头装。我们被扒光衣服搜身,那人说是一个女兵,却生着喉结,把我们藏起来的珠宝首饰搜得一点不剩。然后,他们在雨中烧掉我们的房子,骑马走了。很快,就只剩下一根烟囱,孤零零地守着黑洞洞的地窖,里面灌满了刺鼻的黑水。我们什么都没了,但还是呆了两天,因为舍不得离开家。第三天,我和最小的女儿,站在地窖边上往下看,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都被打得粉碎,堆在那里。孩子拣起一块盘子的碎片说,妈妈,我看我们很快就得吃树叶了。这时我知道,得走了。    
——联邦军正是这样,另一个女人说,这是他们对战争的新观念:向妇女和孩子下手,为死去的士兵报仇。    
——这是一个让人心碎欲死的时刻,第三个女人说道,你们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躲在这个风平浪静的山沟里。    
艾达和鲁比送他们去休息。第二天早上,俩人把几乎全部的鸡蛋都煮了,做了一锅玉米粥和更多的饼。早饭后,又为他们画了一幅去山口的地图,便打发他们重新上路了。    
中午,鲁比说她想到山坡上看一眼苹果园,艾达就提议她们在那儿吃午饭。她们准备了一份野餐,用昨晚剩下的炸鸡,加上醋腌黄瓜条,还有一小碗土豆沙拉,鲁比为此专门调制了蛋黄酱。她们把食物装在一只木桶里带到苹果园,在树下的草地上铺了一条毯子,坐下来野餐。    
午后光线均匀而充足,但太阳却被一层雾气罩住,分辨不出具体方位。鲁比仔细检查了果树,断定苹果长得还不错。然后,她看着艾达,冷不丁来了一句:哪边是北?问完就笑呵呵地等着艾达凭记忆中太阳落山的方向,慢慢推算出东南西北的方位。这是鲁比最近养成的习惯,拿类似的问题来难倒艾达,她似乎特乐意展示出艾达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么的不知所以,无所适从。有一天,她们正走在小溪边,鲁比突然问,这水都流过什么地方?从哪里来,流到哪里去?另一天她又问:那面山坡上有哪些植物没饭吃的时候可以拿来充饥,能说出四种吗?到下一次新月还有几天?什么东西现在正在开花,什么正在结果?各说出两种。    
艾达目前尚无法给出答案,但她能感觉到,那一天为时不远了,而鲁比就是她的教科书。在日复一日的劳动中,艾达很快注意到,鲁比肚子里还装着许多与种地无关的不切实际的学问。无用的动植物的名字以及它们的生活习性,明显占据了她很大一部分心思。她时常提到那些隐居在世界角落里的小生命:那丛豚草里的每一只螳螂、呆在用乳汁草叶叠成的小巢中的玉米螟、小溪的石块下面长着条纹和斑点的笑眯眯的蝾螈;毛茸茸好像有毒的猪肝色小植物、将死的树木那潮湿的树皮上生长的真菌、独自生活在用小木棍、细沙或叶子搭建的小窝中的每一只幼虫、臭虫和蠕虫,所有的一切,在她心里都有一个位置。每一个生命的背后都有一个故事。自然界中流露的任何迹象,只要能表明某个生命是独立的个体,有其本身的意志,都会引起鲁比的兴趣。    
这样,当她们吃饱午饭,坐在毯子上慵倦欲睡的时候,艾达便向鲁比说起,自己如何羡慕她对这个世界门道的精通:种田、烹饪还有那么多关于野生生命的学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东西的?艾达问。    
鲁比说她知道的这点东西都是平平常常学来的。其中许多来自当地的大妈们,她到处转悠,能跟哪个老太太搭上话就聊一阵,看她们干活,不懂就问。通过给莎莉。斯万哲打帮手也学到不少东西,鲁比说,莎莉知道许多没人注意的东西,比如所有植物的名字,一直到最不起眼的杂草。不过,她说,某种程度上也是自己琢磨出了这个世界的逻辑。最主要的一点,就是要留心。    
——第一步你得努力看明白什么像什么,鲁比说。艾达理解她这话的意思是:观察和领会各种自然现像间的共通与勾连之处。    
鲁比指着对面绿色山坡上星星点点的红斑,那是叶子率先变色的漆树和山茱萸。为什么它们比别的树提前将近一个月变红呢?她问。    
——只是没有原因的偶然现象?艾达说。    
鲁比轻啐了一口,仿佛吐掉粘在舌尖上的一点灰尘或一只小飞虫。她的观点是,人们总把他们想不出道理的事情都说成是偶然随机的现象。鲁比则另有主张。每年在这个时候,漆树和山茱萸都结满了成熟的果子。我们必须自问的是,还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并可能与此相关?有:鸟在飞,而且是不舍昼夜地迁徙。只需要抬头看一眼就知道了。它们的数量足以让人眼晕。然后试想,假设你站在一个高崖上,和天上的鸟一样俯视下方的树林,那些绿树看起来是多么相似,互相间几乎没有差别,不管有没有结果子。这就是天上的飞鸟眼中所见的一切。它们不认识这些树,不会知道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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