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晓岚西域东行记 作者:陈继光-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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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渐近来。那汉子身上的五官也很不协调。一只狮子般的大鼻子,一双细长的眼睛,一头白发,但眉毛又浓黑得像两把漆刷。看不出这人的年龄,是30岁,40岁?还是50岁,或者是60出头?整个形相让人感到滑稽,又让人感到庄重:让人感到好笑,又让人感到严肃。滑稽的鼻子,庄重的眉毛:可笑的嘴,严肃的眼。一头柔润的银发,每一根都像是一首银白色的诗,而这个人的胡子,却像钢锉的刺。白发是那样柔顺,胡子又是那么桀傲。一个是顺民,一个是叛逆。——仿佛把世界上最不协调的东西,都捏撮到一起了。
这个伟丈夫般的骑者眼看要把那匹瘦骡压塌了,但瘦骡举步却很轻松,那骡腿的弹性,得得的步伐,迈得很轻快,也很得意。令人想起明代大画家徐渭文长的那幅有名的《驴背行吟图》。这情景,使人的联想也倒了过来:也许那个伟丈夫不过是徒有躯体的空壳,而这匹瘦骡,或许是匹充满力度的神骡吧。
最令人惊讶的是,这个居然不留辫子。头顶上用一根玉簪绾馆住了银白的头发。这在大清皇朝,是属于大逆不王。这人右手执一拂尘,又像是个王教中的人物。腰间挎着一只偌大的葫芦,不知装的是水,是酒。
一大堆矛盾的物体涌向了纪晓岚。
走得近来,这汉子自言自语:
“大难临头,还有兴致刨挖雪莲……”
这时,额鲁特与额楞已先后刨出了雪莲。这两支雪莲通体发出灿烂的光。
“这是少有的好雪莲,来巧了来巧了……
只见这个骑在骡背上的汉子,用拂尘挥了两挥。两支雪莲就到了这人的手中。
“真是上好雪莲!”
周围的人还来不及反应,这人已将两支雪莲魔术般的纳入他的酒葫芦中,还振起葫芦晃荡了两下,一拍骡背就走:
“多谢了。”
脸上是一副调侃味。
额鲁特、额楞冲上前去,一个挥起日月斧,一个舞动钢矛,眼看就要砸向这人的头颅与刺向胸口,只见那人用拂尘一挥,日月斧被卷得脱手,又一挥,长矛又被拂尘卷去。额鲁特紧接着又是一箭,只见那人又用拂尘一挥,长矛与飞箭在空中相碰,铿然一声,一起落在雪地中。
玉保、刘琪也准备涌上去,纪晓岚拦住了:
“请问老丈尊侉大名?”
纪晓岚想这人武艺如此高超,决非寻常之辈。又弄不清其人是善是恶,还是少动兵戈为好。
“还是你聪明,不像他们轻举妄动,——留下点力气去迎接一场厮杀吧!”
然后一拍骡背哼着远去了。
白雪深处隐莲花,
云游四方走天涯;
去踪来迹如梦痕。
也寻天河洗尘沙。
纪晓岚听着,忽然顿悟,这人就是陈白崖托我的陈白云,诗的开头四句合起来,就是“白云去也”。纪晓岚立即催马追去,那骡那人已经没有影踪了……第七章 蛇岭遇险
蛇岭真是个名副其实的险恶地段。
每处都可以伏兵,每处都可以施放冷箭,每处都可以纵火焚烧,每处都可以突袭围攻。
纪晓岚在马鞍上回过头,额楞正对着夕阳,那深陷的眼窝,像两汪血池,两点睛光冷冷地闪厌,如同蛇眼。这额楞与蛇岭倒是很相配的一对。
额楞与他的幕后人,就要在这里制造一片血光之灾。
险恶的地段与险恶的人是同盟。
纪晓岚自幼熟读兵书,旁通百家,一走入蛇岭,他就密切注意地形。
这里依山附涧,高林深壑,这是弓弩用武之地,——只要在密林中潜伏下一支弓箭手,在密林深处施放冷箭,就防不胜防;这里两旁谨木丛生,茅草相连,马行林莽中,枝拂马头,草没马足,这里是长戟与枪矛显威之地,——只要在路隘两旁,各伏上一支钩镰枪队,人马过处,从茅草中伸出钩镰枪砍断马足,再配以连环套索,马失前蹄,颠下马来,束手擒捆;山好蛇行,峰回路转,王如羊肠,曲折辽迥,一边高坡,一边深涧,这是滚木落石之地,——只要在高处垒起木石,待人马过时,从高坡上推下滚木落石,人马就被砸向深涧;前有高山,后有大水,这是围三逼一之地,——只需居高临下,三面围困,逼往水边,就背水一战;山顶有独树耸立,山下是沟壑纵横,这是声东击西之地,——只要派一哨兵在山顶树端市望,监视沟壑中人马所在这地或显示人马的隐蔽之地……
纪晓岚在马背上边走边看。
兵书上称为险地、绝地、死地在这蛇岭处处都是。绝涧、天井、天牢、天罗、天陷、天隙,在蛇岭时时相遇。纪晓岚想起了三国时曹操在《孙子兵法》的《行军篇》中曾作过这样的注释:山深水大者为绝涧。四方高中央下陷者为天井。丛山若笼栅者为天牢。山如笼罩者为天罗。地陷洼湿者为天陷。山天一缝难过人马者为天隙。——这六种地形,在兵书上称为“六害”,应远避这“六害”。
然而,此刻,他们却钻入了这“六害”,钻入了蛇涧、蛇窝,钻入了蛇口。
夕阳把山染成血色。
这是个血色的黄昏。
他们都蒙在这一片血色中。
额鲁特在前边勒住了马。
这里是扎营的地点。
有一片可供马啃啮的草地。有一条在山石间呜咽的小溪。有一片可供架帐篷的谷地。
四周山峦起伏、曲折回环,他们的宿营地仿佛在盘蛇的中心点,一座山在近旁倏然拔地而起,形同昂起的蛇首。那溪水像是从蛇口流出的唾涎。四周的环形山,像巨蟒在收紧它那蛇身,压迫过来。
西边的天空是一片火烧云。
天在燃烧。
山在燃烧。
连树梢与草尖都发出血一样的光。连莽丛荆棘都笼着血光,像是一片燃烧的荆棘。
真是奇景啊。
他以前从未看到过这样壮丽的景色。他在山西当考官的时候,在福建任学政的时候,都在多山之州省,但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奇特的夕阳。居然山、水、草、木、石都像在燃烧,——也许,这是大自然预示的即将有血光之灾的先兆吧。
他下了马。马被刘琪牵去草地。
这时玉保又在准备晚炊。捡了些柴草,砍了些枯枝,架起了三詹叉,点起了髯火。这玉保又将那虎肉取下,准备继续消灭这余下的大半只虎肉。
额鲁特与额楞在架帐篷,两人互不说话,偶尔满怀敌意地对视一下。
那匹小黑大四儿,东嗅一下,西嗅一下,钻进树林中去了一会。从树林中出来后,就伏卧在纪晓岚的身旁,还兀自注视着那片树林。那片树林在蛇首山的左侧,与溪水相望,是个问杂林。有松树、白杨。怪树、苦李树等。其中以松树与苦李树最高。树顶筑着鸟巢。看那鸟巢的大小,似乎是那种大鹰与帕鸟的巢。
纪晓岚小时候也很淘气,虽然没有杜甫诗中所形容的“一日上树能干回”,但也经常爬到树梢,坐到那大鸟巢中。鸟巢是由鸟衔着一根根树枝架起来的。这树枝很柔,富有弹性。他特别喜欢在刮起大风时,爬到树颠的鸟巢中。大风起树枝摇动,像海浪里的轻舟,他在鸟巢中高兴得乐煞。而他的母亲张大夫人则在树下昂首看那乌巢在大风中俯抑,担心得急煞。光阴就像流水般的过去了。如今他的大儿子汝情。二儿汝传都已经是20多岁的人了。他的大女儿也已嫁给盐运使卢见曾的儿子卢荫文。——他就因为儿女之情,帮助亲家卢见曾免遭籍没之罪,而被连累滴戍西睡边廷。
纪晓岚看着鸟巢嗟叹了一会。
额鲁特在纪晓岚注视鸟巢时,神色也紧张起来,当他感到额楞也在密切注意他时,就到溪边喂他的坐骑去了。
在草地与溪边吃草饮水的这几匹马,都有些烦躁的样子,一有些响声,就毛皮抖动,连续的遇险、遇蛇、遇虎,这几匹骏马也有些神经质了。
惟有玉保最没有心事,一边燃着火,一边烤着肉。这玉保还用匕首削了一些小枝条,将虎肉串上,像烤羊肉串,在聋火上翻炙着,还学乌鲁木齐街头那些烤羊肉串的样儿吆喝着:
“快来吃美味的虎肉串……”
把“串”字读吟成吹舌音,抑扬顿挫。
边喊着已经偷偷地几串下了肚。
虎肉经过烘烤,香气四溢。
猛虎性暴烈,连它的虎肉的香味也特别的浓烈。
这时,除了玉保,似乎谁也没对美味的虎肉感兴趣。
感兴趣的人,突然来到了。
树林内一声唿哨,马蹄声处,转出一彪人马。五员彪悍的骑士,一式绿色的斗篷,头戴滑雪帽,腰佩大砍刀,手挽雕弓,一式的黄骠马,来到溪边勒住了马。
这批人马,正是在虎岭隔山相望时见到的那一拨骑士。纪晓岚认出了,为首的,就是盘马弯弓射出双棱双翎箭的那位。纪晓岚不由握住了佩剑,脸上仍然笑容可掬。
“这里有草地,有溪水,有烤肉,可能还有酒,——看来我们的福份不小……”
那人在马背上拱手。这是一个鼻梁挺拔,颧骨高耸,两眼犀利的中年人,很威武。
“纪大人,你这里有吃有住,——我这几个弟兄也跑累了——能允许我们在这里打尖片刻吗?”
纪晓岚见那人直王其姓,就颔首答礼。继续在观察着。这人在总督府没有见过。既不是官员打扮,也不是玛哈沁模样。
“请问,尊侉大名……”
“草野之人,侉甚名谁,并不重要,你就唤我金马吧。”
这肯定是那人的假名,纪晓岚想。他忽然想起,属总督府的官员佐领,他没有一个不认识的,唯有天山牧场,专门培育良马的牧场总监金铁城没有见过面。这金铁城是调马能手,经他培养的良马,可以说匹匹是神骏。他专有一个围场,里边每年只培养十八匹良马。每年选神骏上品送乾隆,乾隆连年来,亲自选了八匹御用马。清代开国皇帝是从马背上得天下,因此特别重骑射。乾隆年幼时,就在康熙的指点下,学习骑射,因此也有了很高的品识好马的本领。乾隆还对八匹御马,命名为:玉龙聪、乌云托月、旋风嘶、白雪照夜、紫云骓、锦川花、龙凤骏、骐麒骥。纪晓岚一次陪侍乾隆扈从时,曾看到过乾隆骑着“乌云托月”。这马通体如墨,映日有光,而腹毛白于霜雪,这就是乾隆命名为乌云托月的根由了。高六尺余,长长的鬃毛随风飘动,前胸宽厚,马脖粗壮,双目莹澈如水晶,气字昂然,雄骏超群。乾隆挑剩的良马,则赐于兵部尚书、大学士等达官大将。这金铁城是兵部职事朗中衔,属从四品官。
纪晓岚注意起金马为首的五骑士的马。果然与众不同,匹匹经过精心的梳理,浓密的鬃毛与被毛泛着光泽,肌肉健壮,充满着力度与强度。金马坐的那匹黄骠马,比其余几匹肌肉更发达,线条更优美,俨然是马中的美丈夫,很是威风凛凛。
由此可见,这五彪骑,决非是玛哈沁。
这伪名金马的人,也许就是金铁成。
但,他想不起与金铁城有何怨仇。
金铁城属提督俞金鳌管辖,而且也是个可直通乾隆的人物,纪晓岚感到这谜越来越难猜测了。
纪晓岚这时看清了,第二个骑士,就是昨夜在山洞中与额楞密谋的人。
纪晓岚高度警觉起来。暴风雨来了。但脸上仍噙着笑意。
这时,额鲁侍在向他使眼色,要他拒绝这些不速客。
纪晓岚本想拒绝,但,既然来了,而且是明来,不是躲在暗处,俗话说,明枪好躲暗箭难防,何况他也作了准备,就笑着说:
此地是准噶尔族的聚居的地域,按当地的习俗,有客上门,殷勤款待,——大碗传酒,大块吃肉,——玉保,多烤些虎肉,请这些朋友们共享……
“纪大人不愧是宏伟豁达之上,——多谢了,——弟兄们,下马吧!”
五骠骑同时吆喝一声,飞身下马,动作整齐敏捷得如同在阅兵场上。
玉保不满地轻声嘟囔着,眼看这大半只虎肉要扫荡殆尽了。
额楞脸露喜色。
额鲁特阴沉着脸。
刘琪在放马,并无感到危险来临。
施祥不知纪晓岚葫芦里卖什么药,紧随在纪晓岚的身旁。
“这里是天当幕,地当床,只能请各位席地而坐了。”
纪晓岚请他们至髯火前。
自称为金马的人,外披斗篷,内穿紧身短靠,在坐下时,习惯地用两手朝衣襟后一橹,然后盘膝坐在草地上。金马手下的两骠骑,牵着马站在金马的身后,另两员骠骑一左一右地站在两厢,左手的那位就是与额楞密谋者。
纪晓岚两边也有两人,一是施祥,一是额鲁特。
纪晓岚见双方气氛严肃,戒心重重,表面上的剑拔弩张反而不利,就笑着招呼大家坐下,并召刘琪。额楞也一起环坐在髯火周围。
金马见情,也吩咐骠骑们到篝火旁坐下,那几匹马,听得金马一声口哨,就由金马的坐骑带着到溪边草地饮水啃草去了。
“萍水相逢,不胜荣幸,诸位,请不必客套,先尝尝这虎肉。”
槌保早就从车上取下了盐巴、蒜泥、花椒,就着佐料,一口口喷香。
俗话说:天上飞的数鸥鸽,地上跑的数虎肉,这虎肉的香味真是令人馋涎欲滴。
几串虎肉过后,金马边王谢,边说:
“虎肉虽好,美中不足……”
纪晓岚故意先不取出酒来,等着他这句话。
“拿酒来,——打开一坛伊犁白酒。”
纪晓岚这句话,使五骠骑大为兴奋起来。西北边唾,寒冷地带,戎马横戈,大多是嗜酒之徒。
于是,虎肉就美酒,几杯下肚,篝火边笑声不绝。纪晓岚看到这五骠骑都已有了些酒意,这些人原先那戒备状态也松懈了。豪兴上来,加上纪晓岚的有意鼓动,各人切下或割下大块虎肉用树枝或枪矛、或匕首串起在火上烘烤,酒气肉香齐飞,不一会,一坛酒己告磐空。
“金马兄,——”
这时,纪晓岚与名叫金马的称兄道弟起来。
“纪大人。”
金马虽有了些酒意,但仍彬彬有礼。
“我再请诸位尝一尝世问少有的青田瓤。”
“是,——酒仙瓤么?”
“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