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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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发现了。”小彭说。
多鹤把原本端在手里的茶杯放到桌上;手抹了抹裙子褶。
小彭想;她想什么呢?想避而不答就完事?我能那么轻易让她过关?
“你是怎么留在中国的?”他把脸正对多鹤。
多鹤嘴唇跟着他默诵了一下;吃准了自己的理解力。
“卖的。”她简单扼要、实事求是的态度又和小彭的期待有点偏差。
他见她毫不回避的眼睛里又亮晶晶起来。别流泪;别来这套;别弄乱了人心;小彭在心里默默呵斥她。
她极其困难地开了头。讲得一句一停;半句一顿;有时她吃不透自己的语调;会用不同音调重复;直到她看见小彭脸上一个恍悟;才再往下说。故事给她讲得干巴巴的;到处断裂;小彭还是听呆了。三千多个由女人和孩子组成的逃难队伍;一路血;一路倒毙;一路自相残杀;这哪是人的故事?这哪是人能听得下去的故事……
而眼前这个叫竹内多鹤的女子;是那场大劫之余数。
一直到此刻;小彭不知道自己还会为不相干的事痛心。或许张俭和小环也经过同样的痛心?
多鹤起身了。一个长而深的鞠躬;他上去想拦阻她——这样的鞠躬是破绽;会让人顺着这破绽摸索下去;最后毁了她。但他的拦阻动作半途上自己变了;变成一个不怎么浪漫的拥抱。抱住多鹤微微反抗的身体;他感觉那点痛心消解了一些。为了让自己心里的痛完全消解;他紧紧抱住多鹤。假如他不去想自己在老家的媳妇和孩子、张俭和小环;他是可以做江华而把这苦难的日本女人作为林道静而浪漫的。
他把多鹤用自行车送到张家楼下;分手时他说他一直爱她。要不他不会从二十岁刚见到她就总是往这个楼来。八九年时间;这条从工厂来的马路被他的车碾出多少道辙?那些车辙是证明。他怕她不懂他这个技校学生的印刷体情话;咬字吐词山盟海誓一样沉缓、用力。
多鹤听懂了。她把自己一拆为二;鞠了个躬。他一步抢上前;她恰好直起腰;他的手打在她脸上。
“我不是张俭。你也不是为我做小老婆、为我生孩子的奴隶;所以你别这样。”
多鹤转身走进漆黑的楼梯口。
他想;他是进过高等技校;学过俄语;陪过伟大领袖的新青年;即便老家有老父老母给娶的媳妇;他和多鹤的相处;也会是十分新社会的。实在不行;他冒着气死老父哭死老母的危险;休了乡下媳妇。那媳妇肿成银盘的大脸早就不在他记忆里了。
他迎着毛毛雨向厂里走;脚把自行车蹬出一个进行曲节奏。风大了;雨猛了;他蹬车的节拍变成了劳工号子。多鹤生过三个孩子;那又怎样?她比他年长好几岁;那又怎样?一切的不寻常都让他更加骄傲;因为只有不寻常的人能才够得到不寻常的浪漫。
雨中的工厂灯火显得特别亮。每一个雨珠都成了一片小小的反光镜;天上地下地叠映;使灯火无数倍地增加了。雨只有落在这样喧腾的工厂区才会如此细声细气;就像多鹤的泪水落进硬汉小彭宽阔的怀抱。小彭那还欠缺最后定型的、男孩气的身躯;跳下自行车;站在一望无际的繁华绚丽的灯光里;站在漫漫的雨里和刚走出饥荒的一九六二年里。
第二天小彭在上班时接到一张纸条;是从吊车上飞下来的。纸条上张俭的字迹飞扬跋扈:“中午吃饭的时候等我一下。”
不出小彭的预料;张俭开口便问:“电影咋样?”
“不错。”他瞪着张俭;狗日的你想镇住我?
张俭端着一饭盒米饭和一堆炒胡葱;往会议室走。堆满备料和工具的会议室只配两把钥匙;一把归工段长;一把归组长。
小彭一进去就在一个空氧气瓶上坐了下来。不然张俭说“你坐吧”;局面就被动了;真成了他审小彭。
张俭却站在他面前;连人带影一座塔似的。“你打算跟她怎么个了?”
他想这样一高一低他又成受审的了。他刚露出要从滚动的氧气瓶上站起来的念头;张俭伸过手;在他肩上拍拍。又按按;让他“坐下谈”。
“我对她咋也没咋。”
张俭一下黑了脸;“你还想咋?”
“看个电影……”
下面他所有的知觉;就是张俭那打掌子的翻毛皮鞋:底和帮穿分了家;又被重新缝合;前脚掌半圈白白的新麻线;后跟两块黑黑的胶轮胎。
“你干啥?!”小彭给踢得滚到氧气瓶下面;膝盖打弯的地方正合上那弧度。
“干啥?踢你!”张俭说;“我最恨人赖账。你跟她好;也行;回去把你家里那个休了去。”
小彭发现三脚踹不出个屁的张俭挺能说;舌头翻得圆着呢。更让他吃惊的是;他整天不吭不哈;倒把别人的底抠在自己手里——他什么时候抠到了小彭老家有媳妇、孩子的底?
“那你咋不休了小环嫂子?!”小彭刚想站起来;张俭又一脚。氧气瓶弄得他很不带劲。
“驴日的。我能休她吗?”
张俭这句话根本不是道理;也没有因果逻辑;他那种不容分说的坚定让小彭觉得又输了一轮辩争。
“你要是休不了你媳妇;你就给我就地收手;别糟蹋了她。”
“你凭什么糟蹋她?”
张俭往门口走;手已经搁在门锁上。他对小彭这个致命提问又装聋了。
小彭痛苦得团团转。他想干脆揭露张俭;让公安局把他当重婚罪犯抓起来。那多鹤也会被抓起来;会永远从这里消失。在二十八九岁的热恋者小彭心里;世界都可以消失;只要多鹤不消失。从此他一有空;就到张家楼下打埋伏;有几次见二孩带着黑狗出来;他向二孩问了几句他小姨的情形。二孩的黑眼睛对他端详;一眨不眨;小彭突然做了一个他马上会臭骂自己的动作:他抱住二孩;在他眼睛上亲吻了一下。
等他臭骂着自己蹬车逃去时。他眼泪流了出来。他小彭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技术员;现在给什么妖孽折磨成这样?
发生了他对二孩失控的那个举动之后;小彭真的自恨自省;要做最后的抉择了:要么回家休了媳妇;每月照样寄十五块钱给她;然后娶多鹤;要么把二十岁到二十八岁在张俭家度过的好日子彻底忘掉。
这天在厂里;小彭从电焊光里、气割光里走过。一个人的脸从电焊面罩后面露出来;一见他;马上又躲到面罩后面;好像他整个猴似的身子能全部躲到面罩后面似的。小石在躲他。他走了几步;钢厂里纵横的钢轨上不时过往装着钢锭的火车。小彭觉得老天爷怎么老是在关键时候让他顿悟:跟他处成了兄弟的小石就是告密者!他妒忌小彭和多鹤;刺探到小彭在东北老家娶媳妇生孩子;又去向张俭告了密。
他等一列运钢锭的火车过去;从轨道上跨回来。小石刚焊完一件东西;正用榔头敲焊条的碎渣;小彭走上去说:“馋死你——王八羔子!那皮肉哪是啥江米粉团子;是猪大油炼化了;又冻上;舌头一舔就化!”
小石还装着万般不在乎的样子;摇头晃脑地笑。
“你去告密?你还知道啥秘密?人家那天晚上啥秘密都告诉我了!”小彭在钢板上走得惊天动地地响。
“啥秘密?”
“十条大前门我也不换给你;就这么秘密!”
“哼;还不就是那秘密……”小石两头看看。其实他们周围到处是震耳的金属撞击声;钢厂内的火车频繁过往的声响;吊车的哨子声;他们直着喉咙嚷;在他们身边的人也听不见。
“你知道的是啥秘密?”小彭警觉了;瞪着小石。
“你才知道那秘密呀?那一年多你没上张俭家去;我早知道了!”
这个女人跟谁都倾诉她的血泪身世;小彭原来并没有得到特殊待遇。一阵无趣;小彭觉得自己的浪漫如此愚蠢;小石和张俭背着他非笑坏了不可。
小彭在铁轨上坐下来;想着自己浪漫小丑的角色;又失败又悲哀的小丑。也许他是唯一为多鹤的身世心碎的人。他成了他们的笑料。
到处是一蓬蓬刺眼的焊花;金属撞击声比一千套锣鼓更声势壮阔。心碎的小彭缩坐在几条铁轨的纠结处。人人都在焊花的焰火和钢铁的锣鼓中过节;笑料小彭坐在这里;没有了东南西北;没有了下一步。
“叮咣叮咣”的金属声响敲打着他的心、肺、肝、胆。他的脊梁骨、脑髓。突然几节车皮倒退而来。小彭站起身要跨到铁轨那边去躲开它。
他却被人拉了一把。
“你个王八羔子往哪儿跑?不活啦?”小石指着另一端来的火车头;正和倒退的几节车皮相交错。
小彭如果往铁轨那边躲让;正好给火车头撞死;他差点变成车轮轧成的包子馅。
“姥姥的。”他嘟哝一句;甩开小石的手。他和小石这样的手足情是不能感激涕零的。
“我看你就不对;坐在那儿跟瘟了似的!”小石跟在他身后说;“为一个娘们儿;真去卧轨呀?不嫌腻味!”
“你姥姥的腻味!滚!”
小石知道他是知恩的:小彭这下不仅捡回了命;也捡回了魂。
晚上两人一块儿去澡堂;出来的时候小石说他去张家送猪肉去。食堂死了一日猪;肉全白给工人们。他抢了一份;给孩子们解解馋。
“能让孩子们吃死猪肉吗?”
“嘻;多熬熬呗!毒不死!”
“看这肉都发蓝;血憋在里头。看着脏得慌!”
“吃着不蓝就行!日本小鬼子饿急了;蓝肉也吃。他们吃生棒子生高粱;从河沟里捞出泥鳅就往嘴里搁……”
“多鹤告诉你的?”小彭问。多鹤告诉他;在逃难路途上她吃过蚯蚓。
小石愣了一下。这时他俩站在初冬的傍晚;刚洗过头发;湿气从头上冒起。
“她也告诉过你?”小石说。
“没听她说这些惨事;你以为日本人都是吃狼奶长大的。日本女人都是母狼;养出那些杀人放火的野兽。我过去对她也……也没咋的。一听她跟我讲的那些惨事;真不想再糟践她。”
小石静静地听着。过一会儿他口气散淡地开了口:
“那她咋没回日本?”
“日本她啥人也没了。”
“那咱中国咋没给她关起来?日本间谍可多了;不是都得抓起来吗?”
小彭从他的惆怅浪漫情绪里一下子浮上来;换一口气;看着现实里这个小个子。他上当了。这个小个子套走了多鹤交给他的身世秘密。
“你他姥姥的诈我?!”小彭想;他到底没玩过这个精刮过人的猴子。
小石哈哈直乐;做出防御姿势;退到小彭爆发性攻击够不着的地方。“我说她咋那么嫩?日本豆腐!”
“王八蛋!”
“王八蛋咋了?王八蛋分清敌我;”他在三步之外打猴拳;“不吃日本豆腐;是有民族觉悟的王八蛋!”
“你有屌的觉悟!”
“你连屌的觉悟也没有!”
小彭知道他越逗越来劲;索性把毛巾往头上一顶;自己往宿舍走去。等他打开宿舍的门;小石的口哨在黑暗的楼梯上吹响了。这天晚上不搞清多鹤是怎么个来龙去脉;他是不会让小彭清静的。
结果是他俩把那发蓝的肉吃了。两人借了个煤油炉;把脸盆洗了洗;在里面炖了一大盆肉汤。六两酒就着多鹤的惨烈身世喝了下去。吃着喝着;小石把小彭的床吐得一团糟;小彭刚去清洗;小石又爬到小彭同屋的四川人床上;又把四川人的床吐得一团糟。小彭一口一个“王八羔子”地伺候着小石;心里想这个王八羔子听故事也听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了。
第九章
这一带下大雪是千载难逢。小环趴在阳台的栏杆上;看呆了。山上的松树全白了;乍一看是朱家屯的那座山坡。她从会走路就去那山坡上拾松果;摘野山里红、野葡萄;跟父亲趴在雪里;等狐狸出洞。东北的雪真好;是暖的;父亲给她垒个窝窝;里头暖着呢。从土改把娘家划成富农之后;她这么多年只回过两趟朱家屯;一次是父亲过世;一次是母亲过世。母亲病到最后几天了;说她在世上最丢不下的是她的老闺女朱小环;年轻时给娘家和丈夫宠惯得没样;老了怎么办?孩子们到底不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一旦知道真情;会给小环什么老景?母亲满心牵绊挂记地走了。
雪下得真痛快;把脏乎乎的垃圾;从不绝耳的吵骂声、广播声全盖在下头了。孩子们还不知道他们的楼房被捂在大雪里;他们都睡在东北老家的大雪里。小环心里很少会这样酸丝丝的;腌得慌。临终的母亲问她:孩子们对她亲不亲;信不信小环是他们的亲妈?那日本婆子有没有背地里给孩子们挑唆;让他们跟小环生分?小环叫母亲宽心地去;孩子们和大人们都是她小环一人治理。母亲知道她的老闺女要别人强要惯了;原本让她担心;但在她闭眼之前;这是小环身上最让她放心的缺点。
其实跟母亲进行最后一场母女私房话时;小环是心虚的。孩子们一天天大起来;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的亲生母亲是谁;放学回来;还没进家门就“妈、妈”地喊。“妈;饿死了!”“妈;尿憋了!”“妈;二孩又跟人干架了!”“妈;告你一件事;乐死我了……”
小环也是应接不暇地回他们:“饿死了?那我的东西不给饿死的吃;反正已经饿死了!”“尿憋了不会在学校尿?给家里积肥呀……”
小环从小到大攒了一肚子鬼神故事;孩子们在张俭上大夜班的星期六晚上;都会把她挤得紧紧的;听她讲从来不重样的故事。孩子们对她不仅亲;而且佩服:因为小环;他们从来不受人欺负;小环会骂到门上去;骂得人家开后窗逃走。小环交际广泛;几十幢家属楼都有她的亲朋好友;所以没有打输的官司。孩子们也虚荣;每次开家长会;小环穿上唯一的一套裙服;烫发梳得波浪迭起;手上戴着旧货摊上买的表;同学们说:“你妈像黄梅戏剧团的(那是孩子们最高的审美标准)!你妈戴的金手表得多少钱哪?”孩子们总是很自豪;从来不揭穿他们母亲的金手表不会走动。
几个孩子里;小环最爱的还是丫头。丫头很懂眼色;只要小环有一点不高兴;她总会悄声悄气问她几声:妈你生谁的气了?妈;你胃又疼了?丫头十五岁了;只穿过几件新衣服;都是参加学校活动的白衬衫;其他衣服都是小环和多鹤的旧衣服拼的;要不就是手套线织的。张俭省一双翻毛皮鞋可以换几十双劳保手套;能织好几件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