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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部分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第17部分

小说: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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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俭把多鹤抱到最靠门的课桌上多鹤轻声说不行不行;门房离那么近;可以看见。 
  张俭把她的纽扣解开;嘴巴顶住她的下巴。正是这种随时出现敌情的地方让他浑身着火。他的手掌碰到她的胴体;他的感觉又打了一下秋千。这回是下腹的深处。他存心让自己活受罪;让下腹深处荡起的秋千越悬越高;就越来越让他灵魂出窍。他觉得整个人都荡起秋千来。这受的是什么罪?天堂般的罪。 
  他感到她也完全不同于过去。过去她只把他当一个男体;一个能够跟女体配偶的男体;而现在不同了;她把他当作天下独一份;只属于她的独一份;是那种茫茫人海里稍一大意就错过的独一份。这下什么都不同了;抚摸成了独一份的抚摸;每一个抚摸都让她痉挛。谁说女人不会进攻?她的肉体迎出去老远;几乎把他的牵拉过去。她那片优质土壤似乎要把他也埋没包藏了。 
  他闭着眼乘着秋千一上一下;满心是多鹤左一瞥右一瞥的风情目光。 
  滋味怎么这么好?一个人的心恋上另一颗心;他的肉体也会恋上她的肉体? 
    结束时两人全身湿透;却非常不甘心。她穿衣服的时候问他几点了。管他几点;大概八点多了?别去管它。 
  他们从门岗前走出去时;老门房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断定他们进去没于好事;不是偷东西就是偷情。看来是后者。 
  走到他们那幢楼的楼下;两人对看一眼。张俭挑挑下巴;多鹤明白了;快步先上楼去。在楼梯上;她摘下衬衫纽扣上的白兰花。花已经成了肌肤相碾的牺牲品;但她还是舍不得扔;放在衬衫口袋里。她进了门就胆战心惊地对小环一笑。小环正在和小彭、小石聊天;没在意她。小彭看着多鹤;眼光像是有怨;怨她失约似的。 
  小石招呼得很大方;说:“哟;小姨回来了。” 
  多鹤见三个孩子全睡着了。白天的痱子粉在大孩二孩的脖子上;和汗、灰尘混在一起;陷在那肥嫩的肉缝里;成了一圈圈灰白混凝土。丫头也没洗澡就睡着了;只是把自己唯一的白衬衫洗了;也没拧干;挂在灯泡下烤;滴得草席上一大片水。多鹤坐在七歪八倒睡得呼呼作响的孩子们中间;听觉伸到楼梯上去了。她心焦地听着张俭那双大皮鞋又慢又沉地跺在楼梯台阶上。他要她先一步回家;他在后面让蚊子叮咬;把足够的时间磨蹭掉。就是说;他要把他们之间刚发生的事瞒住小环。她不是也想瞒吗?把白兰花藏进口袋;白兰花又不会告密。可人在最珍惜自己隐秘、最忠于自己的秘密恋人时;觉得一切都不可靠;什么都会告密。 
  就是说;张俭成了她的秘密情人。他们一个屋顶下生活了八九年;一口锅里吃了千万顿饭;一条炕上做过上百次夫妻;偶然一个回首;对方陌生了;但这是一种多好的陌生;和他们先前的陌生不一回事。这陌生把什么旧痕都洗掉;给他们一个新的开头。没有陌生。哪有今天在黑暗的教室里的艳遇。以后;他们人在家;心和身子却可以天天私奔。 
  她坐在床上想;她和张俭的私奔将背叛这个家庭。正因为此;艳遇好美呀。 
  她一直听着张俭上楼的声音。一直没有听到。他比她更背叛得彻底。隔壁的大屋传来三个人的说笑。难道他们不奇怪吗?多鹤出去找伞去了两三个小时;张俭干脆失了踪。 
  九点多钟;两个客人告辞了。在公共走廊上碰见扛着自行车走来的张俭。多鹤听小环说:“哟;你把车扛到四楼上来干吗?”张俭没有回答;只说:“姥姥的;加班加到现在!”小环说:“加班加出牛劲儿来了?把车扛上来;有地方搁吗?”多鹤想;张俭一定心不在焉;心里忙着编瞎话;扛着车上楼也没注意。 
  多鹤觉得张俭这样的人撒这样的谎;比直接对她唱情歌好听一百倍。又是对小环撒谎。张俭对小环撒谎;等于对他自己撒谎。在多鹤刚进张家时就看出来;他俩好成了一个人。 
  他和她在学校的空教室里接头。他们发现根本不必去走大门:学校的围墙不高;一翻就过。他们还在公园的灌木丛里接头。在铁路边的芦苇沟里接头。在山坡的松林里接头。有一天;他用自行车驮着她;骑了两个小时;到一块陵墓里;四周种了许多美人蕉、大丽菊;他在花丛后面铺一张报纸;就是两人的婚床了。他总是用大夜班下班后的时间带她去远些的地方。如果他上白班;下午下班;他就和她去后山坡。一次两人正缠绵;几个上山玩耍的孩子突然出现;他赶紧用衣服把她盖起来;自己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给孩子们扔过去。 
  他们无处不能幽会;幽会的方式也五花八门。万一碰上人。粗粗一看;看不出他怀里还有个人。他从厂里拿了一件胶皮雨衣;打开来如同船帆;他披在身上;面对一棵树或一堵墙;人从他背后看;都以为他在随地方便。 
  在小环眼里;他们也没有破绽。多鹤流浪一个多月回来后;学了不少本事;现在会出去买煤、买粮、买菜。小环乐得让她出去干这些没乐子的差役。渐渐地;她出门成了正常的事;闷了;出外散步去。小环知道多鹤一出门就装聋作哑;因为流浪时她那一口话总是惹事。说不通的事;多鹤就给人写:煤太湿;便宜吧;肉太瘦;别人买肥肉;价钱一样?不好! 
  用心猜猜;人人也都懂她。 
  有时张俭会为多鹤准备好搪塞的东西:一捆干黄花菜或者几个皮蛋;或者几个包子。他们幽会结束;他让她拿回家;让小环误以为多鹤逛那么久;为了买几个包子。 
  这天丫头没有上学;因为种牛痘有点反应。小环把大孩二孩交给丫头看;拉着多鹤去逛街。多鹤和张俭上午要接头;因为他是八点钟下大夜班。多鹤现在撒谎撒得很漂亮;说丫头不舒服;怎么放心她看两个弟弟。 
  小环前脚走;多鹤后脚便出门了。 
  张俭老远就看见了她;又在腰上的双手顿时放松了;落下来。不必听他说什么;他的身姿已经是望穿双眼四个字的写照。他头顶上一棵巨大如伞的槐树;垂吊着一条条裹着树叶的虫;珠帘一样。 
  他骑车把她带进了厂里的俱乐部。他已经情胆包天了。俱乐部九点放头一场日场电影。他们各种幽会都体验过;唯独没进过电影院。他不顾她对广播里电影里的中国话基本不懂;像全中国所有搞对象或搞腐化的人那样;坚持请她看电影。他也像所有看电影的情侣那样;买了两瓶汽水一包蜜枣一包瓜子。 
  上午第一场电影没有多少观众;有的就是回家过暑假的大学生。也有几对年轻情侣;照样的汽水、蜜枣、瓜子;俱乐部小店一共就这三样东西。 
  灯黑下来;情侣们都不安分了。张俭和多鹤的手相互寻觅到对方;然后绞过来拧过去;怎么都不带劲;又怎么都带劲。 
  汽水和零食很碍手碍脚。被张俭拿到他边上一个空座位上去;搁不稳;又被他放在地上。他和她似乎寻求到了和平常不同的满足。其实他们每找到一个场地;都寻求到不同的满足。越是简陋、凑合;刺激就越大;满足也就越大。电影院是全新的刺激;多鹤在张俭手下疯狂了。 
  电影结束;观众们退了场;张俭和多鹤两脚踏云地往外走。走到外面休息室;张俭向右边一看;那里的门似乎是通向后台的。他看了她一眼。她跟他闪进那道门。门内很黑;到处堆着工人业余剧团的布景。布景有树有山;有城有屋。从关着的窗帘缝里;一道道阳光切进来;明暗交替的空间有些鬼魅气。 
    霉味直冲脑子;多鹤一步踩空;手抓住窗帘;霉透的绸料烂在她手里。工人业余剧团显然许久没有在此活动了。 
  张俭把布景摆置一番;铺开他的工作服。他的手缺乏准确和效率;动作又快又傻。就是傻子高兴过度的动作。和多鹤头一个晚上的圆房他也没有这么紧张过。那晚上太黑了;太黑不好;眼睛要很久才能看见人和物的影子。那次不是完全黑暗的;有一点光亮从后窗外进来。 
  后窗外面;坡上的雪让月亮弄成镜子;照进窗里;这是他和一个外族女子的圆房之夜。他看见日本女孩的影子;小小的;逆来顺受的。就是令天下男人受不了的那种娇小柔顺;拥到怀里就化的那种柔顺。他腿肚子一蹿一蹿;马上要抽筋了。他恨自己没用:又不是没经过女人。他想去摸灯;中途手又改道去摸烟袋。点上灯是为了看看腰带上的死疙瘩如何解开。可点上灯还不把她吓死?也能把他自己吓死。他一使劲挣断了裤腰带。她果然柔顺;一点声息也没有;一拥到怀里果然就化了。他知道她在哭。逆来顺受的泪水并不让他烦;他的手掌在她脸上一抹;原想把泪水抹掉;但马上不忍起来:他的手掌可以盖没她整个脸;只要稍微使劲她就会给捂死。他的小腿肚子仍然硬邦邦的;随时要抽筋。他怎么会这么没用呢…… 后台已经不再黑暗;两人都能看得清对方了。他们在电影场里相互逗起的馋痨这下可了不得了;两人滚在工作服上;恨不得你吞了我;我吞了你。 
  一个回合完了;他说起他们的第一夜;所谓的圆房。她一下子用手掌捂住他的嘴;那一夜她所有的记忆都是黑暗的。 
  没有点灯。没有月光。屋里的燥热在黑暗里流不动。他就是一股黑暗的体味;随着他一件件地脱衣;味道大起来;热起来。然后他就成了一个个黑暗的动作;其中一个动作是抓住她的手腕。他的两个大手紧紧地抓住她的腕子;到了那一步好像还怕她挣扎似的。她说了一声:我怕。他没有听懂。她是怕在这实心的黑暗里从小姑娘变成妇人;她一生只有一次的东西就在黑暗里给他拿走了。她又说:我怕。他搂住了她细小的腰部……她哭起来;泪水尽往耳朵里跑;他也不来替她擦擦。 
  现在她记不清他当时是否替她擦了泪。他说他擦了;她说没有。都记不清了;记不清更好;现在想怎么回忆就怎么回忆。他们爬起来;发现饿极了。这才想到他们买的蜜枣、汽水、瓜子一样没拿。算了吧;去哪个馆子吃一顿。他还没带她下过馆子。情人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从来不花钱的张俭和多鹤此刻倾家荡产也不在乎。 
  俱乐部对面有几家小馆子。他们无心挑拣;坐进了一家最近的。张俭要了两盘菜:炒肉丝、炒土豆丝。又要了一瓶五两装的白酒。多鹤也要了个杯子;喝了两杯酒。酒喝下去;两人的眼睛就离不开对方的脸;手也离不开对方的手。两人不管其他顾客的错愕:工人区从来没有公开缠绵的男女。他们说的“恶心”“肉麻”;他俩的耳朵也忽略了。原来下小馆喝几两酒也有了新意思;也给了他们新刺激。 
  从那以后张俭隔一阵就带多鹤去看看电影;吃吃馆子。他们的主要幽会地点就是俱乐部后台。即便台上挂着大银幕在放电影也不打搅他们的好事。他们把布景搭得很富丽堂皇;宽大的城堡;长青藤密布;西方人的长椅。他们不断在后台历险探宝;发掘利用的东西越来越多;他们的幽会也就越来越古典、戏剧性。有一次他们正躺在长椅上;听见打雷般的口号声。前台不知什么时候开起大会来;他们从后台出来;才发现那是表彰大会:上级领导表彰了张俭所在的钢厂出了优质钢材;造出了坦克。 
  他们幽会所耗的巨资渐渐成了张俭怎样也堵不住的窟窿。多加班、多上夜班、少喝酒、戒烟都无济于事。他在厂里背的债越来越重。原先他每次上夜班带两个馒头;现在他馒头也免了。他把好吃的好喝的全留到多鹤能跟他共享时才拿出来挥霍。 
  这天他和多鹤坐在一家上海人开的点心铺里。多鹤说她听见小石和小彭议论;说张俭欠了厂里不少钱。 
  张俭放开了她的手。 
  她问他欠多少? 
  他不说话。 
  她说以后不下馆子了。 
  他说也就欠两三百块钱;铆铆劲就还了。 
  她说以后也不看电影了。 
  他一抬头;脑门上一大摞皱纹。他叫她别啰嗦;他还想带她去南京住旅店呢。 
  这是他们幽会两年来他第一次凶她。 
  等到居委员又来动员家属参加劳动;小环又是嘻皮笑脸地说她孩子太小;她肝、脾、淋巴都大;没法出工时;多鹤从小屋走出来。她愿意去打矿石;挣那一小时五分钱的工钱。 
  这是个鄙视悠闲的年代。十岁的丫头忙出忙进;每天跑很远去捡废铁;鞋子一个月穿烂两双。多鹤跟一大群家属每天坐卡车到矿石场;用榔头打矿石;再把矿石倒进一节节空车皮。多鹤和所有家属穿扮得一模一样;都是一顶草帽;草帽下一块毛巾。不同的是;她不像她们那样套两只套袖;而是把一根松紧带结成圆形;交叉勒在胸口;两端的圈把袖子固定到大臂上;露出雪白的小臂。代浪村的女人们再冷;都是这样露着两条赤裸的臂膀耙田、搂草、磨面、喂牲口。女人们分成两组;一组人打;一组人运。两组人隔一天轮一次班。从一条独木桥走上去;把挑的矿石从货车厢外倒进去最是艰难;人也容易摔下来。多鹤很快成了显眼人物:她用一个木桶背矿石;木桶的底是活的;有一个扳手;她走到独木桥顶端;调转身;脊梁朝车内;把扳手一抽;桶底就打开了;矿石正好落进货车里。 
  家属们问多鹤这个发明是从哪里学来的;多鹤笑一笑。这是她们代浪村的发明。家属们觉得张家的小姨子肯吃苦;不讲东家长西家短;一流人品;可惜就是呆子一个。 
  多鹤把挣到的钱交给张俭;张俭看看她;那双半闭的眼睛让她在他脸上印满亲吻。他们已经很久不幽会了;偶然幽会;就是小别胜新婚。他们幽会的圣地还是工人俱乐部的后台。后台添了些新布景;工人业余剧团刚演出了一出新戏。戏里有床;有大立柜。上午九点;剧场里正演电影;他们买了电影票;却从休息室钻到后台来了。他们悄无声息地搭着他们的窝。常常来这里;就摸出许多门道;后台另外还有两道门;都通野外。 
    深秋的潮冷里;两具温暖的肉体抱在一起简直是求生之必需。他在这场小别胜新婚的劲头上居然说出他平时会臭骂“什么鸟玩艺儿”的话来——“我爱你!”他不止一次地说;说得多鹤都信了。多鹤从来没听过这句话;也不知道它是陈词滥调;她感动得快死了。 
  他紧紧抱住她。这是一个多圆满多丰满的回合。他歇下来;滑落到她侧边;下巴填满她的颈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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