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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部分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第39部分

小说: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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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他们一个是探监人一个是坐监者;他对她的邀约点了点头。她的邀约让卫兵们听去;就是:每晚九点;想着多鹤;多鹤也想着你。你和多鹤;就看见了。 
  从那以后;每天晚上九点;多鹤总是专心专意地想着张俭;她能感到他赴约了;很准时;骆驼一般疲惫、不在乎人类奴役的眼睛就在她面前。对她而言;就是她在另一个世界;他也会准时赴约。 
  一天;多鹤对一直挥之不去的自杀念头感到惊奇:它怎么突然就不在了呢?小环还是天天叹着“凑合”;笑着“凑合”;怨着“凑合”;日子就混下来了。她也跟着她混下来了。按多鹤的标准;事情若不能做得尽善尽美;她宁肯不做;小环却这里补补;那里修修;眼睛睁一只闭一只;什么都可以马虎乌糟地往下拖。活得不好;可也能凑合着活得不太坏。转眼混过了一个月;转眼混过了一个夏天。再一转眼;混到秋天了。“凑合”原来一点也不难受;惯了;它竟是非常舒服。多鹤在一九七六年的初秋正是为此大吃一惊:心里最后一丝自杀的火星也在凑合中不知不觉地熄灭了。 
    她也学会给自己活下去找借口;就像小环找的借口一样可笑:“我不能死;我死了谁给你们包茄子馅儿饺子啊?谁给你们做粉皮儿啊?”“我得活着;死了上哪儿吃这么甜的香瓜去?”多鹤的借口是:她不能失约;她每晚九点和张俭有约;她不能让他扑空。 
  十月份钢厂的宣传车到处肝;锣鼓震天响;大喇叭到处嚷;庆祝新的革委会主任上任。原来彭主任被拉下了台;成了新敌人。小环在缝纫摊子上跟人谈笑;说:“多了个新敌人也要敲锣打鼓庆祝!” 
  新敌人的老账要被重新算过。新敌人的老敌人要一个个重审。不久公检法重审了张俭的案子;把他的“死缓”改成了有期徒刑二十年。 
  小环对多鹤说:“趁这个新主任还没变成新敌人;咱们得把张俭弄出来;谁知道万一又有什么人再把这位主任拉下去;把账又翻回去?” 
  她和赵司务长已经是“嫂子”“兄弟”了。赵司务长开始还受小环的礼;慢慢就给小环送起礼来。他也跟小环所有的下九流朋友一样;觉得小环有种说不出的神通;很乐意被她利用利用;小环在他这样的人身上有利可图;是他的福分。每次来小环家;劳改农场干部食堂的小磨麻油、腊肠、木耳金针粉丝也都陆陆续续跟着来了。他早忘了他跟小环接近的初衷是为了接近女阿飞小唐;他一看见围在小环缝纫摊子边上的人争先恐后、勾心斗角地讨好小环;很快心生怨气:“都不是个东西;也配给小环嫂子献殷勤!拿一包酱萝卜也想在她身边泡一下午!” 
  赵司务长指甲缝里刮刮;都比那些人倾囊还肥。他替张铁找了一份民办学校体育老师的工作;张铁住学校去了;从此张家不再有张铁那块抗日根据地。 
  小环一直不提让赵司务长找关系重审张俭案子的事。她还得等时机。她对时机的利用、心里的板眼总是掌握得非常精确。她准备春节之后再张口;那时候她给他做的一套纯毛华达呢中山装也做成了。 
  小年夜;二孩张钢回来了。出乎多鹤、小环的意料;他长得五大三粗。进门之后;他喝了一杯茶;又往外跑。小环问他去哪儿;他不吭气;已经在楼梯上了。多鹤和小环趴在公共走廊的栏杆上;看楼下搁着一个大铺盖卷。等张钢搬着铺盖卷上来;小环问他为什么把家当全搬回来;不就回来过个年吗?他也不回答;抿嘴对跟前跟后的黑子笑笑。 
  他把被子、褥子直接拎上自家阳台;黑子两个爪子搭在他胸口;乐得嘴叉子从一只耳朵咧到另一只耳朵。他把被子拎到阳台栏杆外面抖得啪啪脆响。黑子的爪子又搭在他背上。 
  “瞎亲热什么呀……我回来又不走了!” 
  小环和多鹤这才沾了黑子的光知道了他的长远打算。不回去只能像整天围在缝纫摊旁边的人那样做阿飞。这些抗拒学校、居委会、家庭的压力;坚决赖在城里的年轻人起初被社会看成阿飞;后来自己也就没有选择地做起阿飞来。小环看见二孩张钢的手生满冻疮;手指头红肿透亮如玛瑙;心想:做阿飞就做阿飞吧。 
  大年夜大孩张铁也回来了;坐在饭桌上;把多鹤给每人盛的米饭倒回锅里;又换了个碗;自己盛了饭;坐回来;谁都装作没看见。二孩跟多鹤说他认识一个拉二胡的天才。是个老头;他在淮北跟老头学了一年的琴。 
  小环知道二孩在和大孩划清界限:你不理小姨;我偏跟她亲热!她想;完了;家里的太平又没了。年饭前哥儿俩还相互说了两句话;现在又敌我矛盾了。晚上睡觉问题就来了;大孩张铁把过道变成了他的卧室;并且宣布谁也不准在夜里通过他的卧室去上厕所。 
  谁都不搭理他。 
  小环笑着说:“比日伪时期的东三省还麻烦;日军、伪军、抗日联军!” 
  第二天早上;小环最后一个起床;发现两个男孩都出去了;中午一先一后回来;张铁一只眼是黑的。他过去打架就不是二孩的对手;现在二孩长高长粗了;认真打;他命都难保。 
  张铁在小屋的双人床之间挂了一条布幔子;里面是他的地盘;外面属于张钢。他宣布不去民办学校当体育老师r;理由之一是既然张钢回到家来吃白食;他也能吃。理由之二是体育老师挣的十八块钱不值当他每天听学生骂“日本崽子”。 
  小环只好日夜赶做衣服养活一大家子。好在穿黄军装的风头人们出够了;又开始穿起蓝的、灰的、米色的衣服来。年轻女孩子也开始把紫红的、天蓝的布料送到小环摊子上来做春天的衣服。可惜百货公司只有几种布料;一个女孩子大胆些;带头穿了一件紫红色带白点的无领衬衫;马上有十多个女孩子买了同样的布;让小环给她们做一模一样的无领衬衫。从小环前面马路上过的女孩子每天成百上千;小环数了数;她们一共只有十来个花色的衣服穿。 
  阿飞们也不再做阿飞了。他们的父母退了休;让出了位置;他们顶了上去。他们剃了大鬓角、小胡子、飞机头;换掉了拉链衫、瘦腿裤、宽腿裤;穿上了白色帆布夹克;一个个提着父母的铝饭盒;原来也不是天生流里流气。他们都没忘小环阿姨;下班后路过她的摊子;还常常站下喝一杯日本茶;带给她新的时装样子。上海人、南京人现在时兴在裙子的哪个部位装一道边;绣哪样的花;等等。他们有时带来世界和全国的新闻;还会讨论一阵。 
  “田中角荣每天背一页字典呢!” 
  “‘中日邦交’是啥意思?不是外交吗?” 
  “小姨;中日都邦交了;你啥时候回日本看看去呀?” 
  多鹤就给他们一个大大的笑脸。 
  十月的一天;大孩张铁跑到缝纫摊子上来向小环要钱。十九岁的人有许多开销;吃、喝、抽、玩。这天他要钱是换自行车胎。张俭的自行车给二孩张钢骑;张铁买了一辆跑车;常常骑出去远游。小环把口袋里两毛、五毛的零钱往外掏。多鹤从身上掏出一块钱;是原打算去买线的。张铁接了过去。 
  “放下。”小环说;“日本人碰过的东西你不是不要吗?” 
  张铁把钞票往地上一扔。 
  “给我捡起来。”小环说。 
  张铁英勇不屈地挺立不动。 
  “给你小姨捡起来!” 
    “妄想。”张铁说。 
  “回家再揭你皮。”小环说着;拿起凑成一堆的小钞从缝纫机后面走出来;“来;拿去吧。” 
  张铁走到小环面前已意识到上当了。小环一手抓住他的衣裳前襟;一手同时往后一伸;抄起缝纫机上的木尺。 
  “你捡不捡?!” 
  张铁眼睛眨巴着。 
  周围已围了几十号观众;居委会的四五个女干部全层趴在栏杆上往楼下看。 
  这时一个外地口音说:“让一让!让一让!” 
  人们不情愿地让了一让。被让进来的是个三十来岁的人;干部模样。他仰头对几个女干部说:“我是省民政厅的;居委会在哪里?” 
  五个女干部马上对下面吼叫:“朱小环;回家打孩子去!让省里领导同志看着影响坏透了!” 
  小环把大孩张铁往那一块钱钞票的方向拽了拽。 
  “捡!” 
  省民政厅的干部飞快地从“三娘教子”的戏台穿过;上楼去了。 
  张铁因为需要小环兜里的钱和地上这—块钱;在小环颤颤悠悠的木尺下弯下腰。他的脸血红;充满丧失民族尊严的痛苦。他的手碰到钱的时候;有人小声笑了;他的手又缩回来;木尺却摁在他后脑勺上;他高低不是;人们大声笑了。 
  张铁把钱仔细数了数;“还缺两块!” 
  “对不起啦;你妈和你小姨干了一上午;就挣了这点儿。”小环的缝纫机轻快地走动。 
  “那你让我拿什么去换胎?”张铁问。 
  楼上一个女干部伸出头来;叫道:“竹内多鹤!你上来一下!” 
  小环抬头问:“啥事?办公室不是给你们扫干净了?” 
  “省民政厅的同志要跟她说话。”女干部说。 
  小环觉得她的客气口吻十分可疑。 
  “不上去。省民政厅首长有什么话;下来说;竹内多鹤也叫朱多鹤。她有个姐叫朱小环;有人要把朱多鹤卖了;她姐想跟着分点钱!” 
  一会儿;五个女干部都趴在栏杆上劝说;要竹内多鹤上去;是好事情。 
  小环懒得回答;只是一心一意踩缝纫机;打手势让多鹤安心钉纽扣。什么都由她来对付。 
  省民政的干部下了楼;旁边陪着五个女干部。小环和多鹤看着他们。 
  女干部们轰鸡似的把围观的人都吆喝开了。大孩张铁正要离开;一个女干部叫他留下。 
  省民政厅的干部拿出一封信;是日文的。他把信递到多鹤手里;同时跟小环说:“竹内多鹤的情况我们了解得很详细;信从黑龙江一直转到我们省。” 
  小环看多鹤两只乌黑的眼睛把信上的字一个个地嚼、吞。 
  省民政厅的干部又跟小环说:“和田中首相来的随行人员里面;有一个护士;叫做什么久美。这个久美一来就打听竹内多鹤。当然是打听不到的。她回日本前;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中国政府的;说竹内多鹤当年怎么救了她;另一封信;就是这封。” 
  小环对叫做久美的三岁小姑娘十分熟悉。多鹤讲的那个悲惨的故事里;久美是主角之一。再看看多鹤;那断了很多年的故事又续了起来;她的眼泪成双成对地飞快落在久美的字迹上。 
  民政干部说:“真不好找。不过找到就好了。” 
  居委会女干部们都站在旁边;都觉得民政厅弄来一件让她们为难的事。原来竹内多鹤是敌人。现在政治面目模糊了;今后谁冲厕所? 
  张铁也认为自己面临一道难题:这些年他习惯了非白即黑的事物;看看省民政厅干部对多鹤的态度。不黑不白;他以后拿什么脸子面对小姨多鹤? 
  小环早早收了摊子。陪多鹤一块儿回家。这是多鹤的重大日子;她得陪她感慨感慨、叹息叹息。多鹤却忘了身边还走着小环;两手捏着那几张用她自己的语言写的信笺;走几步;又停下看看。路上行人看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毫不害臊地边走边流泪;都当成一道热闹看。 
  进了家门;多鹤仍然没有注意到跟进门来的小环;自己坐到阳台上。一遍又一遍地看信。 
  小环做了一盘炒豆腐干;一盘红烧茄子;一盘黄豆芽烩虾皮;一盘木耳炒金针。这是多鹤的重大日子。 
  张铁、张钢坐在桌边;浑身长刺似的不知该拿这个似乎有了新身份的小姨怎么办。小环给多鹤夹菜;看着她泪汪汪的;有形无魂地咀嚼着。小环朝两个直着眼端详多鹤的男孩瞪了一眼。 
  多鹤几乎什么也没吃;又去阳台上呆着了。黑子不放心她。坐在她身边。她低声跟黑子讲的话大家谁也听不懂。黑子是懂得的。黑子的理解跨过了中国话、日本话。 
  小环在厨房洗碗的时候;二孩张钢进来了。不知怎的;他抚摸了一下小环的肩膀。大孩也跟了进来。似乎多鹤发生了一件重大事情让兄弟俩的关系有所缓和。两人也老成了一些。 
  “你们是知道的;”小环忽然说;“小姨是你们的生身母亲。”她把碗一个一个从热水里捞出来;按多鹤的法子细细地刷。多鹤刷碗是很讲究的。 
  两个男孩一句话也没有。他们当然知道。早就知道。早就为这个事情受尽委屈。 
  “恐怕;小姨要回日本去了。” 
  其实她自己刚刚想到这件事。多鹤一定会回去的。田中首相的护士还能不让她回去? 
   
  第十五章 
  十月的夜晚凉阴阴的;空气很爽透。多鹤拿着久美的信;坐在阳台上。久美也没有一个亲人;久美要多鹤做她的亲人。多鹤又给了她一次生命;原本就是她的亲人——久美在信里这样写。久美、久美;是圆脸盘还是椭圆脸?她是在病得没了原样的时候和多鹤结识的。真是大意啊;久美应该寄上一张照片;让多鹤想到久美时;脑子里不完全是一团模糊。 
  久美告诉多鹤;她和大逃亡的残留人员到达大连时;三千多的逃亡队伍只剩下了几百人。成年人等在集中营里;不久一场流行伤寒使他们再次减员。久美与四百多个儿童乘船去了韩国;又转道回到了日本。船上病死的儿童很多;她是幸存者之一。她在孤儿院里长到六七岁时;就立志要学医。十五岁进了护校;十八岁成了一名护士。听说田中要访问中国;她把自己的经历写下来;寄给了首相;结果她竟然被选中成为随行护士之一。
    来到中国的第一天;久美就把她写给中国政府的信请田中首相交给了翻译。久美给多鹤写的这封长达五页的信上说;她但愿多鹤活着。多鹤是个吉祥的名字;成千上万的纸鹤祝愿她早日回到家乡。代浪村的另一半在日本。 
  省民政厅的干部说;久美的信先是让中央批到了黑龙江省民政局。民政局头疼了;这么大的省去哪里找一个几十年前就不知死活的日本女子?信在文件柜里躺了一年多;打听出一九四五年确实有一批卖到中国人家当媳妇的日本女孩。一个个地找;查出来她们都在哪里落了户;又从哪里搬到了哪里。所有的日本女子都找到了;就是没有叫竹内多鹤的。到了第三年;才查到曾经住在安坪镇的张站长。又过了一年;久美的信开始南下;过黄河;过长江;信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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